《凤舞千殇Ⅰ》凤箫引

52、前传《宸梦离》（3）

　　七身世
　　慕离离开家时，天还没下雨。
　　慕史云和夫人在房中吵架。
　　夫人的声音不比往日大，却满含恨意：“当年老爷说要把这丧门星抱回来养我就不答应，在雨水里泡了那么久还不死的孩子八字一定很硬，这下好啦，克死了咱们的儿子，老爷你说你这是为了什么？”话到末尾，已融入哭腔。
　　慕史云叹息道：“当年也是看这孩子可怜，那天雨那么大，小离都哭得没声音了，要是再这样下去，他一定会死。”
　　“死了还好呢，活着就是个祸害”
　　慕离跪倒在门前，天旋地转。
　　他可以忍受娘无休止的驱使，可以被哥哥无止境地折磨，因为他觉得自己笨，吃些亏理所当然，可
　　到头来真相竟是这样。
　　他叫了五年的哥哥，竟是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一个陌生人。
　　他爱了五年的娘亲，竟是从未生过自己，天天在心里恨他骂他的陌生女人。
　　他以为可以栖息的温暖，原来都是假象，都是虚妄。

　　五年前，一个夏夜，暴雨如注。
　　慕史云打秋风归来，走到家门，听到阵阵若有若无的婴儿哭声。寻声找去，婴儿被草草包裹，放在一角屋檐下，雨水漫上来，半边襁褓已然湿透。
　　那婴儿生得粉团似的娇美可爱，已哭得脱力，细看去，那襁褓上还粘着团团血迹，在雨水中晕开。襁褓中没留下只言片语，无从得知这婴儿的来历，慕史云家境贫寒，首先想到的自然不是抱回去抚养，他看了看萧府高楼大屋，准备把孩子抱到萧府大门。
　　大门紧闭，慕史云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将孩子放上去。
　　雨水哗啦，小孩满脸灌满冰冷雨水，艰难呛咳几声，声音也哑下去。
　　慕史云看了看婴儿：“孩子，不是我不想养你，我实在养不起，下早点投个好胎吧，别再找狠心的爹娘。”
　　转身欲走，一阵大雨倾盆淋下，慕史云再也迈不开步。
　　想到这样大雨天，萧府几乎无人出没。
　　想到萧府若无人出入，这孩子就不会被发现。
　　想到即使萧府有人出来，也不一定会抱走这孩子。
　　孩子刚出生不久，眼睛都还没睁开，头发又乱又湿，身上还粘着母体的血块，还来不及看一眼世界就要面对死亡。
　　慕史云重重叹了口气，抱起已经发不出声音的孩子，敲响了自家大门。
　　这个孩子，从慕史云姓慕，因其被父母离弃，故名离，合起来叫慕离。

　　五年后，这个叫慕离的孩子就站在萧大少爷面前，神情狼狈，脸色青紫，衣服破破烂烂还全是你，一那些人碍于萧宸的面子不能说什么，只纷纷起身辞别。
　　满桌佳肴，慕离尴尬地搓手，呆呆望着。
　　萧宸神气地往椅子上一靠：“饿了吧？快吃。”
　　慕离直摇头。
　　萧宸故作风雅，将扇子一合，示意小厮端上一盅牛乳燕窝：“这个最是滋气补血，看你瘦巴巴的，该多吃些。”
　　慕离怯怯缩了手，直往后退。
　　萧宸努力收敛些霸道痞气，让自己看起来亲切些，拉过慕离柔声道：“来，专门为你准备的，叫我哥哥就给你~~~”
　　周围小厮见大少爷突然变温柔，以为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安静，吓得一哆嗦。
　　慕离也吓得一哆嗦，全身肌肉绷紧挣扎：“不叫”
　　本少爷好不容易温柔一次，效果真差。
　　萧宸郁闷得想跳起来，又觉得被一根贱骨头折煞成那样太没面子，一腔怒火没处发。
　　憋了半天的萧大少爷，忍无可忍大吼：“不叫哥哥，就罚你把桌子上的菜全吃了！”

　　八太子侍读
　　萧元籍的名声在外那是响当当的，就连当今天子景帝见他也会尊称一声“镇国公”。
　　可凡事总有意外，比如说——萧宸。
　　不学景帝叫“镇国公”可以，小孩子不懂官场嘛；不学外人叫“大人”也成，小孩子不卑不亢嘛；不学娘亲叫“老爷”也成，听着生分嘛；不叫“爹”
　　不叫“爹”，当然不成！！
　　于是萧宸很聪明，娘怎么叫他就怎么叫，还很创意在“老爷”后加了个“子”，成了“老爷子”。
　　一向把萧宸捧在手心的萧老爷子霸气侧漏，拎着扫帚追了萧宸五条街。
　　彪悍将军追着一只小猴子，姿态威武无人能及，一路惊起行人无数。
　　但萧宸对萧老爷子的尊重是“有增无减”。
　　这一天，正是中秋，萧元籍奉景帝之命回京，刚推开门，一条人影高喊着“爹”，亲热扑上来，又是亲又是蹭，还加上熊抱。
　　萧元籍吓了一跳，忙推开儿子，摸了摸他额头。
　　不发烫，反而有些冰凉的汗水。
　　随即欣慰了，念着儿子大了，终于懂事了，于是拍拍儿子头去换衣吃饭了。
　　事后萧元籍终于想起儿子那一头冷汗，感觉到事情不大寻常时，为时已晚。

　　毓明宫南门大开，正对大堂上几个稳厚隶书的字——“宜修殿”。
　　两个小孩穿过后花园，自窄小北门进去，绕过前堂那些密集侍卫。
　　萧宸扯了扯慕离身上略显宽松的华服，低声吩咐：“我把你举荐出去，到时候胆子大些，记得礼数，一定要选上，别给大少爷我丢脸。”
　　慕离似懂非懂点头：“哦。”心下盘算怎样胆子大些又有礼数。
　　萧宸看慕离一副傻样，有些沮丧。
　　出示了通行令，蹑手蹑脚溜向前堂。
　　经过一个长廊迂回的纤巧建筑群，再走过“湘雅轩”的匾额。
　　假山花坛，数不清的梧桐树和凤凰木，还有形态各异的房屋，慕离很晕，觉得走进了迷宫。
　　萧宸扯了一下慕离：“快点，快迟了。”
　　话音未落，一个人淡淡接口：“什么迟了？”
　　萧宸大为火光转过去，一个“关你鸟事”还未出口，脸僵了僵，恭恭敬敬鞠了个躬，咧嘴大笑：“殿下好！”
　　前面一六七岁男孩迎风而立，乌发飞扬，一身红衣恰似凤凰花开到极盛。他周身好似被一层朦胧光环笼罩，只觉得很美，很惊艳，具体怎样反而看不真切。
　　后来，慕离才知道，那□□是景帝最喜欢的孩子，从出生就被立为太子的三皇子——夏殒歌。
　　慕离一怔，不知如何是好。
　　萧宸狠狠扯了他一下，压低声音：“还不快拜见太子殿下。”
　　慕离又是一怔。
　　他不是不知道该拜见，只是不知道怎么拜见。
　　夏殒歌微微一笑，看着萧宸：“外边那些也就是做做样子，父皇有心选你做我的陪读，你看看怎样，四叔授课可是难得”
　　“不不不——”，萧宸咧嘴笑着往后退，从慕离的角度看去，他的后背被冷汗湿透，“我今天来就是向殿下举荐另一个人才？”
　　太子微微一皱眉：“哦？”
　　萧宸努力笑得春光灿烂，一指慕离：“就是他。”
　　悄悄在后踢了踢慕离：“喂，看你了，喂，发什么呆？”
　　这么一踢，慕离更害怕，连连后退。
　　夏殒歌还是笑着，眉微蹙：“本宫很可怕？”
　　萧宸很“开心”摆摆手：“不可怕不可怕”
　　夏殒歌立即笑得春风八面：“那倒是，他们都说本宫温和。”
　　萧宸心里咯噔一下，咒骂一句：温和你个大头鬼，你温和天底下就没有妖怪了，你温和我会放着这么好的差使给别人？

　　事情发展还是顺利，萧宸走出毓明宫门时，如释重负长吁了一口气。
　　夏殒歌留下了慕离。
　　后来景帝来了，原本是挂着笑容，在看到慕离的刹那凝固，一瞬不瞬看着慕离好一阵。
　　景帝拉慕离进了隔壁一间厢房，过了约摸一炷香的时间才出来。
　　萧宸感觉事态不大好，盘算着怎么溜出去，看着宫外重重卫兵，心急如焚。
　　岂知景帝拍拍慕离肩膀，忽然笑了，看着夏殒歌：“殒儿，以后慕离就是太子侍读，你要好好待他。”
　　多年后想起，景帝当时那话说得着实诡异，从来只有皇帝教导侍读好生看顾太子，哪有让太子好好对待一个陪读的道理？
　　九夙嫌
　　萧宸跨出宜修殿时，除了松了口气，心里实实在在捏了把汗，在心底颤颤呼喊着“慕离”的名字，说了不知多少“对不起”、“自己保重”之类的话。
　　抱歉是抱歉，人类天性是自私的，萧宸还是把慕离留在了毓明宫——他印象中比地狱还可怕的火窟。
　　毓明宫本身不可怕，可怕的是因为里面住了只妖怪——夏殒歌。
　　萧宸在五岁以前，调皮捣蛋古灵精怪天下无敌，就连能将几十万大军调教的井然有序的萧老爷子也对他束手无策。
　　五岁以后，他在龙城还是天下无敌，除了一个地方——毓明宫。
　　那年上元节，晏皇后召他的娘亲去宫里说话，萧夫人决定要让萧宸长长见识，于是拖着他也进去了。
　　于是，这成了萧宸一辈子的噩梦。
　　晏皇后很和蔼，娘亲很疼他，宫女们很温柔。
　　晏皇后很喜欢萧宸，直接放他进了自己宝贝皇儿的住处——毓明宫。
　　毓明宫很大，比萧府不知大上多少倍，这不是问题。
　　毓明宫结构很复杂，像布了迷阵。这对于聪明的萧宸也不是问题。
　　问题就是，他那天手贱，伸手折了一只凤凰花。
　　凤凰花很红，他的手也很红——被打红了。
　　他自恃天资好，练过武功，所以那个□□怒气冲冲站到他面前时，他也没觉察到事态严重，逍遥自在扮鬼脸，充分发挥爬树的特长。
　　等他欢欢喜喜爬到树顶，往下看的时候，惊觉树下少了横眉冷对的太子爷。
　　一转身，夏殒歌站在他身后，拿着那枝凤凰花，怒气冲冲：“给我把它接回去！”一着急，连自称“本宫”都忘了。
　　他那时也没感觉事态严重，因为——来不及。
　　叫了声“妈呀”，就掉下去了。
　　灰头土脸从地上爬起来，萧宸觉得丢脸极了，不就是轻功好些么？扮鬼吓人！
　　带些嫉妒，看着那张非人类的脸，又是一阵闷气：一个男人，长这么好看做什么？
　　再次自卑摸了摸自己轮廓。

　　有些人是天生的冤家，哪怕其中一个再温柔，也总会有那么一两个欠揍的家伙让他忍不住爆发。
　　萧宸绝对是其中的极品。
　　夏殒歌去凤仪堂看书，萧宸嬉皮笑脸跟上，伺机找机会下手报复。
　　夏殒歌仿佛忘了刚才的不愉快，笑吟吟请他进去看书。
　　看官须知，萧大少爷生平最深恶痛绝的就是看书。
　　要在平时，萧大少爷早就把人家书房给掀了。可他面对的是太子，后台硬。
　　于是咬咬牙，忍了。

　　不多时，太子殿下走到流觞池旁，开始练剑。
　　这可乐坏了萧宸，忙巴巴跑过去：“要不我们比剑？”
　　夏殒歌眼睛一弯：“好啊——”
　　萧宸看了一眼四周，装出失望的样子：“他们都在，比什么比？我还不是得让着你？”
　　夏殒歌很不服气对他撇了撇嘴，一挥手撤退所有人，将剑在手里一比画：“输赢自负，你别拿我当太子，我也不会拿你当萧大人的儿子，咱们就痛痛快快比一场，伤了都不负责！”
　　萧宸更乐坏了，抽出一把剑，猛砍过去。

　　这家伙似乎忘了刚刚谁在凤凰树上悄悄站到他背后把他吓下去的。
　　剑术和轻功有千丝万缕关系这家伙更不知道。
　　于是，三招之后，萧大少爷被一招震飞了剑，输了。
　　输了不可怕，可怕的是输了的人还以为自己故意让他，想出其不意收拾对方。
　　萧宸往地上一坐，很豪爽道：“我输了，要不要再比？”
　　夏殒歌有些惊讶：“你受伤了”，忙过去扶。
　　一下手觉得萧宸身体很沉，拉不起来，于是更使了大力去拉他，身子渐渐不稳。
　　萧宸嘴角无声一笑，手臂一甩，将夏殒歌甩进流觞池，“扑通”一声水响。
　　然后迅速关了流觞池通往案上台阶的门。
　　上元节，水早就开始结冰，流觞池虽然人气旺盛也不免夹了些碎冰，萧宸计算好，从现在到宫人赶来少说需要一炷香，单就这一炷香的时间也够夏殒歌喝一壶。
　　夏殒歌会游泳，萧宸不用担心出人命。
　　办好一切后，萧宸得意洋洋转身，准备潇潇洒洒转去凤仪堂找人来救。
　　岂料刚一转身，对上一张熟悉的脸，头发落汤鸡一样，还夹着碎冰。
　　又是“噗通”一声水响，不过不是夏殒歌，而是萧宸被突如其来的脸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跑，遇树绕树，遇栏杆翻栏杆，遇流觞池——
　　遇流觞池就很干脆掉下去。

　　后来萧宸被救起，听萧夫人说是夏殒歌跑到晏皇后的椒房殿叫来了大人。
　　“人家太子拉不起你，你太重了，你看殿下衣服都湿了”。萧夫人很感激地说起夏殒歌，萧宸想要抓狂。
　　他知道可以直接唤来凤仪堂宫人救他。
　　可夏殒歌那么聪明的人，脑袋选择性短路了。
　　从毓明宫到椒房宫来去少说半个时辰，很难让人相信夏殒歌不是故意的。
　　“夏殒歌，我记住你了，哼！”离开毓明宫的时候，萧宸牙咬切齿对夏殒歌做了不知多少表情。
　　夏殒歌永远笑得很温柔。
　　说归说，以后哪怕晏后和夏殒歌再邀请，萧宸打死也不肯踏进毓明宫半步。
　　其实，只要有夏殒歌的地方，他都跑得比兔子还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