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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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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琼花世无伦,当世又公认以唐昌观千年琼花最为赏心夺目。俗语云物以稀为贵,每年五月来扬州赏玩琼花者不知多少,但除却官宦巨富,鲜有寻常人有幸得入唐昌观。
所以当观内的小道士看到一个全身泥土的人像只中箭的兔子一样窜进师兄房间时,立时大声喊道:“来人啊!有贼跑进师兄房间里了!”
他平日所见无不是衣冠楚楚的达官贵富,乍见这泥猴般的人,想也不想便将对方归作歹人一党。
小道士正犹豫是该等众同门来了再一拥而入,还是当即冲进去捉拿贼人好独立大功时,却听师兄在屋内说道:“师弟莫慌,此人是我朋友,烦请你去收拾客房,再备一桶热水。”
他不由大吃一惊:素来有洁癖的师兄居然和这脏兮兮的家伙是朋友,太阳真是从西边出来了。
等到那人洗刷一番换了衣服出来,小道士又吓了一跳:原来这客人洗干净之后竟是这般神气模样,若不是亲眼看见,他断断想不到如此俊朗的公子居然也有比乞丐还脏的时候。
装作没看到小道士惊讶的目光,青年径自走进主人房间,大马金刀一坐,提起瓷壶嗅了嗅,又满脸嫌恶地放下:“你这次放的居然是茶,不是酒。”
“近来敝观客人甚多,小道不得不收敛一二。”年轻道士顶着张娃娃脸一本正经道,“何况,陆兄此来是为了避难吧?怎么还有闲心喝酒?”
闻言,陆小凤板起脸道:“我有什么难?我自己怎么不知道?倒是你几时学起那些张口就是‘阁下印堂发黑’的江湖骗子来了?莫非也想骗人破财免灾么?”
“哦。”年轻道士强忍住笑,道:“那便请教陆兄所来何事?”
陆小凤转了转眼珠,道:“听说你这们里,那株千年花树近来开花了?”
“不错。”
“据说那花树十分高大,每年都会开出上百朵琼花?”
“不错。”
“实不相瞒。”陆小凤正色道,“我最近生了场大病,大夫说非得有琼花作药引才能根治,所以想向你讨一朵琼花救命。出家人慈悲为怀,再说我只要小小一朵,清云道长不会不
答应吧?”
慈悲为怀云云,本是沙门中语。清云听了也不指摘,亦不追问他生了什么病,只定定看了他半晌,忽然说道:“敝观琼花,实乃门中之宝,敝观之所以历三朝风雨而不倒,依旧香
火鼎盛,人道皆是花神护佑之故,是故家师对此树爱护非常。”
没想到清云忽然扯出这么一大篇来,陆小凤只有静静听着,毕竟是他有求于人。
清云顿了一顿,又道:“尤其是近来,观内游人渐多,家师唯恐误伤了花树,更命弟子巡夜值守。倒是辛苦了诸位师弟,每日四更才能歇息。”
听到这里,陆小凤也跟着点头叹气:“道长们确实辛苦了,看来道士也不好当啊。“
“槛外槛内,皆非逍遥之地。“
两人相视一笑,绝口再不提琼花半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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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星稀,万物俱寂。陆小凤躺在竹榻上,看上去睡得香极了。
街心更鼓之声遥遥传来,不多不少,恰是四下。这时,陆小凤忽然睁开了眼睛。
片刻之后,他站在一株高大花树下,看看空寂无人的庭院,又仰头看那一树素皎繁花,喃喃道:“相思病当然算大病,清云道长诚不我欺,阿弥陀佛,无量寿佛。”
清云师命在身,不好明言,便暗语相指。陆小凤何等精乖,又如何听不出个中机窍。看了片刻,他刚待跃起折花,忽然若有所觉,转头看去。
数尺之外,花影幢幢,只见一名身长玉立的青年含笑说道:“月下赏花,本是雅事。阁下又何苦辣手摧花,做那焚琴煮鹤之事?”
说话的青年,望之约摸二十上下,容颜雅秀,意态闲适,一袭淡色锦衣与夜风一道微微舒展。所谓公子如玉,不过如是。
看到这般人物,陆小凤眼前一亮,口中却用意长叹一声,道:“我从小没上过学堂,大字不识半个,更不知道什么是烧柴煮鸭子。”
说话间,他已向青年疾掠而去,笑道:“刚才没注意,原来这边的花开得更好,就要这一枝吧!”
他手臂微抬,眼见枝头团如绣球的琼花即将落入他指间,青年却自旁里骈指刺来。这一招并不如何迅疾,但取的却是陆小凤必救之处。
陆小凤本意就是试探他武功是否如身法一般高明,当下正中下怀,得意一笑,回手拆招。
月色清皎,将两人倏分倏离的影子清楚投在地上。片刻之间,两人已过了近百招,竟是不相上下。
陆小凤手腕翻飞,挡过一记攻势,忽然问道:“青红双俊自十八年前一次比试后惺惺相惜,此后同游天涯共悟武道。难道他们后来竟成了你师傅?”
青年旋身低头,避过陆小凤的双掌:“在下从未听过这二人名讳。”
“那信州‘父紫儿朱’的杨家父子和你是什么关系?”
“未曾识荆。”
陆小凤连问几人,无不是鼎鼎大名的江湖前辈,青年却皆摇头不知。他不由暗自奇怪,心道此人身法如流云写意,以轻灵见长,却又隐有博采诸家长处之势。不过大概是很少与人动手的缘故,打斗间仍有些凝滞感。但以他这般年纪,如此武功已实属难得,若非前辈高人,会是谁家教出这样的弟子?
但更加古怪的是,此人明明武功高强,却似是对江湖人物一无所知。那些武林人士无不耳熟能详的人物,问起他来却都只道不知。
思量之际,青年忽然纵身后跃,掠至数尺开外,微微喘息:“阁下武功高明,在下自知不是对手。这场比试,是在下输了。”
陆小凤就势收手,若有所思道:“我刚才还在想你是不是身有武功却未入武林,现在看来,果然不错。江湖人争的无非输赢二字,很少有人像你这么干脆认输。”
“阁下既无意取我性命,又何必做生死之搏,非要一争高下?”
“你说我无意取你性命?”陆小凤慢慢说着,话音未落,并指成剑的右手已迅如疾电,点住青年颈间要害。
指间抵在青年温热的肌肤上,笑嘻嘻道:“那可不见得。”
他本道青年会大吃一惊,不想却听对方说道:“方才拆到第三十九招时,我变招之际脚步微乱,那时你本可取我肩井穴;后来第八十三招时,亦可乘我换气身形不稳时扫我下盘……”
青年说出交手时数次破绽,最后道:“所以我才知道,阁下对我没有杀意。”
见对方危急之下依旧镇定如故,陆小凤不禁佩服起他的胆大心细来。他放下制住青年的手,刚待说话,却觉脸上一痒。抬眼望去,原来树上繁花为他们刚才相斗的劲气所惊,已纷纷扬扬零落大半。
陆小凤不禁暗道糟糕,偷眼向青年看去,只见他捉住一片纷落到肩上的花瓣,面上虽有惋惜之色,却并不生气。
似是察觉到陆小凤的讶然,青年温言道:“虽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但死生流转,万物方能生生不息。只要没有错过鲜花盛开的美景,想到明年依旧有花满枝头的时候,也无需遗憾了。”
言犹未了,一朵完好的琼花飘然落在青年手心。青年拈花而笑:“阁下为此花而来,倒是没有空手而归。”
说罢,他向陆小凤伸过手去,掌中琼花,素极而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