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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最美的钢琴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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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时光倒流七十年》的序幕之后,第一幕,时间回溯到七十年前,女主角和男主角才只有十七八岁。
这一幕是由《爱情故事》主题曲的前奏引开的,之所以选用这支曲目,用意也很明显。因为《爱情故事》本身讲述的就是一对爱侣,在新婚不久之后,妻子便因绝症而早早离世这样一个故事,同这出戏的主要情节恰相契合。
当序幕结束,纯粹到让每个人的心都莫名所以地被揪紧的一段沉寂之后,《爱情故事》低缓地响了起来,直向每个人心里笼罩而来,那种宛若空气的大象无形与无声窒压,不留出路的绵密包围,使得这支音乐就像——
命运……
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自己的心忽然沉了下来,然后凛然一惊,都不由自主地想到:为什么之前听郑涛弹过那么多次这支音乐,都从来没有过这么深刻而投入的感觉?
于是,所有的目光都自然而然地向正专心弹琴的薛聆诺游了过去。
原来,同一支乐曲,在不同演奏者的手下,真的能演绎出天差地别的效果。
就是这支《爱情故事》,在这出剧进行到尾声的时候,再次响了起来,呼应着开场。
这一次,前奏是在男主角病榻前的生离死别进行中就已经润物细无声地潜了进来,然后慢慢高昂。
在男主角停止呼吸,所有的台词都结束,只剩下女主角的肢体语言时,这支乐曲开始进入高-潮部分,整个背景音乐突兀亮起,震彻全场,变成了表演中的另一位主角。
尹啸卿的目光再次从舞台上游移开来,如同被牵上了一根正被一寸一寸收短的细线,定在了薛聆诺身上。
她正在很投入地演奏,左手一大段16分音符的快速长琶音,干净流畅,右手的八度音,利落明亮。尹啸卿不敢说自己懂钢琴,但看她漂亮的手型,应该是非常标准的动作。而因为她体型纤瘦,要把这样一首音乐演绎出恢宏的激情,她需要很卖力。
尹啸卿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贪婪地追捉着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和表情。随着音乐的起伏,她的身体偶尔会左右摇摆,小巧的头颅也时而随着音乐的澎湃或点或晃,手指的急动和腕部的用力使得她全身都有些紧张,经过了绷收的线条越发优美,像一名出色的舞蹈演员。
尹啸卿的呼吸局促起来。薛聆诺的演奏,让他觉得她一定是很懂爱情的女子——不单如此,她还一定会是能够为了爱情而拼尽全力付出所有的女子!那有幸降临于她的爱情,将会被她演绎到绝美无伦的境地!
高-潮结束之前,演奏转变成右手是更为快速的32分短琶音,而左手是低沉的八度音,一下一下,沉缓有力,敲着的完完全全就是人们此时此刻心脏跳动的节律,共振突然发生,狠狠地撞痛了胸口。
听者既有此感,乐师想必就更不能例外了吧?薛聆诺的手指仍然灵活地跳动,右手的主旋律一气呵成一径贯通地逐渐爬高,把先前就已经撼痛人心的那种沉郁到近乎悲愤的情绪拔到极致。
然后,回归到前奏主旋律,只是先前低柔沉缓的音符,此时变成强而决绝,延续着余音袅袅的对命运的控诉,再慢慢收弱,最后变成苍凉无奈的细碎低语,如同秋天里最后一片落叶,悄声难闻地落幕……
乐声消失后,好像天地重又退回洪荒万古的时代,只有流云在无声地飞速流转,整个时空寂静得——连死亡都称不上,因为生命都尚未产生啊……
仿佛经过了好几个世纪,才突然有一串从慢到快、从轻到重的掌声响了起来。
然后,越来越多的掌声加入进来,大家霍地惊醒,无措地举目四顾,才发现所有人脸上都挂着晶亮的泪水——
这次排演,太成功了!
薛聆诺从琴凳上站起来,手势娴熟地把乐谱和对应剧本迅速整理成一摞,抱在胸前,轻俏地走过来,递还给尹啸卿。
尹啸卿有些木然地接过那摞纸页,怔怔地看着她。她的脸上干干净净的,只是一双漆黑的眸子,此时比刚才更加水润,如同雨后初曙的星子。
刚才大家都因那音乐而陷落在自己的心事里,目光被某一段只属于自己而不为人知的往昔片断暂时屏蔽,不见四周,因而无从知道,薛聆诺到底是并没有流泪,还是其实也哭了、只是刚好赶得及在被发现之前拭去泪痕。
不知道为什么,尹啸卿忽然觉得,为这场演奏,她付出了全部的心力。
愣了一下,他转过身,对全体人员说:“我想,我们应该邀请薛聆诺同学替代郑涛,成为我们的钢琴伴奏!”
随之响起的,是一片赞成的掌声。
而薛聆诺好像完全没想到会造成这样的结果。她赶紧摆了摆手,对大家说:“我……不行。你们都是今年毕业的人,郑涛一定也是的吧?我不是,所以我没有参演的资格,而且……我有许多课,恐怕没有排练的时间。”
她最后这个理由反倒最先引起大家的反应,一个个争先恐后地说:“没关系没关系!要我们看啊,你根本就不用排练,甚至我们都不用排练了,到时候直接上场,只要有你的音乐,什么感觉都有了,什么效果都到位了!”
“就是就是,估计到时候就算我们忘了词,观众光听你的演奏都能哭倒一大片呢!”
“来参加吧!你没来试过还好,你这么一来,我们就再也回不去了!”
……
只有尹啸卿还敏锐地记着她的第一个理由。他目光炯炯地盯着她说:“我也不是今年毕业的人。我是研究生二年级,本科已经毕业,距离研究生毕业又还有一年多,两头都不沾。我还是这儿的老大呢!照你这么说,第一个退出的就应该是我!”
肖默默也赶紧加入进来:“对呀对呀!而且聆诺,你其实也是跟我们同一级的呀,要不是你去年休学,不也是今年毕业吗?”
尹啸卿立即被肖默默的这句话抓住了注意力——休学?她休过学?为什么?
他重新看住薛聆诺,发现她望向肖默默,眼睛里似乎有焦虑痛楚的神情一闪。只是那水光溜滑,转瞬即逝,他不确定自己已经抓住。
再看肖默默,也已经闭了嘴,一副做错了事的表情,好像薛聆诺的那场休学是不能提起的禁忌。
他重新收敛心神,用比这批剧组成员都年长两岁的成熟宣布道:“这样吧,明天郑涛回来,我们请他自己来听听聆诺的演奏。如果他都心服口服甘愿退出,聆诺——”他转过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自然而然去掉了她的姓氏,直呼其名,“你应该也不会忍心看着我们没有钢琴伴奏吧?”
薛聆诺仍有几分不情愿,以及一些些的犹豫。她想了想,说:“其实,就算郑涛真的不愿意再做,你们也可以找别人的。”
这回,大家又七嘴八舌地劝说了起来,而尹啸卿也又说了一句话。
他的声音很低,然而因为站得离她最近,这句话,她听见了。
他说的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一个人的某项专业技能水平有多高,当然同行是最知道的。
而郑涛也是一个豁达的男生。第二天他回来,一见是薛聆诺,就怔了怔,然后大大方方摆出了一副甘拜下风的神情:“我说是何方高人呢,原来是薛聆诺啊!那还有什么可说的,我坚决让贤啊,以后要是剧组还肯留我,打杂跑腿儿什么的,我全包了!”
尹啸卿俊眉一扬,敏锐地追问:“哦?你们认识?”
郑涛笑了笑。尹啸卿再看薛聆诺的表情,好像她并不奇怪郑涛认识自己,然而她却又的的确确并不认识郑涛。
郑涛的回答很费解:“那是,想不认识也不行啊!”
大家如此热情挽留,薛聆诺完全没有了推辞的理由。
为了这出戏的配乐,当初郑涛很是下过一番功夫。他挑的曲目自然大多是自己原就已经熟悉了的,饶是如此,最开始他也还是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专门练习。
而薛聆诺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接手的,基本上没有练习的余地,而定下来的那些曲目,也有好些是和《似曾相识》一样,她以前并没有弹过。
能够即时上手,不代表她就完全不会出错。她也会错音,或者偶尔反应得慢。然而她就是有那种本领,让错的地方仿佛也错得很有道理。因为每一套和弦都自得其理,并且不拘于唯一,凭着她的乐感,那些弹错的地方,基本上都是其实本来也和得上的,只不过原谱采用了另一种搭配而已。
所以她手下的错音,都并不突兀刺耳,更像是在原基础上别出心裁的变奏,或是自成一格的诠释。
至于乐谱比较复杂因而会让她不得不稍事犹疑的地方,她总能把放慢的速度处理得自然,令人听起来不觉得她是拿不定主意,而是情绪到了此处就应该缓一缓,奏出来的效果,往往让人心里也跟着缓缓地顿一顿,像是心跳累了需要休息一瞬,像是换一番情绪之前体贴的喘息。
总之,很舒服。
而所有这些状况,也只是出在最开始的一两天。此后她就对所有曲目都完全纯熟,得心应手得宛若呼吸。
随同钢琴伴奏一职移交到她手上的还有一些附带的权力,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就是修改和调整配乐。
薛聆诺是谦和低调的女孩子,郑涛先前的配乐大体都好,她并没有改动太多,只在一些片断稍微变奏增删,或者在一些空白的地方补充配乐。
尹啸卿惊喜地发现,这么一来,整出戏的效果又有所改善。过去的配乐,全部是现成的世界名曲,配得工工整整合情合理,就是那种会让人心里暗暗点头的套路:嗯,我也是觉得应该在这里配这段音乐。
而这种想法,也可以翻译成另一种措辞:这个配乐的想法也不过尔尔嘛!换成是我,我也能做得到。
老实说,因为这部戏内容情节本身就没有很创新很个性的亮点,可供发掘的空间非常有限,整个排下来,穷尽导演的能力,也至多是让人觉得他们演得很好,除此之外不会有更多别的印象。
而经过薛聆诺的整改之后,整套配乐,带动着戏剧本身,都焕然一新出尘脱俗起来。
因为还在试效果,大家便经常能够听到一些原先没有想到的音乐。这些音乐也许算不上世界名曲,但曾经在某部影视剧里画龙点睛过;或者有些片段,你觉得自己仿佛是听过的,可又实在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哪里听过,只好在心里啧啧称奇。
他们甚至能听到一些肯定从没听过的乐句,不由暗暗感叹相比之下,郑涛只是个老老实实中规中矩的业余乐手,而薛聆诺才是博闻强识眼界宽阔的专业伴奏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