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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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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王铸八剑,其一名悬翦,飞鸟游过,触其刃如斩截焉。
——《拾遗记.卷十.诸名山》
【兰舟】
我的师父是隐居于轩辕之丘的重华真人。
“重华”二字,据说是取自中域流传很久的一句名诗——济沅湘以南征兮,就重华而陈词。我一直觉得,这样好听的名字,用在一位翩翩浊世佳公子身上,那是再好不过了,用在我的师父身上,实在是有些暴殄天物了。
毕竟,他老人家脾气性情,古怪得很。
大穆自开国数十载,举国上下莫不以阴阳术为万术之本。可师父偏偏对其嗤之以鼻,极力推崇中域盛行的修仙问道之说,什么炼丹服药、安身养性、天人合一,张口闭口都是我听不懂的东西。但就是这样一个古板无趣的老头,每年都会有来自四面八方的人慕名而来,想要拜入轩辕之丘重华真人门下。在我看来,他们都是被江湖中的传言所迷惑的可怜人,仍不知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江湖传言其一:重华真人爱剑成痴,修有藏兵阁一座,网罗天下神兵利器。
恩,这是真的。
江湖传言其二:重华真人师从“七煞”之首,剑法超群,当属天下第一。
恩,姑且这也算是真的罢。
江湖传言其三:重华真人之徒,天资聪慧者可窥天地之道,资质平庸者亦可集剑术之大成。
真遗憾。世上再没有比这儿更离谱的事了。
我的师父生平最得意的一件事是在十年前,收一个百年难遇的剑术奇才为徒。生平最后悔的一件事也是在十年前,收一个资质平庸愚钝无可救药的野丫头为徒。那个剑术奇才是我的师兄,迟槊。那个资质愚钝的是我。从小到大,我站在迟槊的身边,从来都像是山鸡配凤凰,怎么都是被鄙视的那个。
我六岁,迟槊九岁的那年,我们第一次来到轩辕之丘。师父教我们九字真言。
迟槊只花了一个上午就背得滚瓜烂熟,并在第二天就可以用于实战。而我花了半个月才刚刚认识“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这九个字。
当我好不容易背过了九字真言,迟槊已经会使得一手回风流雪的剑法。
当我开始练习挽剑花的时候,迟槊的轻功已经练得出神入化。
当我勉强能够驾驭长剑使出几招像样的招式时,迟槊已经像个贵族公子般开始学习“礼、乐、射、御、书、数”这繁琐不堪的六艺。哦我忘了,在我不识字的时候他已经熟练诵读四书五经了。
师父对迟槊的评价永远都是“孺子可教”,对我则永远是“自保即可”。
所以你看,迟槊他是多么地可耻可恶可恨,而我是多么地可怜可悲可叹。
后来,迟槊弱冠之年,离开轩辕之丘,成为皇长子宁王的影卫。
师父受不了偌大的谷中,只有我和他二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生怕有一天被我气得吐血而亡。且为了证明他实在是一个出色优秀的师父。破例收了流沙越家的少主为三弟子。
事实证明:师父的确很优秀很出色,我的确很愚钝很平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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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玉簪?!”我怔怔地看着那块躺在小越手心里的玉石,顿时觉得一个头有两个大。
“喏。给你。”身着黑色劲装的少年小心翼翼地将玉石放在石桌上,瞅了瞅坐在对面的我,嘴角勾起一抹讨好的笑,“师姐你是铸剑师,区区一根簪子怎么难得倒你。”
他这声“师姐”叫得我极为受用。一瞬间让我飘飘然起来。
作为有史以来轩辕之丘最没出息最没前途的弟子,我唯一比较擅长的东西,也许就只有铸剑而已了。当年师父发现我在剑术方面毫无造诣,在轻功心法上又是个庸才后,偶然发现我应付那些精铁美石很有一套办法。譬如我可以对那些记载玉石的文字过目不忘,清楚地分辨各种玉石的颜色,光泽和年份,鉴定宝剑的真伪,更让师父惊奇地是,藏兵阁里那些被他视若珍宝的刀枪剑戟,即使因为年代久远而难以辨别武器上的刻字,或难以考证其来历,我只需要用眼睛看一看,用手摸一摸,就可以准确地说出它们的主人和故事。
况且,这么多年唯一让我骄傲的事就是,我铸成的第一把剑让师父赞不绝口,迟槊的第一把剑却让师父大病三日,因为他毁了师父最珍爱的赤金石。
小越听闻如此评价道:师姐日后若老无所依,可凭此维持生计。
呸呸呸。本姑娘这是大智若愚,深藏不露。
“莫非是要送给心上人?”我用双手支着下巴,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笑吟吟地望着小越。
“贺礼而已。“他摇了摇头更正,“给一位相识多年的好友。”
“也不知道是谁这样好运。”我趴在桌子上用手戳那晶莹剔透的碧玉石,愤愤不平道:“有人专门跑去荒山挖石头,有人专门挂念着。哪像我们这些人,特意为人家的东西劳心劳力,白白地做了苦工,最后却什么念想都没留下。”
也许是小越突然良心发现,也许是我的语气太过哀怨。当然被后者恶寒到的可能性更大一点。我那一向喜欢挖苦讽刺我的师弟竟然罕见地没有回嘴,反而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踌躇再三后艰难地开口:“说吧。要我做什么?”
“火中不焚,凝血化碧。有没有听说过?”我把身子探过去,尽量压低声音道。
“大师兄偶有提及。”他眯起双眼,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番,点点头。
“据说很久以前在中域有位叫苌弘的士大夫,学识渊博,忠心耿耿。适逢诸侯作乱,苌弘又有修齐治平之雄才大略,深得敬王的信任。君臣戮力同心,想要重振周朝。但天下已近分崩离析,复兴周朝乃民心所背,政客所嫉恨,诸侯所大患。于是晋侯派使者前去离间苌弘和周王的关系,周王竟渐渐为其惑,盛怒之下把苌弘发配到千里之外的蛮荒,也就是我们所在的东陆。”
小越不耐烦地揉了揉眉心,没好气地应道:“长话短说。”
我丢了个白眼给他,继续讲述我在古书上看到的传说。
“后来呢,苌弘心有所郁结,悲愤交加,郁郁寡欢,竟然剖腹自尽了。东陆人敬佩其学识气节,把他的血用玉匣子盛起来,埋在土里。三年后掘土重迁,再打开玉匣,他的血竟然化成了一块碧玉!放在火中也不会焚毁一丝一毫!是‘天下第一’的血凝玉!”想起那样毫无瑕疵的质地,那样晶莹剔透的颜色,我的声音竟然微微有了些颤抖。
“师姐。”小越把我放在他肩膀上的爪子扯下来,抽搐着嘴角无奈地看着我说,“其实你完全可以用‘苌弘化碧’四个字来概括。你千万要明白,并不是每个人都像你那么笨。”
谁来帮我掐死眼前这个人。立刻马上。哦,别因为他是我师弟就心软,我根本就没有这么讨厌的师弟。
“血凝玉后来被高祖皇帝赏赐给了封为留侯的谢皇后之胞弟,为谢家的传家宝一脉单传。八年前安嘉郡主金钗之年,圣上为庆祝其寿辰,特意请大司命重新开了光请了愿,作为礼物亲手赠予郡主大人。”
我讲到这里小越突然来了兴致,坐着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抬抬下巴示意我继续。
哼,偏不如你的意,你让我讲我就讲,这哪里还有师姐的架子。
“可那一年冬天谢家就被灭门了。”小越见我有意跟他作对,倒没有半分生气的样子,“血凝玉恐怕也早与安嘉郡主一起,葬身于火海之中了。碧落黄泉,终是再难寻其踪迹。”
“错!”我急急地打断他,用弱不可闻的声音缓缓道来,“当年骁骑尉清点留侯府,谢家上上下下一共一百五十三口,尸体却只有一百五十二具。你说奇怪不奇怪?据宫中的侍女言,安嘉郡主自生辰宴后便从未将血凝玉摘下,称其为祖宗遗物,玉在人在,玉亡人亡。别忘了,那可是火中不焚的玉石。”
小越不可置信地惊呼出声:“你是说安嘉郡主还活着?!!”
我连忙抓起桌上的栗子塞进小越嘴里,一手捂住他的嘴巴,一手掐住他的脖子恶狠狠道:“闭嘴!”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轩辕之丘虽为江湖之远,远离庙堂,但谁知道附近有没有王侯将相的密探。迟槊曾说过,事关皇家的消息,即使半个字也都是要咽在肚子里的,否则被躲在暗处的影卫听到了,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当然,这话的真实性有待考证。
我常常在想,迟槊自己就是影卫,不时时刻刻护卫宁王殿下的安全,难不成就是天天躲在瓦顶上或者树洞里,专门偷听别人家的悄悄话?
那也太没有职业道德了吧。
我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警告小越;:“安嘉郡主的生死我不感兴趣。重要的是血凝玉还尚在人间。”
他又用那“越氏眼神”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意思是问我为什么那么在意一块下落不明的玉石。
我差点忘记自己已经把他勒得闯不过气来了,连忙松开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有传言称,得到血凝玉的人可以……”我低下头不敢去看小越的眼睛,觉得自己的脸颊烫的厉害,如果我视线范围内有个地洞,我一定毫不犹豫地钻进去。
“可以、可以和自己喜欢的人永远在一起。”
静谧。良久的静谧。静谧之后耳畔传来的是隐隐抑制的偷笑。
哦,该死的越挽卿。我上辈子一定跟你八字不合。
“原来,原来你是为了大师兄……唔,师姐你干嘛!”
我眼疾手快地再度掐住黑衣少年的脖子,用冷冷的眼神射杀他,顺便挑衅地对他做了个口型。
“碧、玉、簪。”有人把柄的感觉真好,怪不得迟槊总是喜欢挑我的毛病。
可惜,得意忘形的我恰恰忘记了越挽卿是谁。他是总该跟我作对的讨厌师弟,分分计较,睚眦必报。
沦为阶下囚的小越无所谓地耸耸肩,眼里盛满了戏谑和装出来的无辜。
他学着我刚才的样子,无声地说出一句话。很明显,他很享受我现在抓狂的样子,而我也的确如他所愿再一次娱乐到了他。师父曾教导过我们,与人交手最可悲的是自己的弱点被敌人一清二楚,最最可悲的是自己的弱点被敌人一清二楚,而自己却完全抓不到敌人的弱点。
小越深谙其道,并且把它运用地炉火纯青——
“我忘记了。师父让我告诉你。”
“大师兄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