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火》梅不同

9、梦中梦

　　铭懒散地倚在卧室门边，已经换好新买的衣服。质地上乘的套装华贵却不张扬，领驳、垫肩挺括，本白色细麻面料悬垂感极强，无论是肩背抑或腰部都极其服帖，精细的剪裁勾勒出宽肩窄腰的完美线条，合体的西裤包裹着笔直修长的双腿。头发蓬松而自然，略长的额发随意搭在额头，半遮住眉梢，斜斜掠过眼角。

　　“衣服很合身，谢谢！”铭的声音响起。他的嗓音变得暗沉，因为酗酒后的不适略带嘶哑。

　　埋首坐在床边的尧寻抬起头。正午强烈的日光刺得他视线模糊，身着白衣的铭却让他眼前一亮，忍不住睁大双眼。

　　从这个角度看去，铭尖翘的下颌骄傲地仰起，冷定的目光从发丝间斜射下来，原本端正清秀的脸庞因此略带邪气，肤色被银灰色丝质衬衫映衬得更加净白。给人的感觉既优雅性感，又充满蛊惑人心的邪魅。如此完美的造型，简直就是来自T台的模特。这款修身套装优雅时尚光华内敛，与铭的气质非常吻合，就像是为他特意订做的。

　　尧寻暗暗惊叹，昨晚见到的铭，落寞而颓唐，只不过一转身就变得风仪照人，高高在上。如此善变的形象让他猝不及防。

　　此刻的铭，既熟悉又陌生，尧寻产生了一种旧梦重温的错觉。可梦到底是梦，与真实的世界相距太远。这个白色的身影绝不是往日的明曦。虽然依旧是与他最相衬的颜色，依然是洁净无暇的白，却不复纯粹。他身上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就好像明珠蒙尘，纵然再价值连城，一旦被灰尘遮掩，光华便暗淡得几乎看不见。

　　隐隐的心痛袭向尧寻，是否那个阳光般耀眼的少年，只活在他的记忆中。

　　“走吧，送你回去。”尧寻试图拉起铭的手，却见他一转身，径直离开。

　　直到坐进自己的车子，铭才看了尧寻一眼：“谢谢你的帮助，给我银行账号。”

　　“做什么？”

　　“当然是还钱。这套衣服价值不菲。”

　　“明……真没想到，你和我这么见外。”尧寻的声音低落下去。曾经亲逾手足的感情在短短的一夕之间便灰飞烟灭。曲终人散，他害怕看到这样的结局。

　　“我没有账号。”尧寻故意撒谎。他不让明与他分割得这么清楚。他不甘心，也许留着一点什么便还能藕断丝连。

　　“看来你过得并不怎么样。”铭的语气充满揶揄，勾起左边的嘴角露出一个让尧寻意想不到的哂笑。尧寻一愣，这种古怪的笑容，从昨晚到现在已经多次出现。他一晃神，接下来的几句话就像一尾滑溜的鱼从身边溜走。“如果还能见面，一定还给你，如果没有机会，就当我欠了你。”

　　“明！”来不及回答的尧寻只能合身扑上去，车子已经启动，可他顾不了许多。他迫切地想要抓住铭的影子。“你现在住在哪里？可以告诉我吗？”他简直是在祈求。铭没有答话 ，但他似乎听见，车速慢下来。尧寻的手刚一放松，铭就突然加速，车子绝尘而去，只留给他一个银色的背影。

　　“明！”

　　等尧寻发动汽车追赶时，才发现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早已失去了铭的踪迹。

　　尧寻像失了魂魄般在街上游荡。意料之外的重逢就像一场梦，一场短暂得倏忽即逝的美梦，短暂到他还没来得及品味，梦就醒了。睁开双眼，一片虚无，张开手掌，两手空空，他甚至怀疑这个梦到底有没有真正到来过。

　　残忍的失落让他忍不住想重拾旧梦，但不知何时，美好的往昔已经逃离得那般遥远，像一个失散了多年的童年玩伴。他回头张望，向着久远之前丢下他的同伴频频呼唤，但那孩子太过顽皮，竟然忘记回家的路。

　　他惊恐地胡乱猜想，这个童年的伙伴或许并不存在，一切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梦呓。

　　不！不是这样！他迫切地想要验证，他需要一个捡拾和拼凑的空间。他迈入进入视线的第一间酒吧。

　　火热的液体灼烧喉咙，激起了胃内的空虚。酒力上冲，头脑晕眩中，眼前的景物渐渐模糊扭曲。尧寻努力睁大眼睛，望过去还是一片朦胧。越来越多的酒精进入体内，令人产生漂浮感。亦真亦假的时空里，暗潮涌动，执着地重现无数温柔与悲伤的瞬间。

　　发黄的电影胶片慢慢倒带，画面虽然已经陈旧，但仍旧清晰地彷如昨天，从未遗失。

　　第一次见到明曦，是他去柔道馆报道的那天，三年级寒假的第一天。那年，他九岁，明六岁。

　　“哥哥，和我一起玩吧！”手被人拉住，低下头，一个小男孩轻轻握住他的一根手指。男孩身穿洁白的道服，仰起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在睫毛织就的帘幕后面，他的眼睛闪烁着亮丽的光芒。

　　当时尧寻的身高在同龄人中已经属于佼佼者，因为从小喜欢锻炼的缘故，身体也很强壮，小一点的孩子都惧怕他。眼前这孩子又瘦又小，面对高大的尧寻却一点不紧张。男孩仰望着他，昂起小小的头颅，摆出稚嫩的角度，样子既认真又顽皮。他蹲下身，拉起孩子的小手。那掌心温热绵软，透出明亮的粉红色。

　　他看着他灿烂的笑容，皓白的牙齿，以及那对唯独孩子才能拥有的纯净眼眸。男孩的眼睛是略显细长的丹凤眼，有着流畅优美的曲线，从这双黑白分明的剪水双瞳中直视出来的目光纯洁而大胆。

　　这孩子真可爱，他立即便喜欢上了，于是笑着问：“你叫什么名字？也是来学柔道的吗？”

　　小男孩一扬头，神气十足地回答：“我叫明曦，我住在这里。这个道馆是我爸爸开的。爸爸！你来看，这个哥哥好帅！”

　　尧寻看见一个魁梧的男人走过来，雄赳赳很有气魄的样子。这父子俩一点都不像。

　　“小曦！自己去玩，哥哥是来学习，不是和你玩的。”男人的声音雄浑低沉，语气严肃。口中吐出的是责备，脸上却带着宠溺的笑。

　　“哦，哥哥，那过一会儿我再找你玩行不行？”他点点头，无法拒绝这个可爱的孩子。于是他在男孩的脸上看见了明媚的微笑。孩子的笑容非常美丽，有一种令人沉醉的气息。

　　这孩子乖巧可爱，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明曦，明曦，他默念着这个名字，心里忽然漫出奇怪的微妙的感觉，仿佛谁的手未经允许便探入他心底，轻轻地执拗地拨动着一根纤细的琴弦。余波一圈一圈扩散，久久未能停息。心，在动，在疼。直至今天，呼唤着这个名字，仍能感受到最初那一刹掠过胸腔的疼痛与波动。

　　多年以后他才明了，那年冬季，不过一次偶然的相遇，却将他的一生都改变。

　　然而彼时，他只是提供依靠与宠爱的哥哥。

　　那天起，明曦便成了尧寻在道馆里的小尾巴。

　　渐渐地，他得知了明曦的身世。他是馆主乔诚的独子，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母亲，但是在这孩子身上却见不到一丝单亲家庭固有的阴霾，于是他想，那个爸爸一定很爱很爱明曦。

　　经常在一起练习，他发现，明曦的身体柔韧灵活，技术娴熟，超过了很多高段位的学员。

　　他问过乔诚，为什么不让明曦考段位，乔诚的回答是，明最爱的是音乐。尧寻听了很开心，他是音乐学院附小的学生。

　　在乔诚眼中，他看到的是父亲对儿子的赞赏和炫耀。他明白了明曦为什么如此自信和阳光。

　　尧寻是住校生，每到周末，一放学他就往道馆跑，连家都不回。那时候他并不知道为什么最渴望周日柔道馆的训练。在道馆里，不苟言笑的他总是在与明曦相处时咧开嘴角。

　　几个月后，更为让他兴奋的事情发生了。明曦上学了，和他一个学校，学的是钢琴。

　　明曦喜欢穿白色，白体恤，白衬衣。穿着白衣的明曦，总是笑眼弯弯，笑容灿烂。明曦真的很适合白色，不，应该说，是白色很适合明曦，纯粹的干净的代表着阳光的色彩。

　　很快，明曦展露出了独特的音乐天赋。他敏感细腻，聪明乐观，这使他对乐理的理解事半功倍。在老师的鼓励下，他又开始学习弦乐。

　　尧寻属于认真刻苦的类型，学业并不特别出众，却踏实稳定。他看得出，明曦前途无量。作为“哥哥”，他很为明曦自豪。枯燥乏味的住宿生活因为有了明曦的相伴变得充实而快乐，他终日沉浸在身为哥哥的幸福中。

　　在他尚未察觉的时候，爱的种子已经悄然埋下。

　　明曦的专业课非常优秀，阳光的性格又是那么讨人喜欢，无论同学还是老师都把他当成与众不同的存在。小学三年级，他便成为学校的明星人物。升入中学之后，他的成绩更加突出，大大小小的公众活动非他莫属，不管是老师还是学校都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就在这时，他们遇到了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