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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二章(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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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荏苒,不觉已到了咸丰五年七月。
进入咸丰五年,皇帝一直紧皱的眉头终于有些舒展开来,可以笑一笑了。从咸丰元年开始,轰轰烈烈的太平天国运动就一直梗在他的心里,咸丰三年甚至被太平军林凤祥、李开芳逼近了京畿,当时他气怒之下便撤换了军机大臣,让他那能干的弟弟奕忻顶上,如此喧喧闹闹又折腾了两年,今年年初终于有了点好消息。先是他深恶痛绝、让他大没面子的太平军林凤祥、李开芳部终于全军覆没,随后曾国藩的湘军又将太平军从湖南全境驱出,之后更出援外省,这些消息对于国内局势已经一团混乱的大清朝廷来说,就像一剂强心剂,终于又活过来了,大清朝廷显现出了许久未见的蓬勃景象。
然而也许是命运女神故意的捉弄,这位命运乖舛的皇帝似乎命中注定不得安宁,舒展了一半的眉头又不得不紧皱起来,因为孝静皇贵太妃病了。
孝静皇贵太妃就是在道光帝晚年执掌六宫的“代理皇后”静皇贵妃博尔济吉特氏,恭亲王奕?的生母,咸丰皇帝的生母孝全皇后钮祜禄氏死时,奕詝还在孩提,才刚满八岁。道光帝既将六宫都交代都了静皇贵妃,当然也就把抚养奕詝的责任交给了她。十年间静皇贵妃克尽为母之职,在奕詝身上花费了不少精神,终于使这个先天体弱的孩子平安长大成人。咸丰即位后,虽然对奕忻多有猜忌,但对这位抚养自己成人的皇贵妃给予自己的爱护之情却是没有忘记,即位当天就尊养母静皇贵妃为“孝静皇贵太妃”,将她迁居寿康宫中殆养天年,只在有空闲就一定要去侍奉看望。为了满足养母对亲生儿子的思念之情,咸丰还特别允许已经成婚出宫的奕忻“宫内行走”,让他能随时入宫探视母亲。赶巧兄弟俩都在寿康宫里遇上的,咸丰还会和奕忻一起陪太妃吃饭,孝顺之情溢于言表。
如今皇贵太妃病了,咸丰自然高兴不起来,连带着朝廷对太平天国的胜利喜悦也被冲淡了几分。
我一个人静静坐在慈宁宫花园的亭子里,默念着这些时局上的变化,仔细回想着在后世所看过的历史文献资料,终于确定到目前为止历史还没有发生任何变化或者异状,不由松了口气。
突然,一个匆促的身影从寿康宫方向走来,焦躁的气息打乱了这里原本的安静祥和,花鸟虫草似乎都在不安地喧嚣。
我诧异地站起来,看过去,脱口而道:“六王爷!”
奕忻一愣,停下了脚步,向我这边看来。待看清了我,勉强笑道:“是兰儿啊!”
我走了过去,行了个礼道:“六王爷,如此行色匆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么?”
他深锁着眉头,说:“也没什么,我只是赶着去军机处传达皇上的旨意。”
“哦。”我没有多问,心里却不禁奇怪。从寿康宫的方向过来,会是怎样的旨意呢?莫非……
“难道是跟皇贵太妃有关?”我脱口而出,随即惶然捂住嘴巴,却堵不回已经说出口的话。
奕忻又是一愣,随即苦笑道:“兰儿,你真的很聪明。没错,皇上已经答应了遵封母妃为皇太后,我正是要去传达这个旨意。”
我不由大为意外。
咸丰皇帝虽然对皇贵太妃十分孝顺,但对于皇贵太妃来说,有一个心愿一直在她心中,耿耿于怀。作为一个后宫女人,她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正位中宫,拥有嫡妻的名份。只可惜,尽管她辛苦操持了偌大一个皇家整整十年,丈夫道光帝对她的爱仍然没有深到这样的地步,她始终只能是一个贵妃。为了实现正位中宫的梦想,她曾经想尽办法让自己的亲生儿子继承皇位,然而最后奕忻还是输给了奕詝,道光帝的一纸遗诏断绝了奕忻继承皇位的可能。于是她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咸丰身上,只盼咸丰看在自己养育他多年的份上能够让自己当上皇太后。
当上“皇贵太妃”以后,博尔济吉特氏的心思几乎就都用在了如何向养子索要“皇太后”封号上头。但是她还是失望了:养子对这件事的反应跟他父皇如出一辙,每次提到这个问题,不是搬出祖制这顶大帽子,就是顾左右而言它,一次又一次委婉地拒绝了养母的要求。皇贵太妃曾经整整渴望了十年的嫡妻名份,那个名份却在丈夫的应付声中,一直挂在似乎唾手可得的位置上,怎么也够不着。如今自己一手养大的养子,对自己最迫切的心愿又是这么一个态度,抑郁寡欢的情形就更是雪上加霜,会生起病来实在也就不足为奇了。
心病还需心药医。如果咸丰肯让她当上皇太后,虽不说她的病能立时痊愈,但对于治疗却也是有极大的好处的,这个道理咸丰不是不明白,但他却始终不肯松这个口,由此,咸丰和奕忻两兄弟的嫌隙是愈发的深了。奕忻不知道为什么咸丰要如此对待抚养他长大的人,我却从皇帝日常不经意的言谈神色中猜出了几分。
咸丰的生母孝全皇后死时,他才八岁,一般人都以为他对自己亲生母亲的印象不会很深刻,也不会有太多的感情,但他偏偏就是记住了!孝全皇后三十三岁卒,死因据说也不明不白,因此在咸丰心里,觉得她死得太早太委屈,自己虽然当了皇帝,母亲却没能享一天尊荣,怎么也不甘心将生身母亲未能活着享受过的一切给养母。我想,恐怕道光皇帝也是同样的心思,父子俩人这才不约而同搬出了“祖制”这顶大帽子,每每将皇贵太妃糊弄过去。这是一方面原因。
另一方面,咸丰对奕忻的猜忌也成为了皇贵太妃成为皇太后的绊脚石。奕忻本就比咸丰出色,再加上咸丰虽然正值春秋鼎盛之期,又有后宫粉黛三千,却一直没有儿子。他的第一个儿子在他即帝位之前就已经夭折了,第二个儿子按照史实应该是叶赫那拉氏——也就是我在咸丰六年为他生的,因此假如给了奕忻生母“皇太后”的身份,则奕忻就成了皇太后嫡子,这对深深忌惮奕忻的咸丰来说,并不是一个可以接受的事实。何况此时奕忻统领军机处,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是再把他的出身提高为“皇太后之子”,对咸丰的皇位就成了一个莫大的威胁。因此咸丰无论从哪个角度出发,都不可能答应这个要求的。
然而此刻奕忻却对我说,皇帝答应让皇贵太妃做皇太后了,这怎能不让我惊奇?
“皇上真的……”我有些难以置信。
奕忻脸上的苦笑更深了,说:“我今儿个又跟皇上提了,他并没有反对。”
我愣了一下,总觉得这句话有什么地方不对,仔细一思忖,猛然间醒悟过来——没有反对,却也不一定同意不是么?
难道后世的传说是真的?我心中一凛。
在后世有一种说法,说当其时皇贵太妃病重,咸丰前去探望,在门口碰到奕忻,便问了问皇贵太妃的病情。奕忻当时说:“已笃!意似等待晋封号方能瞑目。”也就是说,皇贵太妃的病恐怕已经不行了,但没有成为皇太后,即便是死也不能瞑目。仓促间咸丰皇帝未置可否,仅“哦、哦”应答。没想到奕忻不知道是没有体会皇帝的意思还是故意曲解,听后却立即到军机处传达咸丰皇帝旨意,礼部随具奏请尊封皇贵太妃为康慈皇太后。
我不由有些担忧地看向他,想要提醒他皇帝并不是同意让皇贵太妃成为皇太后,却又怕这么一说会改变历史,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嗫嗫着:“六王爷,这……”
他深深地看了看我,仿佛是对我说,又仿佛在自言自语:“额娘辛苦了一生,唯一的愿望却总也不能达成,这是我做儿子的不孝。如今她生命堪危,我是无论如何也要达成她的最后心愿的。”
我心头一震,突然间明白奕忻并不是不清楚咸丰的心思,然而为了母亲,他宁愿背负上假传圣旨的罪名也要完成母亲的心愿,这时对我说这些话,恐怕是已经存了永别的念头了。
果然,他深深地看着我,似乎要在这一瞬间将我的影像牢牢刻画在心底,眼中深沉的痛苦和一往无前的决然交织着,仿佛一座山,重重地压在我心上,打上深深的烙印。猛然间我惊觉,无论以后发生什么事,我都再也不可能忘记他今天的这个眼神,再也不可能把他从我的心中驱除了!
“我走了。”他轻轻地说,短短三个字却蕴含了无法言喻的种种情感,他转身离开,没有再回头。
凝望着他的身影走出我的视线,我心乱如麻……
===============================12月9日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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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岂有此理!”
咸丰气冲冲地走了进来,一路上宫女太监们像骨牌一样一个接一个跪拜下来,因为来不及赶在皇帝进来之前通报而手忙脚乱,跪得乱七八糟。
我和他他拉·佳玉诧异地看过去,我来永和宫串门,没想到却会在这里碰到皇帝。平常这个时候他不是都应该在乾清宫处理政务吗?
咸丰大踏步走来,走到近前才看见我也在场,不由愣了一下。
我心中一痛,与佳玉一起盈盈下拜道:“臣妾参见皇上。”
“都起来吧。”许是因为我的偶然出现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咸丰的情绪似乎冷静了许多,怒气有所收敛。
一年多来,我的处境可谓非常微妙。说受宠,咸丰也不见花了多少心思在我身上;说不受宠,却又从未被皇帝遗忘过。我在佳玉身上下的功夫没有白费,至少在旁人眼里,我们两人牢牢瓜分了皇帝的宠爱。
然而我却心知肚明。咸丰对我的态度并未改变多少,在他眼里,我仍然是个与奕忻争夺的工具,与佳玉不可同日而语,若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他定会来到佳玉这里,让她的恬静温柔拂去所有烦恼,所以佳玉才是他最宠爱的人,而我,不过是个附庸而已!
我和佳玉站了起来,直到咸丰是特意来找佳玉的,我突然有些意兴阑珊,垂下眼帘站到一旁,并不说话。佳玉看了看我,服侍咸丰坐下来,轻声问道:“皇上,出了什么事让你这么不开心?”
咸丰拿起宫女奉上的清茶,抿了一口,看了我一眼,眼神晦涩难明:“今儿个早朝,礼部奏请尊奉皇贵太妃为皇太后,说这是朕的旨意,真是荒谬!朕查出来这是老六的意思,想不到他竟然那么大胆,居然敢假传圣旨!”说着说着,怒气又上来了,冷冷一哼,茶杯重重磕在了桌上。
佳玉吓了一跳:“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六王爷怎么会做这种事情呢?!”
“哼,他敢做的事情多了!”咸丰站起来,稍嫌急躁地又走了两步,“以前种种,看在兄弟的份上朕睁一只眼闭一支眼也就过了,可这次,朕说什么也饶不了他!假传圣旨,若不从严治罪那还了得?!”
我吓了一跳,急忙向佳玉使了个眼色。我今天来就是为了这事儿,虽说史书上对此事语焉不详,不知道奕忻如何应付皇帝的震怒,但我总觉得不能置之不理,但若要我自己出面,肯定是事倍功半的效果,说不定还得把我自己兜进去,自然是做不得的。所以只能由皇帝宠信的丽妃出面,让佳玉来说,不但能够掩饰我自己,还能起到我所起不到的作用。
“皇上……”佳玉接收到我的暗示,便待要开口,我却看到咸丰突然站住,向我们这边看来,锐利的眼神如有实质,从我面上扫过。我觉得心中一寒。
“皇上请三思!”我急忙赶在佳玉前面开口,堵住她的话,引来她差异的一瞥。
虽不愿惹火上身,但如果已经引起皇帝的疑窦,那再卖弄这种小聪明无疑便是自寻死路。
咸丰深深地看着我:“为什么?”
我硬着头皮说道:“皇上,假传圣旨可不是个小罪名,那是抄家灭族的大罪,而六王爷是皇上的亲弟弟,这……”我顿了顿,看到咸丰的眉头皱了起来,“况且,这事若传了出去,知道的,说是六王爷假传圣旨,不知道的,还当是皇上出尔反尔呢,没得影响了皇上的英名。请皇上三思啊!”
咸丰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深深吸了口气说:“那难道就这样算了?”
我思忖了一下,小心地组织着语言,说道:“皇上,丽贵人说的未尝没有道理,六王爷如此做,也许真的是有什么误会也说不定呢,皇上不妨详查。皇上与六王爷本就是兄弟,还有什么是说不开的呢?况且,以皇贵太妃的病情,恐怕是拖不了多久了,在此刻了了她老人家多年的夙愿又有何妨呢?如此一来,便天下人人都能得知皇上的仁孝。”
咸丰有些犹豫,来回在房里踱着步,半晌,终于长长叹了口气。
“兰儿……”他在我的面前站定,复杂的眼光注视着我,我只觉得心中像被什么揪了一下,喘不过气来。
“兰儿啊……”他近乎叹息地呢喃着,修长的手指轻抚着我的面颊,似怨、似怒、似悲、似恋。“罢罢罢。”
他转身,向外走去,竟然连永和宫也不愿久留。
“臣妾恭送皇上。”我和佳玉急忙下拜,直到咸丰的背影再也看不见,才敢起来。
“姐姐,你看,皇上会不会生气了?”佳玉拉着我的手,三分惶急、七分惊恐地问道。
“不,不会的。”我急忙安慰她。
我自己也是惊魂未定。虽说知道慈禧在咸丰时期就已经开始干预朝政,但对我来说这却是平生头一遭,再加上我跟咸丰、奕忻之间说不清、道不楚的复杂纠葛,让我不得不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可是,姐姐,祖制上说后宫不得干政,我们今儿个说了这许多话,万一……”佳玉仍是不放心,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放心,没事儿的。”我安抚着她,咸丰一直宠爱着她,这是毋庸置疑的,她的地位绝不会受到威胁,有事的恐怕是我。咸丰一直把奕忻当做假想的情敌,而他们争夺的人就是我,如今我公然为奕忻说话,恐怕会造成大大不利的影响,这是我在事前就知道的。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并不是我脑子发热,也不是对奕忻爱得死去活来,而是——
我有一个能够保我一生无忧的杀手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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奕忻的目的达到了。尽管咸丰不情不愿,却仍然不得不将皇贵太妃提升为皇太后。而在达成心愿之后,七月初十,康慈皇太后去世。
虽然咸丰迫于无奈同意了皇太后的尊封,然而在她死后,咸丰却又削减了太后丧仪,谥号中不加道光帝的“成”字,不祔庙,也不与道光帝合葬,而是在慕陵之东修建陵墓,称慕东陵,形制也很特殊,与十六个妃子的园寝在一处,其间用墙分隔,用黄瓦,以示区别。凡此种种特例,不过是提醒奕忻注意自己的身份,警示他不要有非分之想而已。
七月二十一日,康慈皇太后下葬的第二天,咸丰趁机传下旨意:“王礼仪疏略,罢军机大臣、宗令、都统,仍在内廷行走,上书房读书。”于是,恭亲王奕忻以其在皇太后葬礼上礼仪不全为由,被罢免了军机大臣、宗人府令、镶黄旗满洲都统等一切职务,等于是被赶出了咸丰朝的权力中枢。
历史的巨轮,仍然按照着它的既定轨道,缓缓地向前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