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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番外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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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打芭蕉声如珠,饶是一夜风雨染古城,也踏不去万里兵荒乱马蹄。
国要亡,却无人悲拗。
黄金勾勒出的不只有浮华,还有孤独。孤王高坐,阶下,只站着一人,眼里却充斥着异样的心思,以为低头便能无人知。
“皇上,不知星夜宣臣进宫所为何事?”
珠帘之后,胡亥斜倚在龙椅上,明烛只映出了他的倦容,即便闭目也掩不去哀痛。
“阿房宫……不用再建了。”
赵高在殿下一滞,建成一半的阿房宫一直是胡亥最为看重的事情,但如今……
“皇上,这是为何?”
半晌无声,帘后只传来一声叹息,语音中竟带着笑意。
“赵高,这皇位你要拿去吧,皇帝的游戏,我玩够了。”
一阵衣料摩挲声,珠帘后玄黑隐去,金殿上只余下赵高一人,呆立在原地。
雨夜,三更天,胡亥只身独立高处,不望苍穹,不视皇土,无人知晓他在看何物,想何事。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透过这漫天的黑暗,看到了什么。
如此雨夜,若是一夜便歇,不知明日还会否湿冷。不知会否万物都润湿着,含着一层雾气。不知会否天光白亮,却隐隐带着阴色。不知会否,石阶上的青苔绿得更鲜、更滑……
初遇他的那日,便是这样一个阴冷湿气的雨后。
连夜雨绵绵,纱帐罗衾里却温暖如春,不论白乐天何时才写出“春宵一刻值千金”,这个事实都是早于他出生百年就为人所熟知的了。
“殿下…奴家还要……”
缠绵一夜,天微亮。胡亥轻笑着摸了一下缠在身上的女子千娇百媚的胴体,令她喘息不已。
“今晚再说,现在还有事。”
他动作极快,丝毫没有顾忌到女子还趴在他身上这件事,起身时女子被他的力道甩到了一边。女婢们鱼贯而入为他更衣,顷刻,墨色加身,散着的发丝也被梳成了一个髻。
昨夜的欢愉丝毫没有影响到他的精神,胡亥面色如常,一双墨玉般的眼睛懒散地微眯,偶尔,会闪过一丝霸道的戾气。
晨间,上朝之前,他有散步的习惯。
他是公子胡亥,是一个飞扬跋扈的纨绔子弟。这等评论,他一笑而过。
挺拔的身形在看到前方不远处的人时停住,胡亥静静地立于原地看着那里,身无形中释放出了一股压力。
前方扶苏的府邸,有两个背影,一个白衣,一个青衣。
在崇尚黑色的秦朝,敢穿得如一身戴孝的,也只有那个人了。
公子扶苏,享尽置于顶端的优越感的那个公子扶苏,他的大哥,未来的皇帝,每每想到这里,胡亥总会无意识地想笑。那个要当皇帝万人之上的大哥啊,完全不会玩游戏。或许也是因为如此,他从来就不喜欢他这个大哥,而这一点,他的父王似乎也与他一样,比起这位皇长子,皇上更偏爱他胡亥。大概是他玩乐似的政见够狠辣,让父王更称心吧。
不过,很难得,走在大哥身边的,不是那个弈副将。
眼里映着那个青色的身影,胡亥的嘴角扬起一个弧度,戏谑而不怀好意。
扶苏面带笑意地朝青衣人拱手,随后回进了他的府邸。那青衣人没有走,而是立在台阶上,对着府邸的大门不知在想些什么。于是,在没有人察觉的情况下,胡亥轻声地踱到了青衣人的身后,三级台阶下。微微愣神,这人的发色,竟是银白。
“谁?”
那一袭青衣忽然转身,温润如玉的声音闯进了胡亥的耳中。同时,那人踩到了台阶上的青苔,往前一滑,倾倒下来。胡亥静立着,只看到一个青色的影子朝自己扑来,下意识地伸手接住,怀里几乎没有重量,且多了一丝凉意。
扑到自己怀里的这个人,有着如天赐的精致五官,找不到一丝瑕疵。而最为巧夺天工也是最为怪异的,除了那一头引发,还有他的一双眼睛。
碧蓝。
从这片似乎能蛊惑人的碧蓝中,胡亥看到了自己绽开了一丝邪意的笑容,笑意染到了眼底。
碧蓝的眼睛微微睁大,而后,猝不及防地离开他的怀抱,站直了身体,向他拱手作了一揖。
“在下伏羲琴,多谢。”
“你是扶苏的什么人?”
胡亥恢复了往常的模样,懒散地问道。
伏羲琴微微一顿,淡笑答道:“客人。”
胡亥挑眉,道:“客人,嗯?”
伏羲琴淡然与他对视,纯净的蓝色能引人魂魄。
胡亥忽而轻笑,带着浓重的兴味。
“我还以为是谋士,不是便好。”
闻言,伏羲琴的蓝眸微微一敛,语声沉静。
“在下是客,只为辅佐明主而来。”
“那,跟我走怎么样?”
胡亥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懒懒地问道。低沉的声音中混杂着一丝狂气。伏羲琴似乎没预料到胡亥的这句话,又微微睁大了眸子,落在了胡亥墨色渐深的眼底。
“在下,只为辅佐明主而来。”
伏羲琴垂下了眼帘,继而又抬起与胡亥对视,冷声答道。
胡亥又是一阵轻笑,猛然抬手,如闪电般地抽走了伏羲琴髻上的簪子。顿时,银发如雪,在空中划出了亮色的曲线,微阴的天光映照着发丝散发出点点白光。胡亥所见的,是一双因惊愕而睁大的蓝眸里嵌着他的笑脸,银发散落披在肩头,落在双颊,很像,古神籍里的仙人。他把目光微微下调,落在了那双微红的唇上,邪魅一笑,握紧了手中的玉簪。
“呵……有趣,那这个皇位我要定了。”
没有再多言语,胡亥捏着那支微凉如它主人温度一样的玉簪,转身离开。
他知道,他一定会得到他的。这一局,他绝不会输,因为他从未输过。
那便是初遇,注定了一生几世的牵绊的初遇。后来胡亥在墓中千年仰视天空,不断地回想他和琴的一切,都只得苦笑不已——不管在什么时候,从一开始,他就从未改掉过他的霸道和妄为。对皇位,对扶苏,对弈,对琴,也对他自己。
目光落在了层层夜雨之后,那里有印象中的琴的身影。胡亥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挑,但是很快泛出苦意。因为他所想的那个人,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或者说,被他一手推开。
因为琴默然问他——
“为什么要建阿房宫?”
胡亥记得今天白日里的一切,他记得自己怒极反笑,把琴推得撞在了柱子上,琴的嘴角溢出了血丝。
为什么?他问为什么,当然是因为要和他长相厮守。
“我的事你不用管,做好分内的就行了。”
琴的微微一笑,但是血却用了出来,他抬手抹去,毫不在意。
“陛下,秦国将亡了。”
这句话,没能让胡亥有一丝反应,他只是皱眉看着琴。
“我去宣太医。”
琴低头,隐在了阴影里。
“陛下,天命如此,气数已尽,但是微臣只想保住陛下,三月之后乃是微臣偷换天命之时。”
胡亥的眉皱得更深,语气含有一丝不耐:“琴,你想说什么?”
抬起头,琴碧蓝的眸子里一片泪光,却仍旧笑意温柔。
“为陛下换得一个重生契机,好再度君临天下。”
“我不需要!”
胡亥突然站起,周身怒气上涨。
“陛下,臣当尽本分为陛下谋得一片江山。”
……
再然后呢?再然后,就没有了。胡亥揉了揉额角,琴离开了,但他不会傻到认为是阿房宫的事让琴离开的。
墨色入夜,千年已然。
胡亥的魂魄在坟墓里躺了千年,机缘巧合,或者说是天命如此,他再次踏上命轮,进入了这个再也找不到琴的尘世。其实,他已经无所谓谁生谁死了,也无所谓怎样的游戏更有趣,他在乎的只有琴能不能再次出现在他身边。
抱着这个念头,他阻拦了这个来到琴为他准备的墓里,这个叫墨城的男人。胡亥看清了他的长相,继而一笑,果然是琴所算的天命,再见故人,他心里不再有玩味。如果真的能找到琴,那他也不介意把他的皇姐除尘再还给他。只是,他绝不承认这叫赎罪,这在他依旧不可一世的心目里,叫施舍。
所以,他跟这个男人谈了条件,他来为他解释为何会魂牵梦绕来到这个斗,这个男人,则为他带来推动机关好重见琴的至关重要之人,他的大哥,公子扶苏。现在,叫章浅胤。
那个男人犹豫了一下,同意了,但是他看到了绝对认真的表情和不容质疑的决心。
“不管你想做什么,不能伤害他,生理心理都不可以。”
胡亥笑了,即便过了千年,这个男人依旧那么执着,并且力图万事完满。不知是出自什么心理,他同意了。
就这样,他跟着墨城,以及墨城所带队的一行人离开了这座千年的古墓,其他几位里,不少熟人。这也加大了他能重新找到琴的筹码,不是么?
这个世界在千年的时间里翻天覆地,胡亥在摸索了一个月之后,逐渐习惯。他让墨城把镯子给章浅胤,只不过那个镯子是他和琴的,做了点手脚罢了。至于为什么,胡亥无解,可能是因为曾经琴的一句话吧,他说过拿到有玉痕的那个人才能君临天下,所以再次选择,他把没有痕迹的那个镯子给了扶苏。不过时过境迁,这些事,这些预言,早就沦为尘埃了。
“你好,想要些什么?”
在一个月后,他附身在一个长得还过得去的人身上,进到了章浅胤的店铺,千年之后,再见他的大哥,却是百般平静。
章浅胤浅笑的样子真的很像扶苏,不过,千年之后,连夜色都会改变,曾经的扶苏自然也会改变,那双眼里的灵动神采,是千年前的扶苏所没有的。
“我是来问你要镯子的。”
胡亥记得自己这么回答。
章浅胤愣了一下,笑道:“我这儿不是首饰店,买镯子到老凤祥出门左拐不送。”
这回,胡亥真的笑了,眼睛深深地盯着章浅胤。
“那你有什么?”
章浅胤皱眉看了他一眼,然后又笑开:“最近店里进了一批货,有清朝乾隆时期的痰盂,杨贵妃的拖鞋,李白喝过的酒盅……其中最有历史价值的一样,是秦二世的腰带!”
头一回,胡亥对他的大哥有了一种近似于无力的感触,但是章浅胤的笑容清浅中带着恶劣,很明显刚才的一番话半真半假,或是全是假话。
“虽然说秦朝历史短暂,秦二世也不怎么讨人喜欢,但是古董呢,自然是越有价值越好啦,先生,您看您要不要来一条?”
胡亥挑眉,问道:“一斤多少钱?”
章浅胤愣住,然后面色不善起来。
“先生,菜市场出门右拐不送。”
胡亥眯眼,眼里全是笑意,走前,他留下了一句话。
“你比以前有趣多了。”
但其实还有后半句,要是当年我们也能这么相处,那该有多好。
墓里面,他再也遏止不住自己的戾气,他启动了四方阵想把所有人都毁掉,时隔千年,他还是没能改掉这种暴戾,他很悲哀。但是这种戾气来自于满心的绝望,他见不到琴,那不如就一起死。
当琴的身影再次落到他的眼底时,那种喜悦竟像个孩童。
短暂的相会能抵过千年的轮回,琴说——那便去转世投胎吧,下一世我等你来寻我,沙洲所踪,千佛神洞。
虽然不全懂,但是他记住了这句话,狠狠地印在心里,这样,即便是轮回转世,他也不会忘了这句话,这样,他就能找到琴了。
蹉跎千年,他做的最错的一件事,就是失去了琴,接下来他也要弥补这个过错,他要重新把琴找回来,这一回,所有人都赞同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