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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1、蜂虿怀袖渡陈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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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青培在马棚里蹲了三四天,几乎已经要忍耐不住了,突然这天见到冰儿到后头来,满脸冷峻的笑意,对其他车马夫道:“我来瞧瞧我的马,这阵子天热,可掉了膘?”那些人乱七八糟回着话,冰儿的目光却不时地瞥过谭青培的脸,木着一副表情好久才挥挥手道:“你们尽心就好,该干嘛干嘛去吧!新来的,跟我过来,这匹马日常侍奉我车驾,它却有些小毛病,我指给你看。”
她浑若不见谭青培脸色一般转过马槽,到马侧面一个背人的地方,自顾自疼爱地拍拍马脸颊,给马喂了几把草料,见谭青培一脸苦大仇深的模样,死着一张面孔跟过来,才轻声道:“师父委屈了!”不待他答话,又抢着说:“不过,我如今身不由己,到处有人看着——您也都瞧见了的。若是彼此不受点委屈,您的大事就办不成!”
谭青培给她一说,纵有满心的怒火也只好压下去,气哼哼说:“委屈不要紧,但我不是专门来给你喂马的!事情到底什么时候能办?!”
冰儿微微一笑,并不就这个话题多纠缠,直截了当问:“你准备怎么把奕雯带出来?”
“直接带就是了。”
冰儿道:“怎么,清水教里倒没有人看着她?”
“有。”可谭青培并不放在眼里,轻蔑笑道,“那些牛黄马宝还在我眼睛里?敢拦我的路的,我杀了他就是了。林清那小子忌惮我,不敢怎么样的。”
冰儿觉得他年纪大了,反倒有些自负的感觉,不过此刻唯有靠他,切切嘱咐道:“林清狡猾奸诈,你当心着他!十天后是中秋节,当天宫里会有大宴,过后会有假期。傅恒身子一直不爽利,如果没有要紧事,皇上大约会让他休息一两天,我们就趁这个时候过府,算是我作为亲戚去他那里走动走动、送送节礼。你跟我一道去。到时候……我就不多管了,你看着办吧。”
谭青培这才露了点笑意,点头说:“好。希望老天爷别让他撑不住先死掉了,我的心血可不就白费了!”
冰儿本来并不打算和他多费唇舌,听到这里不由第二次问:“他到底怎么得罪了你,你会这样恨他入骨?”
谭青培大约是有点兴奋,眯着眼睛露出了大仇即将得报的喜悦神情,一时口滑说道:“他奸人_妻子,以至殒命,如此深仇大恨,我该不该杀他?”
冰儿极端诧异地抬眼望着他,而他转瞬也回过神色,脸色刹那变得一片青白,额头上青筋曝露,睁圆着眼睛像要杀人灭口一样,形容极其可怕。冰儿忙撇开视线,假作没有在意,心里却绝不肯相信——傅恒为人谦和,也从没听说过有贪淫好色的行径,怎么可能做这样的事?!她心里的疑问不是变少,而是更多,但谭青培刚才恼羞成怒的神情,任谁都知道再发问点燃他的怒火,后果将不可测。冰儿强制压下了心头的大惊和疑惑,一句话都没有多说,转身离开。
中秋节转眼就到了,冰儿推说身体不适,没有参加宫里的赐宴,家里却例外地开了一小坛祭祀先人的酒,英祥见冰儿一脸诧异,淡淡笑道:“阿玛去世已经满百日了,科尔沁的习惯,百日就能除服,算是孝心已经尽到了。我虽打算按着汉人的风俗为他守制三年,但是不好让大家陪着辛苦,今儿又是中秋,薄薄地饮一杯酒,吃点肉菜吧。”他抬手轻轻摸了摸冰儿的颌骨,叹息道:“你看你,如今那么瘦!”
冰儿垂泪,强笑着说:“既然如此,我就拿这酒,先奉阿玛额娘在天之灵!”轻轻举起酒杯,把酒浇在地上,看着酒液蜿蜒了一会儿,渐渐渗入砖缝中,又举杯道:“还要遥祝……”她咬了咬嘴唇,终于道:“祝我皇阿玛万寿无疆……”
英祥看她眼眶发红的模样,轻声道:“我知道你心里敬他、爱他、孝他。别再和他闹了,两败俱伤,有什么意思?”
“不是我想和他闹,是因为雯儿……”
这又戳到英祥的伤心处,那个曾经抱在怀里爱不够的小丫头,这么久未见,如今竟然连是什么模样都模糊了,当爹爹的几乎要为这个不知命运如何的女儿落泪,掩着眉骨摆摆手说:“天命!我不能与天争!”
冰儿怔怔的,却又什么都不敢说,只好把酒倒在嘴里,让那香醇甘洌的滋味在舌尖打了几个滚,咽了下去。想到明天那极其重要的计划,她不敢过量饮酒,把杯子放在一边,叫侍女过来换上了木樨清露,以水代酒陪着英祥饮了几杯,才劝道:“不管天命是怎么样的,你都别喝太多,喝酒也帮不了忙。”
英祥心里愤懑难言,但许久以来养成的自制的习惯,果然不再豪饮,在菜盘中挑些蔬菜慢慢吃着,时而抬头望望天上那轮圆亮如玉盘般的明月——如今月圆,人却不圆,他们两个,明明儿女双全,却孤寂地对坐在这里,相视无言,都不知要讲些什么能让自己开心的话出来。
想了许久,才终于想到一个或许能高兴一点的话题,英祥说:“都忘了告诉你,今儿傍晚才从驿站里送到的家信,奕霄在科尔沁办完了丧事,准备就是今日出发回京。估摸着若是快马,不出十天就能到家。”
冰儿眼泪潸潸而下,这是喜极的泪水,迫不及待问:“他一切可好?”
“还好。”英祥道,“皇上的意思很明了,将来这个位置就是他的,所以扎萨克里各部的台吉也还敬重他。丧事虽然辛苦,好在也顺利办下来了。只是让奕霄以后一辈子呆在草原,不知他习惯不习惯?”
冰儿此时已经想不到那么多,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这次,奕霄回来,也与清水教的事情全不相干,也与自己斗胆即将犯下的大错全不相干,她可以放下心来大胆算计,做母亲的唯有最后一个愿望,希望就算自己被问罪,也还能有机会和奕霄再见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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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儿子的这一面是否属于妄想殊不可知,但第二天眼睛睁开,一条布满荆棘、却一定要走的路已然摆放在眼前。冰儿瞠瞠然坐起身,还带着一丝做梦般的恍惚,可是四下里望望,一切如旧,她的计划也应如旧。
坐在妆台前,西洋的水银玻璃镜照出的人影极为清晰,藕荷色的衣领上别着一枚珍珠饰扣,领子上方露出的皮肤亦如那颗滚圆的南珠一般洁白细腻,周围服侍梳妆的侍女由衷赞道:“夫人今日重新穿回正常颜色的衣裳,真是好美!”出门做客,自然不宜再穿素服,冰儿浅浅笑着,也不答话,任那个小丫鬟在自己发髻上小心插上珠花和宫花,在发髻上插着的带些灰调的藕荷色宫花的映衬下,镜中人有绿云般的鬓角,珍珠色的额头,眼神有些迷离,定定地凝视着耳边打秋千的珍珠坠子,直到那小丫鬟又道:“夫人觉得怎样?要是满意的,咱们先开早膳出来可好?”
冰儿含笑点点头说:“你是个聪明丫头,我很满意。早膳就开在堂屋里吧,我简简单单吃一点,要出去串门子。”
早饭和英祥一起,他仍然只肯啖些白粥咸菜,不过也较以往脱了些悲哀神色,对冰儿道:“你今天是准备到傅恒那里走动走动?”
“嗯。”冰儿点点头,“先还要去城隍庙边的集市逛逛,想买些东西。”
女人家喜欢逛街买东西——哪怕不缺也爱这口——英祥丝毫没有多想,点点头随意嘱咐了两句“小心”之类的话。
她去的是城隍庙边的集市,但并没有逛着买东西,直接嘱咐车夫把车子驶进一家小客栈。随扈的几员侍卫有些惊诧,其中为首的一名问道:“夫人到这里做什么?找人么?”
已经到了这个时候,冰儿连隐瞒撒谎都不觉必要,点点头说:“嗯,约了人在这里见面。你们外头等。”
几个侍卫大眼瞪小眼,终于,那个为首的陪着小心说:“夫人明鉴,这……皇上的意思您是明白的,如果要见人……”
冰儿毫不客气说:“怎么,大过节的,你们非要让我不痛快么?哪里觉得不对,你们就去回报皇上就是了——现在就去!”自说自话下了马车,眼光一横,抬抬下巴对车夫打扮的谭青培说:“你服侍我进去,让他们赶紧地去宫里回话便是。”头也不回走进了客栈。
那名侍卫咽了口吐沫,回报自然是要去回报的,但她说的也没错,大过节的,皇帝在自家宫里忙着祭月、赐字、设宴、招待蒙古亲贵……自己也不至于快马加鞭赶进宫里就为了说这一句话,横竖这趟门子出好回家了,自己这里再派番役过来查验,再亲自上折子回报乾隆——她那么笃稳而自信,一点害怕担忧的意思都没露出来,想来也没啥急事。
她上了客栈的小楼,隔着镂花的窗棂看着下面的人,果然她做戏做得好,他们没有生疑,只不过牢牢地看在门口,互相说些闲话,大约等发现不对劲再去汇报,一切都已经终了。冰儿回头严峻地看着谭青培,泠然问道:“奕雯在哪儿?”
昨日谭青培借故请假,回去把一切都办妥了,他抬抬下巴指向一间屋子,随即抱着胳膊跟着疾步的冰儿推门进去,才说:“我没有骗你吧?”
冰儿顾不上与他答话,早已双目盈盈,里面床上抱膝坐着、一脸紧张神色的不是奕雯又是谁?!又是三个月没有见到她了,与上回见面时小丫头的眉目舒展、一脸笑意比起来,这回她的眼睛里满是惶遽和惊忧,原本滋润饱满的小脸也消瘦憔损了许多,一看就知道这段时间的日子并不好过。奕雯似乎不认识一般盯着母亲看了半天,才扁了扁嘴,大眼睛里落下几滴泪来,可她依然牢牢抱着膝盖,连张开双臂等待拥抱的动作都没有。
冰儿内里酸楚,顾不得心头的大事,先抚慰女儿要紧,她恍若没有听见身后谭青培的咳嗽示意,几步上前,捧着奕雯的小脸,心疼地问道:“你还好么?”这时才发现奕雯的胳膊上拴着一条锁链,没有钥匙,要用锯子锯开,绝不是一个人一时半会儿就能完成的事,她心里恨谭青培,可是她警惕,人家也一样会警惕,也怪不得他,只好假作未见,只轻轻地抚摸着女儿那已经被勒红了的手腕。
奕雯浑身剧烈颤抖,连话都说不出来,半天才努力摇摇头,泪水断了线似的直往下坠。冰儿抱紧了她,努力融化她的害怕,柔和地对她说:“别怕,别怕,一切就快好了,娘会救你出来!”
奕雯好久才终于肯松开一只抱膝的手,轻轻放在母亲肩头,磕磕巴巴小声道:“娘,这个人……你别信他!……”
这个人指的是谭青培无疑,冰儿不晓得他把奕雯弄出来用了什么手段,但是这孩子很害怕是一定的。身后,谭青培流露出不耐烦来:“婆婆妈妈做什么?等事情办完,我自然把她交给你。”冰儿暗暗咬牙,眼角余光瞥去,这位她称作“师父”的老人一脸亢奋的红光,乌珠里灼灼闪耀,盯着自己时带着可怕的狞厉。她知道,如果想这会儿翻脸救奕雯,她绝不是谭青培的对手——哪怕她袖中藏着一把锋利的匕首,也未必有胜算,反而会害了奕雯的性命。且他此刻如此警惕,楼下那些侍卫,亦是鞭长莫及。
“时机未到,必须忍耐、等待!”冰儿好容易劝住自己,不敢冲动冒险,默默放开环抱奕雯的双臂,轻声对那个害怕到极点的小丫头说:“别急,听话,娘一定救你!”奕雯瞪圆着美丽而惶恐的大眼睛,似有千言万语,可怎么也说不出来,她屡屡感受人在命运中如小舟在急浪中一般无法自我左右、无法翻转腾挪的感觉,此刻那种无助感到达顶点,满肚子的哀求出不了口,唯剩泪水滚落,来宣告她心里那无以言喻的愤懑与不平。
见过奕雯,谭青培算是说话算话在先,接下来该由她来履行承诺。他作为她的“车夫”,她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眼皮子底下,花样玩不了,若是硬上也怕那些扈从的侍卫护军不是他这用毒高手的对手。为了女儿的万无一失,冰儿不准备以身涉险,她默默地上了马车,只偷偷地瞥了瞥随侍在身边的尹岱额,清清嗓子对周围人道:“去鲜花胡同吧。”
她在后面透过半透光的妆花纱帘看着谭青培的背影,三十年后终将大仇得报的快意,催使他挥鞭驱马的动作夸张而微微颤抖,她要等的时机,将在他的亢奋到达顶点时,在他心里身外除了仇恨再无旁骛时,才能实现。
因为是早早地下了帖子,傅恒一家对这位没有名分的公主的迎候还是很恭敬,开了正门,并让车马直接进到影壁内的二门之外,才由傅公府的小厮摆放下车的踏脚凳,两位嬷嬷一左一右站在车下搀扶。冰儿小心下车,眼角余光瞥到谭青培四下张望的焦灼之色,不由又瞧了瞧服侍在一边的尹岱额,尹岱额轻轻摇头,做了一个“您放心”的眼神。这时,傅恒府上的管事上来打千问安:“夫人万安!老爷正从里头出来迎候。”
冰儿关心地问道:“我舅舅他身子还好?”
那管事道:“刚刚喘上来一阵,不然早该出来迎接夫人的。我们家三爷先代父迎接了。”冰儿一瞧,果然福康安身着吉服,腰里挂满了荷包、解手刀等精致小物,昂首挺胸、器宇轩昂地站在二门边候着。她知道福康安傲慢,此刻自己身份不过是奕霄这个五品侍卫的母亲,枉得“夫人”一称,在福康安心里实在当不起过重的礼节。果然,福康安缓步上前,只拱了拱手,笑道:“表姐,来了!先时老爷身子不爽利,我心里急,也未能恭迎表姐,怠慢的地方,还要请表姐海涵!”摊手向后,做了个“请”的姿态。
于是,王府的管事对后面冰儿的仪卫客气地说道:“侍卫大人们请花厅里坐,各位军爷请到外厢房休息,车马跟我到后头喂食草料。”谭青培脸色大变,原地站着没动。可巧这时,一阵脚步声从二门里面传出来,傅恒,着一身绀青色袍子,身后跟着些服侍的人,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傅恒慢慢地走近,冰儿眼前仿佛蒙着一层雾气,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和满脸的皱纹,然而目光慈祥,视她如子女一般。这位深受乾隆信任的军机大臣,平素勤勉国事,任劳任怨,而又能与同僚为善,待人宽仁大度,是朝中交口称赞的能臣贤相。自己年幼失恃,娘舅常常和亲额娘一样,真诚地关怀爱护她。此时,他见到自己,那双因病痛劳累而显得有些无力失神的眸子,霎时点亮了,满含着热切的笑意,躬了躬身子准备向自己行大礼。
冰儿抢上几步,跪在傅恒面前,哽咽道:“舅舅万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