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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寻旧物身陷重险 ...

  •   “冰儿。药好了没有?”

      叫冰儿的是大丫头珠兰,亦即冰儿刚来陈家时在二奶奶身边服侍的那个丫鬟。

      冰儿到陈家已经两个多月,日子虽比不上宫里,但陈家也没有把她当奴才使唤,冰儿原本发黄的小脸丰润了许多,加之打扮得清清爽爽,陈家上下无不啧啧赞叹。

      陈家是读书人家,二少爷读书尤其认真,只是进学之后几次乡试都还未能提名。陈二爷第二烦恼的事就是二奶奶嫁进来七年,肚子始终没有大起来,虽然两人年纪还不大,还是有些揪心。若是一直无后,陈二爷到三十五岁上,少不得也得纳妾,二奶奶不知吃了多少药,求了多少送子观音。

      不想九月底天气寒凉的时候救下了冰儿,刚过了年就发现月信不至,接着开始畏寒反酸,请了两个郎中来看,都拱手贺喜,说二奶奶有了身子。阖家上下喜不自胜,对冰儿也另眼相看,暗地里都叫她“福星”。

      冰儿端着一碗药汤,笑眯眯对珠兰道:“好了。你给二奶奶送去。”

      珠兰轻轻在冰儿鼻子上一刮:“你自己送。二奶奶见着你,不知道有多高兴呢!”

      冰儿抿嘴一笑,端着药碗到了二奶奶房里,二奶奶又在干呕,冰儿忙把药奉上,二奶奶作呕了一会儿,要了湿手巾擦了脸,端过药一闭眼一口气灌了下去。一旁小丫鬟忙拿过蜜饯,二奶奶含了一会儿,脸上神色稍定,和颜悦色对冰儿道:“昨儿我还和你二爷说了,今年恰巧是秋闱,到江宁考试时就把你带去,唤人为你找到家人。”

      冰儿怔了怔没有说话,二奶奶笑道:“你放心,找不到就还回来,我们家不怕养不起一个闲人。”正说着,陈家二少爷陈昭掀帘子走进来,笑盈盈对二奶奶道:“今日身子可好些?”

      二奶奶笑道:“还好。我们正说你今年乡试的事呢。”陈昭叹口气道:“说得我紧张。”二奶奶道:“不定你就双喜临门呢!”摸摸自己的肚子道:“我这里算下来,也是秋天生。”陈昭不由面露喜色,爱怜地抚着二奶奶的小腹,笑道:“给他取个什么名字呢?”二奶奶剜了他一眼,侧身让开,到书架上去了几本书来:“家里又不是没有诗书,取个名字的事,还要问我们女人家么?”

      陈昭一笑,随意翻开一本:“素绮,你听听那首好。”遂摇头晃脑念道:“天保定尔,亦孔之固。俾尔单厚,何福不除?俾尔多益,以莫不庶。天保定尔,俾尔戬谷。罄无不宜,受天百禄。降尔遐福,维日不足。天保定尔,以莫不兴。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冰儿听着,不由“扑哧”一笑,念得入神的陈昭睁开眼睛问道:“怎么?哪里念错了么?”

      冰儿忍着笑摇摇头不言。二奶奶素绮笑道:“就我也听不懂,别说她了。”陈昭摇头对冰儿笑问道:“你识字么?”冰儿看看陈昭,道:“只认得几个字。比如我的名字。”

      陈昭拿来墨盒和纸笔,对冰儿道:“那就写你的名字给我看看。”

      冰儿回忆着孝贤皇后抄经和描花样子时握笔的姿势,又回忆着那回她教自己写字的样子,上前拿起笔。已经许久不曾写字,头一个“慕”字就记不得了,“容”似乎还有印象,可是写了两遍似乎也不对劲。终于把“冰”字写了出来,“遗”字还是忘记了。她不好意思地站在那里,陈昭便也露了一点孩子般的笑,拿起笔端端正正写了“慕容”两字,说:“这是你的姓。”又问:“你的‘遗’是哪个字?”冰儿道:“是遗落、遗忘的‘遗’。”

      陈昭道:“这名字倒奇怪。”又把“遗”字写在“冰”字后头。冰儿瞧着四个字,心里突又酸酸的,陈昭见她抚着几个字,眼圈都红了,忙道:“你别急,我打算三四月间就去江宁赁了房子安心读书,等准备好了,就带你一起上路,到时候叫老王送你去苏州——他老家也是苏州的。”冰儿点点头,拿起笔,努力地照着描画了一遍,虽然有点歪歪扭扭的,字形倒挺大气。

      陈昭道:“你虽是女孩子,不需要饱读诗书,不过认两个字以后看个账本子什么的都方便得多。”见冰儿睁大了眼睛望自己,笑道:“二奶奶就会读书。以后叫她教你认字可好?”二奶奶笑道:“你又编排我!”

      冰儿不由也笑,二奶奶道:“教你认字没有问题。不过说道是‘人生忧患读书起’,认了字有时倒不如不认字的。”陈昭道:“可又来!你有几句诗书在心里,才能叫有慧心!”二奶奶含羞瞥了丈夫一眼。

      ****
      又到了一个春天,陈家上下都在打点着二少爷陈昭的行装,唯有本应高兴的冰儿,因为知道姑苏的慕容家早已破败,再无一人居住,心里苦楚说不出来,又暗怀一丝丝希冀,终日只是遥望东边日出的地方——二奶奶素绮告诉她,苏州就在东边。

      “小蹄子,又在出什么神?”珠兰笑着一戳冰儿的脑袋,“刚刚二奶奶还说,这些丫头里数你聪明,昨儿新教了十个字全都认得会写了。不过就是调皮些,略一不注意,不知道又到哪里钻沙了。”

      “珠兰!”

      里面传来二奶奶的声音,珠兰吐吐舌头,脆脆地应了声儿,掀了帘子走到里面。二奶奶道:“二爷不几日就要去江宁了,这次说把冰儿一起带去。你跟门上的说一下,问冰儿要带点什么东西,一道儿去采买。”

      珠兰爽脆地应了。出去对冰儿道:“你福气来了,二奶奶问你要什么东西,一会儿一起去采买。啧啧,你瞧,虽是个孤女,二奶奶只把你当亲生的看。”冰儿道:“我一起出去么?”珠兰道:“你反正也不怕抛头露面。”见冰儿略有些生气的样子,爱抚地搓搓她的脑袋笑道:“跟你说着玩呢!我们倒是想出去,寻常的想死也没用。”

      出了街,冰儿心境大不一样,城隍庙前一条街,热热闹闹都是摊点,吃的、用的、玩的都有,也不乏有卖艺乞讨的,冰儿紧跟着张镇家的,目光左顾右盼,从下午一直逛到夕阳西下的时候,摊贩都渐渐散了,手中抱了一大包东西,满足至极。

      突然,耳边隐约听到惨切的哭声,喃喃道“今日必被打死……”冰儿回头一看,一个清秀少女,蓬头垢面,跪在一家酒肆的阶前抽泣不止。冰儿觉得面熟,仔细一瞧,那少女身材齐楚,唯独缺了双脚,不是那日在张三麻子看到的那个女孩又是谁?

      张镇家的走出数十丈才发现原来紧紧跟在身后的冰儿不见了,急急回身寻找,却见她不错眼地看着前面一个乞儿,又好气又好笑,道:“小祖宗,回头找不见你,我都急死了!还不快走,晚了赶不上饭了。”

      冰儿道:“你帮帮她吧!”

      张镇家的说:“喏,我身上有几文闲钱,你去给了她罢。这乞儿命不好,残疾了的,还能做什么呢?”

      “她也是拐了来的。我见过。”

      张镇家的仔细打量了一下,叹道:“我一个妇道人家,又能做什么?我们不管闲事了,走吧。”
      冰儿却犯了倔,扭着身子不肯走,张镇家的拿她没办法,叫了前面一起来的几个男子,门房道:“我们躲在一边瞧瞧。若真是,也是救那女孩一条性命。”

      天色暗沉下来,少女面前的小碗内只有寥寥十数枚铜钱,她的哭声越发凄楚,一个男子来到她的身前,少女哭声戛然而止。那男子冷笑一声,把碗中的钱倒进自己的褡裢中,背起少女离开了。门房几个男子一路尾随着,张镇家的护着冰儿站在一边。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到由远及近的喧哗嘈杂声响,冰儿耐不住,上前一看,门房他们几个与县衙的一帮衙役,押着张三麻子等一些人,从城隍庙前过去,看样子是要解送到县衙里。门房到冰儿身边,笑道:“好家伙,破了起大案子!这些个恶徒,先送到牢里,明儿,我们一起去看太爷审案子。”

      ****
      第二日,张镇家的来到后院服侍一阵,见二奶奶手中做些活计,便到后面与小丫鬟们聊天。见冰儿在,张镇家的绘声绘色说道:“你知不知道,昨儿抓的那几个拐子真真该杀!那个断了脚的女孩子,原是邻县一个乡绅的小女儿,一回出门看灯,竟不知怎么叫拍花的给拐了,醒来一哭就被打个半死,后来用药涂了脚,竟生生地把脚给剁了!每日价只教外出讨钱,作孽!好好的一个小姐!”

      小丫鬟们七嘴八舌问道:“那小姐现在回去了没?”“那拐子可杀了没?”……张镇家的道:“县太爷正在审呢,说是已经上了夹棍了。那贼子骨头倒硬,愣是没有吭气。不过,就是解救出来的那些孩子们,也有十来个,说死了的,还有十来个!作孽!都是好人家的孩子!”说着,不由看看冰儿,却见她出神在想些什么。因怕戳着她的伤口,张镇家的小心翼翼问:“你说你老家是苏州的,当时可也是给这些拐子拐卖的?”

      冰儿没有回答,只是问道:“县太爷现在还在审么?拐子拐好人家儿女,是不是都有罪的?”
      “可不是!”

      冰儿直视张镇家的道:“我要去县衙,我要出首拐我的那帮拐子。”

      张镇家的愣愣没言声,冰儿又道:“昨儿老张还说,要带我去瞧审案的呢!”张镇家的道:“那我先去回了二奶奶,看她同意不同意罢。”

      二奶奶并没有拦阻,门子老张带着冰儿到了县衙。县太爷远远地坐在堂上,喝令皂隶加力敲夹棍。张三麻子脸上均是豆大的汗珠,倒也忍得住,咬着辫梢,不则一声。县太爷耐不得,着力一敲惊堂木:“与我大力收紧!我就不信,问不出同伙来!”

      老张在下面看着,悄悄对冰儿道:“这时候正在审呢。你怎么出首?别惹得太爷不高兴吧?”

      冰儿却不管不顾,小小双手排开前面围观审案的众人,直接到了最前面,衙门口的衙役好奇地瞧着这个小姑娘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也没拦阻。冰儿朗声道:“我知道他的同伙是谁!”

      县太爷的目光瞥了来,似乎愣了愣,问道:“堂下说话的是何人?”

      冰儿上前磕头道:“我也是被拐子拐了来的。我知道还有一家住在哪里。”

      门子慌忙上前,磕头道:“草民是陈秀才的家奴,这女孩子是从拐子那里逃出来的,这次救出那个小姐,也是多亏她认出来的。”

      县太爷听说是缙绅家人,声气缓和了许多,点头道:“那你可认得路?”

      自然认得。

      冰儿领着一帮衙役来到陈家祠堂,宣四娘听说张三麻子出了事,正窝在家里不敢出来,没成想差役找上了门,一家子人等全部被拿个正着,一索子全捆了带进县衙。看新鲜的人越来越多,全部围拢在县衙里。陈氏汉子和宣四娘等到底不如张三麻子硬气,只拶了一拶就涕泗交流,供认了曾拐过数十个孩子,训练把式卖艺赚钱,数十个孩子中有的转手他人,也有的半道就受尽折磨而死,文书写好伏罪书,让他们在上面画了押。

      县太爷瞧瞧冰儿,只觉得她目光冷厉,不似这个年纪的孩子,问道:“你老家在哪里?被拐了几年了?”

      冰儿道:“我老家苏州,被拐时候不长,也不过半年多。”

      原本艳丽的宣四娘此刻头发披散,形同鬼魅,揸着血淋淋的十指叫道:“不对!我是在京里遇着你的!你是哪门子的苏州人?太爷,她满口柴胡,你别被她哄了!”

      冰儿特意带了点苏侬音道:“回太爷的话,我老家是苏州的,我的东西还在她家,不是为了东西,我也留不到今天。”

      县太爷半信半疑,命人把从陈家祠堂抄检来的东西都拿了出来。冰儿一眼看见义父的玉箫,赶紧抢过来抱进怀里;又拣出自己的玉佩、书、剑,看见赤金的项圈锁片也在里头,特意不去看,只道:“好了。”

      宣四娘正是恨毒了冰儿,大声道:“你怎么不拿那金圈子?莫不成你也有不敢说不敢认的东西?”冰儿略有些慌乱,抬头瞥见县太爷高深莫测正瞧自己,越发有些心慌,转身要走。县太爷道:“慢!”对旁边的皂隶道:“把她手中的东西,还有那个金项圈一起,拿来我看。”

      他拿过这几样东西,入手均觉得不是寻常物事:金项圈用金极重,累丝又细巧漂亮,不是寻常金店的手艺,上镶的玉佛为莹白如羊脂的和田美玉,雕琢精致,玉质上乘;玉箫碧绿欲滴,寻常碧玉中也少见如此质美;玉佩虽不是上等玉质,然而上雕龙纹,民间使用就是干禁例的;唯有几本书只是平常,里面写的不过一些武学心法之类的东西。

      县太爷问道:“这些都是你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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