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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相遇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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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3年秋。南京。
林咏絮慢条斯理收拾着自己的书包,肩上的辫子随着她低头抬头的动作一跳一跳,浓眉大眼,唇角微微上翘,是爱笑的面相。
付采昕在门口等得不耐烦,踢踢踏踏的走过来,一股脑把东西塞到咏絮的包里去,揉两下揉平顺了再丢给咏絮:“好了好了,走吧!”
林咏絮被她拉着,看着自己手上的凹凸不平的书包翻白眼:“我说采昕,你觉得这样回去,我娘会放过我?”她娘是总想着把她调教成大家闺秀笑不露齿最好都别下绣楼,最恨闺女儿大大咧咧的样子,要是她真敢把这样一团书包带回家,就不是耳朵起茧子的事儿了,她大概会忍不住自己废了这双耳朵的!
付采昕倒是毫不在意:“你别让伯母看见不就是了?!”
咏絮很无力:“你觉得可能吗?”
付采昕想起林家伯母每天守在门口等着检查女儿仪容的坚忍不拔的劲儿,很坚定的摇了头:“不可能!”
咏絮鄙视之:“那你还这么折腾我的书!”其实娘那边还算了,最重要的是,她很心疼好不好!采昕明明知道她从小最珍惜书籍了,今天居然还敢把她的书本揉成一团!
丫头欠收拾!
付采昕看她脸色已经开始往危险的方向发展,不由脚下抹油想要开溜,被后面的死丫头一把揪住了辫子,扯得她硬生生停下来:“好啦!我招供!”
咏絮这才放开她,抱着书包心疼。付采昕按着头皮嘶嘶抽气:“今天有游行啦!”
咏絮瞪大了眼睛,她怎么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哪儿?!开始了没?!”
付采昕拉着她往街上人群里冲杀出去,一边回头呵斥:“闭嘴啦!跟着我就是了!!”
哦。咏絮乖乖闭了嘴。
前面越来越拥挤,已经能够听到滔天的声浪,各种各样的声音融汇到一起,带着刻骨的愤怒:“还我东三省!!日本人滚出中国!!……”
咏絮和付采昕一起挤在人群里,看着那些年轻的大学生们举着大大的血写的横幅高喊着抗日的口号缓慢的绕过了街角,两个十六岁的少女紧紧的交握着手,汗水湿透了掌心。
游行的队伍已经离开了很远,两个女孩儿一路跟着,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去,声音也越来越高。她们试着往队伍里挤,刚喊过两声就被人阻止了。
那是个很漂亮的女大学生,穿着蓝色的上衣和黑色的裙子,梳着齐眉的刘海,鹅蛋脸,眼眸晶莹明亮,鼻子挺翘。她拦住了还想继续跟着游行的队伍走下去的两个少女,脸上是一种淡淡的悲悯,看着两人的眼却腾起光:“回去,这样危险的事情,还用不了你们这样的孩子。”
付采昕向来脾气直冲,气鼓鼓的反驳:“我们不是孩子了!”
那个女人却摇头,“不是的。你们还是孩子,你们是,已经知道了善恶的孩子。所以,活下去,你们是我们的希望。”
咏絮和付采昕一起愣住,突然被一个陌生的女人赋予这样的重任,再怎么横冲直撞不顾后果的性子,也突然觉得沉重。
因为你们已经懂得了这个国家的悲伤愤怒并且足够年轻,所以,你们会有长久的岁月来为这个国家奔走。
“所以。”女人突然握住了她们的肩膀,很用力,掐得他们生疼,却不知道为什么都出不了声。“所以,你们回去,好好活着,努力学习努力生活,等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再来做这种事。”
她们没有再跟下去,游行的队伍渐渐消失在远方,无数国人跟着涌了过去。
“采昕。”很久以后,咏絮站在人群渐渐散去的街道上,看着游行队伍远去的方向,突然开口。
付采昕好像一点不吃惊的样子,与她一样的目不转睛,“嗯。”
咏絮转头看着好姐妹,很认真的样子:“我们回去吧。”
付采昕扭头跟她对视:“好!回家!”
两人在付采昕家门口分手,临转弯的时候,咏絮清楚的看见付采昕被自己大哥揪着耳朵往院子里走。
嘿嘿,采昕,祝你好运!
可她发现自己不好运。回家的时候娘没有在大门口守着,她还小小高兴了一下,谁知道刚跨进大厅,就看到她爹,林氏望族的当家族长林闻华负手站在正中央,看那架势,分明就是在等她嘛!
弟弟林籍从林闻华的身后探出头来,冲她挤眉弄眼做鬼脸,林咏絮握着拳头冲他挥两下:小心我揍你!
林籍吐吐舌头,缩回去乖乖坐着。
林闻华看着一双儿女挤眉弄眼,大有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意思,使劲儿咳了一声,就看见儿子乖乖的垂下了头,女儿垂敛了眉目,站在门口,一副柔顺的样子。
“这么晚才回来,干什么去了?”
咏絮老老实实的:“看游行去了。”
林闻华倒没想到这个答案,挥挥袖子:“那就早点休息吧!”
这就算完了?咏絮呆滞了下,很快反应过来,捏了把冷汗:“好的!”上前去揪着林籍往内院走。
林闻华听着儿子连绵不绝惨叫笑出声来,林梅氏从屏风后转出来,很不赞同:“不是让你好好教教咏絮的吗?一个女孩子家,成天在外面乱跑,成何体统啊?”
林闻华拍拍妻子的肩膀,安抚她:“可是,我总不能拦着她一颗向国之心吧?”
林梅氏只能瞪眼儿。
“姐,游行好看吗?”林籍偏着头坐在椅子上看姐姐做功课,左翻右看折腾了半天,林咏絮差点就想把他绑起来了,小家伙却突然问了这样一句话。
林咏絮抬起头,托着下巴想了一会儿,很严肃的开口:“阿籍,那不是什么好看的东西。”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这个国家从此以后不要出现这种游行这种现象。
她的语气太过沉重,姐姐从来没有用这样的语气说话过,林籍一时之间居然有点怕,诺诺不敢出声,半天才挤出一句话:“那你还去看!”
林咏絮转手腕,目露凶光,“有意见?”
林籍把脖子缩回去:“没有。”
大小姐收回手重新握紧了笔,功课却再做不下去。
十六岁的年纪,其实已经懂了很多事情。
风雨飘摇的国家,嚣张跋扈的东洋武士,愤怒而无奈的学子,木然苟安的百姓,课堂上老师三缄其口闭口不谈东三省的老师,以及最近经常出现在家里的总是引得父亲雷霆大怒的陌生人,甚至门口卖唱老者日日悲戚的“商女不知亡国恨”。
山雨欲来,风满楼。
楼下突然传来父亲勃然大怒的声音,伴随着大件器物被摔碎的脆亮得让人心惊的声音,咏絮吓了一跳,和林籍一起急急忙忙跑下楼去,站在花窗背后悄悄探出头去。
林闻华站在大厅中央,脸上是骇人的怒气,脚边铺满了瓷器的碎片,咏絮仔细瞧了瞧,碎片上那些青烟晕染,怎么看怎么像是父亲最宝贝的青花牡丹花纹梅瓶——真给砸了?
谁那么大能耐能把父亲气到连最宝贝的东西都砸了?
咏絮好奇的去看,林闻华面前站着的那个人却是一身书生的打扮,戴着细框的眼镜,穿着长袍,戴着一条黑色的围巾,可咏絮总觉得这个人给她一种很豪迈干云的感觉。这么个人,怎么能把一向以好脾气著称的父亲气成这样呢?
她正疑惑着,那个人就开口了,声音很洪亮:“林老爷为那帮子人气坏了身子可太不值了,那帮龟孙子,总有人能收拾得了他们的。”果然是很豪爽的性子。
原来不是生他的气啊?咏絮更好奇了,那帮“龟孙子”是什么人?
林籍个子矮,被咏絮拦在身后只能听到声音,有些急,拽姐姐的衣摆:“姐,让我看看。”
咏絮把他抱起来,十岁的小男生已经很重了,咏絮抱得困难,忍不住掐他腰上的肥肉,林籍吃痛闷哼一声,使劲儿捂住嘴,扭头去瞪自家姐姐。
那个陌生男人扶了扶眼镜,不知道为什么,咏絮总觉得他这个动作很生疏,好像他其实是不戴眼镜的一样。
究竟是什么人,到他们家来居然还要伪装?
咏絮突然把林籍放下来,拉着他就走。在屋里林籍不敢说话,到了楼上就不乐意了,小男生天生喜欢探险,他很想知道那个陌生男人嘴里的“那帮子龟孙子”是什么人,听得正兴起的时候被姐姐给打断了,当然不乐意:“你干嘛?!”
咏絮扳住弟弟的肩膀,眼睛盯着眼睛,林籍一时居然不敢再出声。
“阿籍你听着,有些事情,不该你知道的,不要试图知道。”
那是十年从未分离的日子里,林籍从姐姐那里听到的最严肃认真的话,虽然当时还不知道什么意思,却下意识的深深记住了。
咏絮直起身子,略略焦急。
父亲,大概在做什么事情,她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却下意识的觉得,她最好还是别知道的好。免得无意中透出什么来,反而给父亲惹来祸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