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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此心曾与木兰舟 ...

  •   又到冬天了。

      高渐离收起筑,系上素底锦缎的琴襟,手摸过琴里暗藏的剑槽,踏出酒肆,顺手关上了门谢绝观瞻。

      尚未下雪,燕国的街道还未见白,先被霜罩上了一层。远远的看不真切,只觉得颜色有点脏。高渐离不喜欢这个颜色,他觉得颜色中也有君子色。大凡间色都入不了眼,只有最正的白,最暗的青,带着浮浅的暗纹,方才是君子中意的颜色。

      然而就像那个刚才在酒肆中向他大打出手的秦国士兵所说,酒馆娼寮里,乐师如乐妓,清高能值几个钱。血溅到衣摆上了,他再不介意,总怕惹麻烦。正想找个地方换件干净衣服,才一抬眼,便变看见街对面那张笑得有点欠扁的脸。遇到荆轲这种自来熟,高渐离无可避免的觉得自己的脸一下拉得很长。

      “好久不见啊,没赶上听你弹琴,还没赶上看你打架,真是遗憾啊。”荆轲脸上颇有点啧啧的表情,让高渐离预感到今天不仅需要动手,而且说话的次数只怕也要超出他习惯的标准了。

      “闹事人多眼杂,我们换个清净地说”。高渐离在擦过荆轲身边时低声说,说罢径自朝东走了。于是道两旁的众人便看见当今太子丹殿下眼前的红人荆轲自讨没趣,一路不离不弃的喊着“等等”,随着着这个冷脸的少年琴师走了。

      “你怎么又来了?太子丹回燕之后,你不是一直留在太子宫中吗?”直到两人走出市集,高渐离见四野空旷,才突然转过身来问荆轲。

      “你也听说了?”荆轲一时收势不住,有点不好意思。
      “怎么没有,现在燕国上下,有谁不知道太子丹与卫国荆轲过从甚密。”

      不是没有疑惑的,之前听说过田光对荆轲有知遇之恩,特意邀荆轲到燕国云游。后来传言越来越离谱,传说太子丹为荆轲掷千金,杀美人,养名马,赠宝剑。无论真假,高渐离能感觉到这背后的磨刀霍霍。
      “小高,我跟你说过,我一直在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想我快要准备好了。”荆轲意料之外的认真。
      高渐离有点无力的白了他一眼。什么叫小高,我跟你很熟吗。他选择了不说话,回身继续走了。
      荆轲看着高渐离挂在背上的琴,突然觉得冬天有点瑟缩。

      面瘫的特色一般是说话不多,但多半很直入主题。

      比如荆轲在边歌边饮的喝到第三坛酒时,被高渐离一句话冷冷呛了一下。他说,喝这么多,你打算今晚住这儿?

      “难道不是吗?”荆轲神情惶惑得简直有点受伤,“贤弟没有打算照顾一下你从卫国来的哥哥?”
      照顾你……你已经在燕丹府里住了快一年了。高渐离有点接不下去,他其实很愤怒,但他天生无法在这种时候顺利表达自己的情绪。

      他很愤怒,眼前的这个人,说来来,说走走,来没有因由,走没有预期。
      “你看见了,我刚才杀人了,城里待不住。”言下之意自身难保。
      “那太好了,我们又一起天涯沦落了。”

      高渐离觉得,任谁看了荆轲此时脸上的表情,都会毫无障碍的操起最近的行头照他脑袋上来一下。然而荆轲只是笑,粲然的痞气的,晃得人睁不开眼。

      过了很久之后高渐离突然明白,荆轲是来告别的。在之后心越热而眼越冷的日子里,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落拓载酒的荆轲能够一直有如此扎眼的笑容,直到他和荆轲作出同样的选择。大抵当时他只把荆轲看做萍水相逢的一个很讲义气的朋友,撑死不过是没有利害关系的忘机之友;而荆轲已经将他看得生死莫逆。
      可惜等他明白荆轲对于他的意义,已经生死契阔。

      当晚他们在城外的客栈歇脚,荆轲爽快的付了房钱,少了高渐离开口的尴尬。他的钱袋掉在了燕歌楼里,也许是混乱中自己不曾注意。对于高渐离这样的面瘫来说,让他开口说钱,还不如让他在外露宿。当初就有酒楼的账房先生发现了这一点,连着拖欠了琴师三个月的工钱,直到第三次该发薪水的时候,少年琴师发现管账还是没有良心觉醒,于是愤而离开了那家酒楼,到走都没有拿到过一分遣散费。

      其实高渐离是很害怕掌握了经济大权的荆轲提出住一间房来省钱的,因为他实在有点洁癖,不适合与人同住。敏感的人,尤其是一个掉了钱袋的敏感的人,比如高渐离,总是会有一些最让自己无法适应的假设。好在荆轲神经大条,根本没有想过那一出。

      高渐离觉得有点不太适应,但他说不上来。他和荆轲在极寒冷的燕国冬天相逢,是因为荆轲受故人之托为他送来琴谱,还顺道为他解决了秦国派来的十数个杀手。他只觉得坏了弹琴的兴致,直到荆轲摸出琴谱,告诉他旷修将死的消息,他才对荆轲颇有刮目。很血性的男人,无论他和旷修什么关系,为这个人再杀一次秦军法场都让高渐离动容。那也是高渐离第一次那么近的看到秦国严整的军纪。他和荆轲并肩杀出箭阵之后都还有些后怕,不是因为离死亡太近,而是直觉的认识到,这样的秦军踏平燕国,只怕也是迟早的事。

      胡乱思想了一会儿,高渐离觉得也理不出什么线索,便索性倒头睡去。他是真的累了,因此睡得很沉,没能听见荆轲敲门声。

      荆轲倒是精神很好。他将自己少得可怜的行李胡乱仍在屋中之后便出门寻酒去了。每一个看起来有酒卖的地方都不放过,最后在一户农家里买到了别人自家酿来过年的高粱酒,和那家小姑娘好说歹说软磨硬泡的带走了一坛。掀开一闻,自己就先快醉了,快步走回了客栈,想把酒邀月和高渐离对饮。结果叩门不开,还好生失望了一阵。幸而荆轲天生豁达,他回屋将酒坛往床底一塞便脱衣睡下了。

      第二天却是高渐离先醒了。他头晚上喝得少,加上一贯早起,便出门探探风头。这一年来追杀他的人倒是少了,但毕竟昨天才在酒肆里杀人,自己一个逃亡之人,多少需要点谨慎。好在片郊荒芜,人烟稀少,倒也没听说有什么风吹草动,这才回了客栈。才一推门,却见荆轲笑吟吟的立在门边,衣衫不整,发髻松散。开口却是刻意的委屈。

      “贤弟你昨晚睡得太早,大哥我打酒回来就叫不开门了,害得我睡不踏实。”
      高渐离其实本来有点不好意思,但听得荆轲这么说,反而理直气壮了许多。好像荆轲涎着脸,他就有理由寡淡下来。
      “嗯,我昨晚有点累。”

      “哦?是不是生病了,需要大哥照顾你吗?”得到了意料之外的回复,荆轲显得精神了很多。
      “不必。”高渐离想了想,还是觉得这么拒绝最稳妥。
      荆轲也不在意,随意的抓起了头发,用手指粗粗梳了几下便用发带扎起来。末了还很感慨的看着高渐离说,你的头发真省事儿,连梳都免了。

      不知道为什么,荆轲很喜欢和高渐离在一起的时光。比和盖聂在一起还要自在,尽管高渐离的话比盖聂还少。也许是因为小高他骨子里不是个剑客,让人安心;同时他的琴和剑都像他的人一样,异常孤绝,荆轲喜欢接近这样的人,干净利落,没有坏心。

      荆轲不知道,之后的高渐离将琴放下,将剑捡起,越发的冷峭孤狠,爱憎决裂。他让他知冷知暖,从而有欲有求。

      “小高,你为什么会去学这种很奇怪的琴啊?”
      “我娘送我去琴馆学琴,师傅教什么就学什么。”
      “为什么是筑啊?听说这种学乐器出师的人很少。”

      “变化多。”高渐离觉得很难和荆轲解释,琴如何表达出人心里的各种情绪。
      “可那也要你心里有那么多情绪想要借由琴说出啊。你成天板着脸,真的有感情变化吗?”
      琴师终于明白了,荆轲是消遣自己来的。

      高渐离用自己都听不见的声音哼了一声,不再接话。荆轲却得寸进尺的拍了拍了他的肩膀,“小高啊,你看人生苦短,你一直这样拒人千里,不觉得错过太多吗?当醉则醉,当歌则歌,尽兴何妨死便埋。”

      高渐离斜眼,饶有趣味的看着荆轲。他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像荆轲一样,好像对着每一个相识很短的朋友都推心置腹。他不会,有时候,高渐离觉得这些话是越矩的,他对谁都很难劝出口。而他觉得受得起这些话的人,也许根本不必说。旷修是懂的,到死他们都没有说过话,但旷修还是懂的。而荆轲呢?

      他突然嘴角勾其一个浅浅的弧度,以荆轲的标准说不上是笑,但几乎已经是高渐离最柔和的表情。他横过琴,解开琴襟,猛的抽出琴下的布襟扔给荆轲,有点挑衅的看着荆轲,“当醉则醉,当歌则歌?”

      荆轲很高兴,他觉得今天的高渐离很开窍。从冥顽不灵到豁然开朗需要什么?一个好的老师。荆轲很高兴自己的教化如此成功,他说你等等,便刻意有些恭敬的将布襟平放在酒桌上,快步溜回房间,端出了昨晚强买的高粱酒。一启坛便是香气扑鼻而来,荆轲向店家要来两只破碗,就着倒了酒,自顾自的先喝了一碗,看着高渐离笑了,“你先弹,弹好了再喝,大哥给你留着。”说罢敲了敲剩下的那只碗,以表示言而有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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