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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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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跪
撩起长袍下摆,他跨步跪了下去,背后是群一脸惊愕的兄弟。“大,大哥!”血红了眼的弟兄们咆哮着,只想冲上来拉起那个跪在地上的人,在看见那个坚毅的后背时,生生停住了脚步。那个男人,腰挺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直,他还是他们的大哥,还是那个敢在县长帽子里撒尿的土匪头子沙问天。
越过副官的肩膀,可以看见端坐在马背上的人,皱眉,“你不能走,要走,留下命来。”
“凭什么?”
“就凭我这条命。”
“为什么?”
“小日本就在后面,你一走,整个缙城就会死无全尸。”
“我手上只有两个团,日本人是一个师,我凭什么去拼?”
“就凭你是苏延成。苏延成不是个缩头乌龟,他不会丢下一城百姓独自逃命,不会在日本人都打到身边了一枪不发,不会让他的姐妹妻女被小日本□□,因为……他不是个没□□的龟儿子!”沙问天说这句话的时候,一刻也没有让视线离开过苏延成的眼睛,看着他藏在帽檐底下的鹰目骤然一收,半曲在胸前的左臂差点就落了下去。他没有自信能够留下苏延成的两个兵团,拼的就是这一身的血性。“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就是个没□□的龟儿子。”
“你好大的胆子!”挡在师长前面的副官听得火冒三丈,真想把眼前这个跪在地上还大言不惭的土匪流氓打成筛子,要不是忌讳他身上绑着的一圈炸弹随时都会被扯掉引线而爆炸,他一定会这么做。
“哈哈哈哈哈!”苏延成出人意料的放声大笑,好像被骂龟儿子的不是他一样。“被你这么一拦,我若走,你便炸死我,我若留,就死在日本人手上。这样是走也不能,留也不能,别无选择了?”
“死在我手上,你只是个贪生怕死的窝囊废。死在日本人手上,你就是岳武穆一样的大英雄。这,不一样。”
“哼哼,好个不一样,横竖都是死,要那些好名声臭名头还有什么用?贪生怕死又如何,这是我的团,我的兄弟,你要对你的兄弟讲义气,我也要对我的兄弟讲义气,不能因为我一个人的性命名声,让他们统统去送死。”
“你!那你是要选择第一条路了!”沙问天粗红了脖子,缠着引线的左手暗暗下沉。见此情况,苏延成的副官和包围在沙问天周围的近卫兵就要扑上去,用血肉之躯去保护他们的师座。站在沙问天身后的兄弟也拔出枪来要拼个你死我活。
“慢”在最紧急的关头,苏延成的声音听上去依旧懒洋洋,他微微弯下腰,曲肘靠在马鞍上,似笑非笑地看着那个面临爆发的男人,忽然觉得很有意思,“如果我选第三条路呢?”
“战,不战,像个乌龟去死,还是像个男人去死,只有两条,没有折中。”
“如果我说,战,象个男人去战斗,然后像个男人一样,为了下一次遭遇继续活着,然后战斗,直到胜利呢。”
“你……这是你的承诺?”忽如其来的转折让沙问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
“我凭什么信你?”
“就凭,我是苏延成。”苏延成收起玩笑心情,万分诚恳。“所以,你可以让我的队伍离开了吗。”
“你还是要走!”沙问天怒吼着站了起来,直冲到苏延成面前质问刚才的承诺,副官想要拦住他,又怕拉扯中引爆炸弹,眼睁睁看着他冲到师座马前,苏延成没想到他的速度这么快,没来得及调整姿势,生生被抓住了领口。
被拉低的脸和那个怒气冲冲的男人高昂的头几乎就要贴在一块儿了,近得似乎要被他眼中的怒火燃起血性。
“你不放开我,让我走,我怎么唱空城计?要赢,不一定要靠蛮力,靠性命,还可以靠智谋,靠计策。你以为我现在回去,就能保住缙城百姓的性命?你以为我要像你一样跑到小日本面去去引爆身上的炸弹炸死一两个人就能得到最后的胜利?你以为,我苏延成跟你沙问天一样只是个冲动的土匪?”
那张逼近的脸,因为愤怒或者是领口被勒而憋气有些微微发红,嘴里说着冷静的话,眼中却跳跃着灼人的火焰。沙问天愣了神,却没有松开死拽着苏延成的右手。
“我…”
“我什么我,还不快松开。你已经耽搁了我很多时间了。”
啊,沙问天连忙松开手,看着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整理有些发皱的衣领,然后扬起马鞭,带领着他的士兵飞奔而去,末了还扔下一句话来。“沙问天,等我灭了小日本儿就来灭你了,乖乖在你的土匪窝里等我回来,没种的才跑!”
留下了漫天尘土,和呆了半晌的土匪头子沙问天。
“大哥!大哥!”兄弟们一脸担忧的冲了上来,眼尖的忽然看见沙问天的左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江引线扯掉了,吓得脸色都变了,那里却只是冒了半天烟,然后,就没动静了。沙问天像看傻瓜一样看着几个都快尿裤子的瓜货,啐了一口,大骂“我草,猪脑子啊你们!老子会把真玩意儿挂在身上啊!妈了个逼的注定就是个劫道的土匪,什么时候才能骂人都不带屁话还让你憋得血都没地儿吐去!靠你娘!@%#¥……!”
到了最后,沙问天在骂什么自己都已经搞不清楚了。
“走!兄弟们!老子们进城!”朝着苏延成的反方向,沙问天迈开了脚步。妈了个逼的,不让老子去缙城,老子就偏去!想让老子躲在山上当孙子,等着让你立功呢!呸!老子才不傻!
不久之后,战火如荼,燃烧的烈焰好想要吞噬掉所有的一切般猛烈,枪声炮声厮杀声,震耳欲聋,没人敢呆在城里等待未知的恐惧,然后一切又渐渐小了下去,潮水退去的战场留下焦黑的土地。
然后是寂静,不敢言说的寂静,开始有了从前方退下来的人零星出现在人们眼前,然后越来越多穿军装骑大马的人进驻到城里来,人们努力辨认着混合着泥土,血汗,烟尘,或许还有泪水的,已经变色的军装和脸庞,分辨他们是谁的队伍,然后胜利的消息用比子弹更快的速度打进每个人的脑子里,他们用不亚于枪炮的呐喊声宣告着喜讯。然后……
然后沙问天的土匪窝被剿灭了,苏延成亲自出马,在缙城的县衙大堂上,在他叫他乖乖等着被灭的那天起的半个月后。一人一马一身血衣和一把没了子弹的勃朗宁,用了三个时辰,缴获了十来个人,七八条枪。
先灭鬼子,后平匪患的冷面师座在缙城被百姓奉若神明,甚至传到上头,还给弄了个嘉奖令下来,留苏延成的队伍原地待命,补充给养,然后把打得只剩下一个团的队伍扩充为整编师。
沙问天的土匪帮被编进了苏延成的正规军,然后跟着他南征北战,出生入死。只是当年的那三个时辰有何事发生二人都讳莫如深,不肯多言一句,连沙问天手下的那群土匪也都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了。
二跪
沙问天没想到他还会跪在苏延成的面前,拦着他,不让他离开。他跪在那里,从未穿出个军人样子的军装被扯得扣子都掉光了,精壮的肌肉剧烈的上下起伏,冒着热气的心脏似乎就要从那里蹦出来一样。
上了膛的手枪冰凉,拿在手上,对准自己的头。腰不再挺直,微微发着抖,就像他那双痛苦的眼睛,做着无声的宣泄“你不能走!要走,带着我!不然就从我尸体上踩过去!”
“凭什么”苏延成的样子并没有比他好过,喉结在敞开的领口后上下移动,满脸胡茬,面色发青,额头上缠着绷带,不过看上去不太管用,缓缓渗出的血液已经染红了衬衣的衣领。
“就凭我这条命!我……”
“为什么?三年前你也用自己的命威胁我,不让我离开”他跪在沙问天面前,和他面对面,眼对眼。“你说过,我只有两条路,像窝囊废一样死,或者,像个男人一样战斗,然后成为英雄,死去。现在,鬼子就在前面,就在我们看得到的地方,强占我们的土地,奸杀我们的姐妹,掠夺我们的财产,你凭什么拦着我?”
“你去,只有死!这跟三年前不一样!毫无胜算!”沙问天颤抖着,握住苏延成的手,用他拿枪的那只手,他唯一的一只手。“你回不来的……”
“不止我一个,问天。我的副官,我的弟兄,我的队伍,他们都在那里,在和鬼子战斗,我不能丢下他们。”
“可是你不能丢下我!带我一起去!死……要在一起!”泪水夺眶而出,那不是对死亡的恐惧,是别离的伤痛。“死在一起,下……下辈子,才能在一起”
“我……”苏延成压下翻滚的液体,他需要说服眼前这个男人,活下去“我是军人,黄埔毕业的高级军官,我不像你,只是个土匪出身的草莽”
“你就算骂我是娘们儿,我也不会让你走!”
“你听我说,我跟你不一样,我不能退,我无路可退。你明白么?我是中华民国国民军第6军第38整编师的师长!是众人表率!我不能退,我若是退了,只会让整个38师蒙羞38师的男儿智能战死,不能苟活!你不一样,你半路出家,只是个小小的卫队长,没有人会看着你,你只要离开这个战场,就能活下去。而我,就算离开,也会自绝于天下!我是苏延成,那个能让鬼子闻风丧胆的苏延成!你情愿要一个没种的龟孙子,还是一个顶天立地的苏延成?”
“好!去战场!我跟你一起!”
“你不能去!”苏延成严厉推开半伏在自己身上的沙问天
“因为我是个土匪?不配跟在你身边?不配战死在沙场上?!”
“问天……我从来没有想过配不配的问题,你得活着,为了我。”
“你死了,我活着。这算为了你什么?”
“我死,为国尽忠,但不能尽孝。自古忠孝不两全……但,我是个自私的人,我要忠,也要孝。你为了我,要活着,照顾我的寡母,用,儿子的身份。”
“不……”
“你走!你已经失去一条胳膊,跟我去,只会害我死得更快。你要活着,侍奉我的母亲,也是你的母亲,我离开了她六年,夜夜都能听见她的哭泣,别让她再为我哭了……”
“苏延成!”
“离开这里……永远,都不要回来!”
“苏延成!!……”
苏延成像三年前一样,没有回头。
尾声
又是一年过去,沙问天改姓为苏,小日本苟延残喘,他侍奉老母归天。然后收拾行囊去牵挂了两年的地方。
这里已不见当年屠城的惨状。河水潺潺,绿草依依,山峦绵延起伏。只是那河水冲不走孤魂的哭喊,绿草掩不住血色的土壤,还有那巍巍青山,埋葬了多少忠骨。
苏问天站在昔日分别的墙头,看着那些残垣断瓦诉说着那场战役的悲壮。那是一场以一敌百的战斗,不论是在兵员数量还是武器上,被打碎了又融合,融合后再被打碎的38师,用他残破不堪的躯体将日军的主力部队,德国装备的坂田军,拖在了离主要阵地五公里处的山坳里。
他们没有后退,虽然不远处就是装备更加精良的兄弟部队。他们死死咬住鬼子的大腿,子弹打完了就用刺刀,刺刀拼断了就用枪托,枪托砸烂了,就用他们的血肉之躯,用他们的牙齿,用他们的骨头,用他们的骨头和鲜血,构筑成为让比他们强大百倍敌人不可逾越的狙击阵地。
现在这里,再看不到遮天蔽日的浓烟,听不见声嘶力竭的怒喊,闻不到血肉被燃烧后的刺鼻焦臭。只有爬满藤蔓的断垣和隐藏在草丛中已经生锈的铁片,告诉他,这不是梦一场。
干涸的眼眶已经无泪可流,空旷的山间无坟可祭。苏问天再也找不到那个送了他半截中正剑的人。或者,他已经找到了他,河水就是他流动的血脉,山林就是他坚挺的脊梁,呼啸的风声是他铮铮的话语,还有那抹夕阳,就像他收服他的那天,在县衙的大堂上,进入身体时炙热的灵魂,燃烧着他们两。
苏问天跪在山间,跪在水旁,一遍遍呼喊着苏延成的名字,咒骂着他,思念着他,然后用那截早就断了剑首的中正剑,刺入自己的心脏。
你说过,剑在人在,剑亡人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