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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门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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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像一块浸透了墨汁的厚重丝绒,沉沉地覆盖着城市。街道空旷,路灯在寒风中投下孤寂的光晕。
洛南依散着头发,发丝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颈侧和脸颊。她身上那件质地精良的羊绒衫领口被扯得歪斜,露出小片苍白的皮肤,她攥着胸前残破的衣襟,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仿佛那是她与外界隔绝的最后一道屏障。高跟鞋早就不知所踪,她赤着脚,踩在冰冷粗糙的人行道上,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疼,却让她保持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郭商言那间奢华却冰冷的公寓里走出来的。耳边还回荡着他最后那句嘶哑破碎的“你走吧,我没有幻想了,你自由了”,以及自己那声同样破碎的“对不起”。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刚才那场未遂的、令人作呕的纠缠气息,混杂着绝望、不甘和彻底破灭的欲望。
恶心感还在胃里翻搅,但更强烈的,是一种近乎灭顶的恐慌和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冲动。
她颤抖着手,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屏幕的光映在她泪痕斑驳、妆容残败的脸上,有种凄厉的美。指尖冰凉,划了好几次才解锁,找到那个名字——欧阳晴。
电话接通得很快,那头传来欧阳晴带着睡意和惊讶的声音:“南依?这么晚了,你怎么……”
“欧阳,”洛南依打断她,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干涸的喉咙里硬挤出来的,带着砂纸摩擦般的粗粝感,“你能不能……现在,立刻,带我去找炎炎?”
电话那头是短暂的死寂。随即,欧阳晴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南依?!你……你怎么了?你在哪儿?你的声音……你被欺负了吗……”
“我没事。”洛南依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冰冷刺肺,却让她混乱的头脑有了一丝诡异的清明。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虽然尾音依旧控制不住地颤抖,“我终于……只是终于自由了。郭商言……我们结束了。彻底结束了。”
她顿了顿,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将那个在心底盘旋了三年、压抑了三年、也折磨了她三年的念头,清晰无比地说出来:
“我想去找她。现在。马上。欧阳,带我去找炎炎。”
电话那头的欧阳晴沉默了几秒。这信息量太大,太突然。郭商言放手了?洛南依自由了?在这样一个狼狈不堪的深夜,她要去寻找消失了三年、刚刚重逢却又被狠狠刺伤的黎炎炎?
“……好。”欧阳晴没有再追问细节,语气变得果断,“发定位给我,待在原地别动,等我。我马上到!”
二十分钟后,欧阳晴的白色SUV一个急刹停在路边。她推开车门,看到路灯下那个蜷缩在花坛边、赤着脚、衣衫不整、眼神空洞却又燃烧着某种奇异火焰的洛南依时,心脏像是被狠狠揪了一把。
“我的天……”欧阳晴冲过去,迅速脱下自己的长款羊绒外套,不由分说地裹住洛南依冰冷颤抖的身体。外套还带着车内的暖气和欧阳晴身上熟悉的香水味,是此刻唯一温暖的来源。
洛南依顺从地任由她摆布,目光有些涣散,却又执拗地聚焦在欧阳晴脸上:“去……找她。”
“你先上车!”欧阳晴扶着她,触手一片冰凉。她将洛南依塞进副驾驶,系好安全带,然后迅速绕回驾驶座,启动车子,暖气开到最大。
车内安静下来,只有发动机低沉的嗡鸣和暖风出气口的呼呼声。欧阳晴一边开车,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瞥着身旁的洛南依。她裹着宽大的外套,像个迷路的孩子,侧脸朝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夜景,长发垂落,遮住了大半神情。但欧阳晴能看到她紧紧抿着的、失去血色的嘴唇,和那双即使在昏暗光线下,也亮得惊人的、仿佛烧着两簇幽暗火焰的眼睛。
“南依……”欧阳晴斟酌着开口,语气小心翼翼,“你……确定现在去找炎炎,是合适的时机吗?炎炎她看到……剧场外面……你……”
她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黎炎炎刚刚经历了“一家三口”的致命打击,此刻去找她,无异于在她伤口上撒盐,或者,也可能引发无法预料的情绪风暴。
洛南依没有立刻回答。她依旧看着窗外,良久,才极轻地说:“我知道……我都看到了。那个孩子,郭商言……她一定误会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坚定,“所以我才要去。欧阳,我不能再等了。一分钟,一秒钟,都不能再等了。我已经浪费了三年……我不能再因为任何误会、任何胆怯、任何……自以为是的好意,再错过一次。”
她转过头,看向欧阳晴,眼中蓄满了泪水,却没有落下,只是在眼眶里打转,映着车外掠过的流光,显得格外脆弱,也格外决绝:“哪怕她恨我,怨我,推开我……我也要亲口告诉她,告诉她彦彦是怎么回事,告诉她我和郭商言什么都不是,告诉她我这三年……是怎么过来的。告诉她……我从来没有停止过想她。”
欧阳晴看着她眼中的泪光和那份不顾一切的决心,所有劝阻的话都咽了回去。她太了解洛南依,这个总是将情绪深埋、用理智和规则武装自己的女人,一旦决意破釜沉舟,便是山崩地裂也无法阻挡。
“好。”欧阳晴用力点头,“我带你去找她。”
然而,当车子驶近黎炎炎下榻的酒店时,欧阳晴却犹豫了。她拿出手机,先给黎炎炎发了条微信:「炎炎,南依想见你,我正带她过去。」
消息如同石沉大海,久久没有回复。
欧阳晴的心提了起来。她了解黎炎炎,如果看到这样的信息,即使再难过震惊,也绝不会不理睬。除非……她没看到手机,或者,和雒雒在一起?所以她急不可耐的拨通了黎炎炎的电话。响了很久,就在她以为无人接听准备挂断时,电话通了。
但传来的,却不是黎炎炎的声音,而是一个年轻、清脆、带着些许意外和礼貌的女声:
“喂,欧阳姐么?我是雒雒。炎炎……她还在接受专访,您找她有事吗?需要我转告,或者等她结束再回您电话?”
雒雒。
这个声音,这个名字,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扎进了车内原本就紧绷的气氛里。
欧阳晴明显感觉到身旁洛南依的身体瞬间僵硬了。她握着方向盘的手指紧了紧,强作镇定地对着电话说:“哦没事,没什么急事,就是……问问炎炎休息了没。那你先忙,不用转告了……”
她话还没说完,手机就被一只冰凉而微微颤抖的手拿了过去。
洛南依拿着手机,贴在耳边。她脸上那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绝,在听到雒雒声音的瞬间,仿佛被泼了一盆冰水,迅速冷却、龟裂,显出一种苍白的茫然和……退缩。
她没有看欧阳晴,只是对着话筒,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字字清晰:
“我不找黎炎炎。”
她顿了顿,每一个音节都像从齿缝间挤出:
“我找你。”
电话那头,雒雒明显愣住了。
洛南依没有给对方反应的时间,继续用那种没有起伏、却带着无形压力的语调说:“现在。你们在哪儿?”
电话里传来雒雒略显迟疑的回应:“我们……在瑰珀酒店三楼会客厅。请问您是……”
“我是洛南依。”洛南依报出自己的名字,然后不等对方回答,直接挂断了电话,将手机递还给完全呆住的欧阳晴。
车厢内一片死寂。暖气似乎都失去了作用,空气冷得快要结冰。
欧阳晴看着洛南依重新侧过去的、线条紧绷的侧脸,那上面刚才还燃烧着的火焰,此刻仿佛被一层寒霜覆盖,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近乎孤傲的倔强,和眼底深处,那不易察觉的、迅速蔓延的受伤与自我怀疑。
“南依……”欧阳晴试图说点什么。
“去瑰珀酒店。”洛南依打断她,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命令的口吻,“三楼会客厅。”
欧阳晴在心里叹了口气,知道此刻说什么都是多余。她朝着酒店方向驶去。
停好车,洛南依甚至没有整理一下自己狼狈的仪容,只是将欧阳晴的外套裹得更紧了些,赤着脚就要下车。
“南依!你的鞋!”欧阳晴慌忙拉住她,从后座找出一双自己备用的平底软鞋,“穿上这个!”
洛南依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灰尘和冰冷水渍的赤脚,似乎这才意识到。她沉默地穿上鞋,尺码略大,走起路来有些拖沓,但她毫不在意。
两人走进酒店大堂。深夜的大堂空旷安静,只有值班人员好奇地投来一瞥。洛南依对周遭的一切视而不见,径直走向电梯。欧阳晴紧跟在她身后,心提到了嗓子眼。
电梯上行,金属壁面映出洛南依此刻的模样——头发凌乱,衣衫不整,脸色苍白如纸,眼眶泛红,嘴唇紧抿,唯有那双眼睛,亮得吓人,像两颗燃烧到极致、即将熄灭的星辰。
三楼会客厅的灯光柔和,这个时间点几乎空无一人。只有一个颀长的身影站在走廊里。
是雒雒。
她显然是从电话里听出了什么,特意等在这里。她换下了舞台上的戏服,穿着一身简约的米白色长裙,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头,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礼貌而疏离的微笑。月光透过玻璃窗洒在她身上,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清冷皎洁的光晕,年轻,干净,充满了未经世事的蓬勃朝气,还有一种……属于舞台中央者的、不自觉的自信光芒。
洛南依的脚步在大厅入口处停住了。
她看着几米之外的雒雒。看着这个女孩身上那种她早已遗失、或许从未真正拥有过的、肆无忌惮的青春与无畏。看着她在月光下亭亭玉立、仿佛自带追光的样子。再对比自己此刻的狼狈、破碎、沧桑和内心那片荒芜的冻土……
一种尖锐的、近乎自惭形秽的刺痛,瞬间贯穿了她的心脏。
原来……这就是黎炎炎现在身边的光芒。
原来……自己早已黯淡至此。
那个在舞台上拥抱黎炎炎的女孩,不是依赖,不是慰藉,而是……新的可能,新的光?
欧阳晴看着洛南依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和微微颤抖的肩膀,心狠狠一沉。她快步上前,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对峙:
“雒雒,这位是洛南依,炎炎的……老朋友。”她介绍得有些艰难。
雒雒的目光落在洛南依身上。她早已从欧阳晴刚才的反应和电话里的语气猜到了来者的身份。此刻亲眼见到,心中更是印证了某种猜想。这个叫洛南依的女人,即使此刻如此狼狈,也掩盖不住骨子里那种清冷倔强的气质和惊人的美貌。尤其那双眼睛……和自己竟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相似神韵。只是,那双眼睛里此刻盛满了太多复杂的情绪:震惊,审视,受伤,退缩,还有一丝极力掩饰却依旧泄露的……敌意?
“南依姐,你好。”雒雒微微颔首,笑容依旧得体,语气却带着一种主人般的自然,“炎炎她专访还要一会才结束,你们要跟我一起等,还是我来转告她?”
她的话语很客气,却无形中划出了一道界限——她是和黎炎炎一边的。
洛南依没有回答。她只是看着雒雒,目光从她年轻光洁的脸庞,滑到她纤细的手腕,再到她从容的姿态。每一个细节,都像一根细小的针,扎在她本就千疮百孔的心上。
洛南依脑中盘旋着:你凭什么?洛南依,你看看你自己!你拿什么去跟这样年轻、鲜活、毫无负担、能陪在她身边一起发光的人比?
勇气像退潮的海水,迅速从她体内流失。那份不顾一切要见到黎炎炎的冲动,在雒雒年轻光芒的映照下,显得如此……不自量力。
她低下头,避开了雒雒清澈探究的目光,也避开了欧阳晴担忧的注视。极轻地,她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胸腔的刺痛。
然后,她转过身,没有再看雒雒一眼,也没有等欧阳晴,径直朝着来时的电梯走去。脚步有些虚浮,背影在空旷的走廊灯光下,显得异常单薄而萧索。
“南依!”欧阳晴急得跺脚,看了一眼同样有些错愕的雒雒,匆匆追了上去。
雒雒站在原地,看着洛南依几乎落荒而逃的背影,和欧阳晴焦急追去的脚步,眉头轻轻蹙起。月光下,她脸上那种从容的礼貌微笑慢慢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疑惑、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
她知道,这个叫洛南依的女人,可能就是黎炎炎心里那个“故事”的源头,是那部耗尽心血、感人至深的《晴空》所祭奠和渴望的全部。可是,亲眼见到,却和她想象中有些不同。不是想象中的强大、耀眼、不可企及,而是……如此的破碎、脆弱,甚至带着怯懦和自卑。
这样的一个人……真的值得黎炎炎老师燃烧自己、守候三年吗?
雒雒轻轻咬了咬下唇,眼中闪过一丝不甘,和更加坚定的光芒。
**回到菱花家中。**
欧阳晴不敢让洛南依一个人回家,就带洛南依回到她妈妈菱花那,洛南依一进门,就将自己反锁在了卧室里。任凭欧阳晴在外面如何敲门、询问,里面都毫无声息。
菱花穿着睡衣从房间出来,看到客厅里焦急的欧阳晴,又看了一眼紧闭的卧室门,心中已然明白了七八分。她示意欧阳晴坐下,倒了两杯温水。
“阿姨……”欧阳晴握着温热的水杯,却感觉不到暖意,她语无伦次地将发生的一切——从剧场外的一幕,到洛南依狼狈地出现在街头,再到酒店里与雒雒那短暂却惊心动魄的对峙——断断续续地讲了出来。
菱花静静地听着,指尖夹着一支细长的香烟,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她沉静的面容。直到欧阳晴说完,她才缓缓吐出一口烟圈,声音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通透与淡淡的无奈:
“依依这孩子……心重”她看向那扇紧闭的房门,眼神温柔而心疼,“她是,爱得太深,把自己困住了。看到那个年轻姑娘……她不是嫉妒,她是怕。怕自己早已不是炎炎心里最好的样子,怕自己配不上那份等待了。”
欧阳晴红了眼眶:“可是阿姨,炎炎她……她心里只有南依啊!这三年,她过得有多苦,我们都看到了!那个雒雒,只是……”
“那个雒雒”菱花打断她,目光锐利了一瞬,“年轻,勇敢,热烈,全心全意地崇拜着炎炎,精准诠释着她的作品,可能真的比依依更了解炎炎呢。小晴,我们都是局外人。感情的事,最忌讳想当然。”她叹了口气,“把一切交给她们自己吧。该面对的,总要面对。该解的结,也只能她们自己动手。”
欧阳晴听进去了,不再说什么,就静静的坐着,跟菱花一起陪着门里的洛南依。
而此刻,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的洛南依,正蜷缩在床角的地毯上。她没有开灯,黑暗中,只有窗外零星的路灯光芒渗入,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
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丝绒盒子——里面是那套黎炎炎亲手设计、她却从未穿过的鱼尾婚纱手稿。冰凉的丝绒贴着皮肤,却无法冷却她脑海中翻腾的惊涛骇浪。
雒雒年轻自信的脸。
黎炎炎在舞台上沉默鞠躬的身影。
彦彦那声清脆的“妈妈”。
郭商言最后绝望的嘶吼。
还有更久以前,那些温暖的、心照不宣的瞬间,那个带着泪水的吻,那句未曾兑现的“等我”……
所有画面交织撕扯,让她头痛欲裂。
她以为自己挣脱了枷锁,终于可以奔向光明。却没想到,光明之下,等待她的不是温暖的怀抱,而是一面冰冷清晰的镜子,照出了她满身的伤痕、怯懦和自以为是的“不配得”。
“黎炎炎……”她将脸深深埋进膝盖,无声地念着这个名字,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堤防,汹涌而出,浸湿了冰冷的丝绒,也浸湿了她破碎不堪的衣襟和那颗在绝望与希望边缘反复灼烧的心。
**瑰珀酒店套房**
深夜的酒店套房,只开了一盏落地灯,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结束采访的黎炎炎回到酒店,疲惫的背对着门,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北京城永不熄灭的霓虹星河,璀璨,冰冷,遥远得像个幻觉。她身上还穿着演出的黑衬衫,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杆被风雪浸透却不肯弯曲的旗,只有垂在身侧的手,指尖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
茶几上的平板电脑屏幕还亮着,定格在一则娱乐新闻的界面。标题耸动:「默剧女神‘燚白’与缪斯女主后台相拥,艺术CP成真?」配图是昏暗后台,她与雒雒模糊相拥的抓拍,角度刁钻,看起来竟真有几分暧昧旖旎。旁边是雒雒接受采访时,眼神晶亮望向她的特写。
一股冰冷的怒火混合着被亵渎,直冲头顶。她抓起遥控器,“啪”地关掉屏幕,力气大得仿佛要捏碎塑料外壳。不是愤怒这捕风捉影的炒作,而是愤怒它玷污了她用三年血泪、用全部过往祭奠才熬出来的剧,愤怒这些花边不实报道可能会让洛南依看到....
她拿起手机,直接拨通了苏澈的电话。
电话几乎是秒接,苏澈似乎也在忙,背景音有些嘈杂:“炎炎?庆功宴你没来,正想找你呢……”
“苏澈,”黎炎炎打断他,声音是竭力压制后的平静,底下却涌动着即将爆发的熔岩,“那家叫‘星闻速递’的媒体,需要立刻撤掉所有关于《晴空》、关于我、关于雒雒的乱七八糟的通稿和推送。全部。”
电话那头的苏澈沉默了两秒,似乎走到了安静些的地方,声音压低,带着安抚和一丝无奈:“炎炎,你先冷了一下,我看到那篇报道了,确实……但是,你听我说,这家媒体虽然路子野,可流量和影响力在圈里是数一数二的。他们这样报道,整部剧的搜索量扶摇直上,资方那边看到数据,眼睛都亮了!商业运作有时候……”
“我不在乎!”黎炎炎几乎是低吼出来,长期压抑的情感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出口,猛然决堤,她哽了一下,声音陡然低了下去,“是我用命熬出来的!它不是商品,不是用来炒CP、博眼球的噱头!你明不明白?你知不知道这里面是什么?!”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静默。苏澈听出了她声音里那深不见底的痛苦和绝望,那不是对一篇报道的愤怒,那是信仰被践踏的嘶鸣。
“……我明白,炎炎。”苏澈的声音终于彻底严肃下来,带着些愧疚,“是我考虑不周,只看了数据。我马上处理,马上处理...”
黎炎炎没有说谢谢,她只是疲惫地挂断了电话,将手机扔在沙发上,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东西。
赢了。她好像赢了。
赢了专业苛刻的评委,赢了挑剔刁钻的观众,赢了那些曾经不看好“默剧”这种小众形式的资方。她用三年心血,用几乎焚毁自己的代价,将那些无法言说的、深埋地底的情感,淬炼成最锋利的武器,一举刺穿了世俗的喧嚣与麻木,赢得了满堂喝彩。
可是,孤独从未如此具体。
它具象成这间豪华却陌生的酒店套房,具象成手机里那些与她内心世界毫无关联的热闹信息,具象成未来那些需要她戴着“燚白”或“黎导”面具去应付的场合,更具体成……那个她永远无法参与、也永远无法拥有的,“家”的画面。
那声清脆的、充满依赖的童音,妈妈!我们来接你啦!”毫无预兆地再次在她耳边炸响,比剧场外听到时更加清晰,更加残忍。
好完整的一家三口,多么“正确”,多么符合世俗标准。
这才是洛南依该有的生活,不是吗?稳定的事业,体面的伴侣,可爱的孩子。
她闷声喝下整杯酒,嘴角的弧度在笑自己好像一个沉浸在自我世界、用晦涩默剧表达隐秘情感的“怪胎”。
就在这时,套房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黎炎炎没动,也没应声。
门外的人似乎犹豫了一下,又敲了敲,然后,门把手被轻轻转动——雒雒有她房间的备用门卡,为了方便排练沟通。
门开了。雒雒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来。她换了舒适的居家服,头发湿漉漉的,显然刚洗过澡,脸上还带着水汽蒸腾后的红晕,少了舞台上的凌厉,多了几分居家的柔软。她本意是想来告诉黎炎炎,关于洛南依来过。可当她推开门,看到眼前这一幕时,所有准备好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
房间里只开了远处一盏落地灯,光线昏昧。黎炎炎背靠着吧台坐在地上,身影几乎融进阴影里。她手里攥着一个酒瓶,侧脸在微弱的光线下勾勒出清瘦而疲惫的线条,下颌线紧绷,眼神空茫地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整个人散发着一股浓重的、被世界遗弃般的孤寂和颓唐。空气中弥漫着未散尽的烟味和浓烈的酒精气息。
这绝不是雒雒熟悉的那个“燚白”——那个在排练厅里严厉精准、眼神如刃、冷静睿智的老师,那个在舞台上沉默却光芒万丈的创作者。这是一个卸下了所有铠甲、露出内里千疮百孔的、脆弱的黎炎炎。
雒雒的心脏像被狠狠攥了一下,酸涩的疼。她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想说的话,在这样沉重的氛围面前,显得那么轻飘,那么多余。她本来只是来传递一个消息,一个或许能让黎炎炎振作或痛苦的消息。可现在,她忽然不想说了。她不想再用任何关于“洛南依”的事情,去刺痛眼前这个仿佛随时会碎裂的人。
鬼使神差地,她轻轻关上门,没有发出一点声响。然后,她赤着脚,踩着柔软的地毯,像一只怕惊扰主人的猫,悄无声息地走到黎炎炎身边,也学着她的样子,靠着吧台,缓缓滑坐在了地毯上。距离不远不近,刚好能感受到对方身上的温度,又不会显得太过唐突。
黎炎炎似乎察觉到身边多了个人,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瞥了雒雒一眼。那眼神没有什么焦距,空荡荡的,像是透过她在看别的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看。她没有说话,只是又举起酒瓶,灌了一口。喉结滚动,侧颈的线条在昏暗光线下拉出一道脆弱而优美的弧线。
雒雒也没有说话。她没有去抢酒瓶,也没有出言安慰——那些苍白的语言在此刻毫无力量。她只是静静地陪着,抱着自己的膝盖,将下巴搁在膝盖上,侧着脸,一瞬不瞬地看着黎炎炎。
这不是崇拜的眼神了。至少,不全是。
这是一种更复杂的凝视。有心疼,有不解,有对那份沉重痛苦的敬畏,也有一种……被这极致颓废的美和脆弱所吸引的、近乎着迷的悸动。年轻的雒雒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到“破碎感”,而这种破碎感出现在黎炎炎这样一个人身上,竟产生了一种惊心动魄的、近乎毁灭性的吸引力。
时间在沉默和酒液中缓慢流淌。
黎炎炎又喝了几口,酒瓶里的液体下去了小半。她的眼神更加迷离,身体微微放松,向后靠得更沉,头仰着抵在吧台坚硬的木质边缘,闭上了眼睛。唯有胸膛微微的起伏,和偶尔无意识皱起的眉头,显示她并未沉睡,只是沉溺在酒精和思绪的混沌深渊里。
雒雒的胆子,在这样静谧而暧昧(对她而言)的气氛里,悄悄膨胀。
她看着黎炎炎近在咫尺的侧脸,那挺直的鼻梁,微微颤动的睫毛……一种强烈的冲动驱使着她,她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挪动身体。想要触碰那片冰冷下的滚烫,想要分担那份沉重下的孤独,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点。
地毯摩擦发出极其细微的窸窣声,在寂静中被放大。她的肩膀,轻轻擦过了黎炎炎的手臂。
黎炎炎似乎感觉到了,身体僵了一下,但没有躲开,也没有睁眼。或许,是酒精让她反应迟钝;或许,是此刻的孤独太过庞大,以至于任何一点微弱的体温靠近,都成了下意识的贪恋。
这微弱的“允许”(或者仅仅是“不抗拒”),像一簇火苗,点燃了雒雒心底更隐秘的渴望。
她没有再动,就保持着这样肩膀相贴的姿势。黎炎炎手臂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衬衫布料传来,比她想象中要凉,却又带着酒精引发的、内里的热意。
雒雒的心跳在静谧中鼓噪。她悄悄侧过头,目光近乎贪婪地描摹着黎炎炎近在毫厘的侧脸轮廓。一种混合着保护欲、心疼、崇拜和某种初生情愫的复杂情感,在她年轻的胸腔里汹涌澎湃。她想拥抱她,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那片冰凉,想告诉她不要难过,想……取代那个让她如此痛苦的人,成为她世界里新的光。
这个念头大胆而炽热,烧得雒雒脸颊发烫。
她的手试探性地,极其缓慢地,握住黎炎炎的手。
黎炎炎的身体,猛地一颤!她豁然睁开了眼睛。那双因为酒意而氤氲着水汽、显得比平日柔和许多的眼眸,在睁开的一刹那,骤然恢复了清明,不,是比清明更冷的、带着警惕和距离感的锐利。
她转过头,目光直直地撞进雒雒来不及收回的、盛满了关切与隐秘渴望的眼底。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固了。
雒雒像是做坏事被抓包的孩子,脸颊瞬间爆红,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出胸膛。她慌忙想直起身,拉开距离。
但黎炎炎的动作更快。她几乎是有些粗暴地,抽开自己的手,力道不轻,带着不容置疑的制止意味。
然而,她的眼神却异常复杂。没有厌恶,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了然的悲悯。她看着雒雒年轻而慌乱的脸,看着她眼中那簇因为自己而点燃的、明亮却可能灼伤她自己的火焰,良久,才极轻地、几乎叹息般地开口,声音因为酒精而愈发低哑:
“雒雒……”
只叫了名字,后面的话,却湮没在了一声更深的叹息里。
“回去睡吧。”
轻飘飘的一句话,浇灭了雒雒心头刚刚燃起的、不合时宜的炽热,也让她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自己与黎炎炎之间,早已住进了无法撼动的、一个烙着“洛南依”名字的、永恒的废墟。
“她来过”雒雒吹头丧气的说。
黎炎炎屏住呼吸,猛得抬头,小心翼翼的问,像生怕打扰了那个答案:“谁?”
雒雒她垂下眼,避开黎炎炎的视线,才艰难地开口:“洛南依。”
三个字像一道惊雷,猝然劈开了房间内凝滞的空气。
黎炎炎撑在玻璃上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她依旧没有转身,但整个背脊的线条,在那一瞬间僵硬得如同铁铸。
雒雒的心沉了下去。她知道自己猜对了。那个在酒店匆匆一见、即使狼狈也难掩美貌与气质的女人,那个让黎炎炎在舞台上燃烧三年、在灰烬中守望三年的源头……就是她。
“欧阳姐带着她来过了,”雒雒的声音很轻,却像钉子一样,一字一句钉进凝滞的空气里,“就在你专访的时候。她……看到了我,然后,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黎炎炎猛地转过身!
她的脸色在昏黄灯光下白得吓人,眼眶因为强忍情绪而微微发红,那双总是沉静或锐利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震惊、急切、担忧,还有一丝被撞破心事的仓皇。
“她来过?什么时候?你为什么不早说?” 一连串的问题脱口而出,黎炎炎下意识就要往门口冲,去寻找那个刚刚与她擦肩而过、可能再次消失的人。
“炎炎!”雒雒几乎是用身体拦在了她面前,伸开手臂,挡住了去路。她的动作有些急,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直接和力量感。“你现在去找她,没有用的!”
黎炎炎被迫停下脚步,拧眉看着眼前这个比她略高、眼神执拗的女孩:“这是我的事。”
“我知道是你的事!”雒雒没有退缩,反而挺直了背脊,迎上黎炎炎焦灼的目光。她脸上那种惯常的、带着崇拜的柔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罕见的、近乎锋利的认真,“可是,你想过没有?为什么她看到我,连一句话都不问,转身就走?如果她对你真有那么坚定,如果你们的感情真的像你在《晴空》里表达的那么……不可撼动,她会因为一个仅仅是你的演员的我,就退却吗?”
她的话语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剖开了黎炎炎内心深处连自己都不敢直视的恐惧——她怕洛南依已经放下,怕那份等待早已失去意义,怕自己坚守的,只是一场自我感动的幻梦。
黎炎炎的眼神骤然冷了下来,像是被触及了逆鳞:“这不需要你来评判。”
“那谁来评判?”雒雒不退反进,她向前逼近一步,年轻的脸庞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红,眼睛亮得灼人,里面燃烧着一种混合着不甘、心疼和某种她自己或许都未完全理解的炽热,“是困在过去回忆里的你吗?还是那个连面对一个陌生女孩的勇气都没有、只会转身逃跑的她?”
她的质问像连珠炮,砸在黎炎炎心上:“守着三年前的过去,守着回忆和想象生活的人只是你,不是她。你们之间除了过去的‘可能’,还有什么可以证明那份感情依然鲜活、依然足以对抗现实的一切?是那个叫她‘妈妈’的孩子?还是那个站在她身边的男人?”
“够了!”黎炎炎低喝一声,脸色铁青。雒雒的话,每一句都像一把盐,撒在她鲜血淋漓的伤口上。她感到一阵眩晕,太阳穴突突直跳。
但雒雒似乎豁出去了。她看着黎炎炎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痛楚和强撑的骄傲,心像被针扎一样疼,可另一种更强烈的情绪驱使着她继续说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
“我没有资格评判你们的过去。但我有眼睛啊,我会看。《晴空》里的每一分煎熬、每一寸渴望、每一次在灰烬中徒劳的寻找……我都用我的身体感受过,我甚至觉得,我比任何人都更懂你放在里面的东西有多重!” 她的声音微微发抖,却异常清晰,“可是,如果那份‘重’,只能压垮你一个人,只能让你躲在南方小镇用燃烧自己来祭奠,而那个该和你一起承担的人,却活在另一套‘正常’的剧本里,为什么你不可以有别的选择?她不要你了啊!”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很轻,却像重锤。
黎炎炎猛地抬眼看她,瞳孔骤缩。那一瞬间,雒雒在她眼中看到了被彻底激怒的火焰,也看到了火焰之下,那片猝然崩塌的、名为“信念”的废墟。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只剩下两个女人无声的对峙,和彼此剧烈的心跳声。
良久,黎炎炎极其缓慢地、一字一顿地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锈铁:
“雒雒,你演我的戏,不代表你有资格窥探我的生活,更不代表……你可以替我做任何判断。”
她的眼神冰冷而疏离,重新筑起了那道坚固的壁垒,将雒雒,连同她那些尖锐却可能接近真相的质问,一起隔绝在外。
“现在,出去。”
雒雒看着黎炎炎眼中那片拒人千里的冰原,一股巨大的失落和委屈涌上心头,但更多的,是一种不甘。她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最终在黎炎炎毫无温度的目光中败下阵来。
她低下头,肩膀微微垮了下去,像一只被雨淋湿的、试图振翅却撞上玻璃的雏鸟。沉默了几秒,她转身,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轻轻关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黎炎炎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门外脚步声彻底消失,她才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两步,跌坐在冰冷的地毯上。
继续守着灰烬,等待一个可能永远不会回头的背影?
还是……像雒雒暗示的那样,去看看那道门后,是否早已换了人间?
手机在沙发上再次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欧阳晴的名字。
黎炎炎盯着那闪烁的光点,像盯着一个通往未知深渊的入口。指尖冰冷,颤抖着伸过去,悬在屏幕上方,久久没有落下。
窗外的霓虹依旧闪烁,这座不夜城从未真正沉睡。
而她的长夜,似乎才刚刚开始。选择像一把生锈的刀,悬在心头,每一次呼吸,都能感受到那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锋刃。
地毯粗糙的纤维摩擦着掌心,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属于物质的实感。黎炎炎维持着那个双手近乎蜷缩的姿势,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