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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白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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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言......浅言兄......宋浅言!”
仿佛来自天外的一声喊声,让宋浅言缥茫的神思一下如坠重地,太阳穴猛地一紧,宋浅言便从趴着的案桌上一下惊醒。
映入眼的周边,还是无论怎样,都无法忘记的元上学宫。
学宫还是老样子,长年不息的飞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随着偶尔而起的风,悄无声息地卷入了些许雪沫,屋檐下古朴而庄严的檐铃随风轻轻作响,带出了悠远静谧的气息,衬着学宫下终年不散的云岚,这个明明是凡人所建的学宫,倒有几分云上之城的模样。
等一下,我现在在哪?元上学宫?
宋浅言原本还有些涣散的神思倏而回拢,眼前摊开着的,是讲述上古诸神的《化境论》,上面歪歪斜斜地用小楷写着一些诸如“飞升有啥好,不如桃醉喝到饱”之类狗屁倒灶的胡言乱语。
宋浅言再不动声色地环顾了下周围,发现满堂的人,包括自己在内,依然穿着在学宫内,独属于剑道一门的黛蓝衣袍,在旁边对自己挤眉弄眼的,是很久没见过的同窗,后来成为四大家族族长之一的谢廷相。
哦,对了,还有此时此刻正站在案桌前,对自己吹胡子瞪眼睛的先生。
“飞升有啥好,不如桃醉喝到饱。宋浅言,你话倒是挺敢说。”
两鬓飞霜的学宫老先生修道多年,眼力是何等的好,只一眼,就瞥见了宋浅言写在书页上那句潦草狗爬的打油诗,一下暴脾气就上来了,就差没卷起书籍往宋浅言这个倒霉孩子头上敲去。
“诶诶诶,先生莫动怒,这桃醉桃醉,自然仙人喝了也会醉,是好东西,仙人怎么会怪我呢。”
没等宋浅言顺清楚怎么从“满院红衣女尸抱头痛哭”的诡异场景切换到如今学宫受训的模样,学宫的先生就“先发制人”打了个措手不及,宋浅言只得顺口先扯句话来应付一下。
大概这人天生就不懂“好好说话”这四个字怎么写,气死人的话张口就来,差点没把老先生气得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坐在宋浅言旁边的谢廷相实在是觉得宋浅言这张嘴会给自己拉很大仇恨,于是他默默的挪过书本,抬手掩面,努力装着和宋浅言不熟的样子,求天拜地地希望先生不要把怒火转移到他身上。
“好,很好,好得很。”
先生怒极反笑,反手合上书册,重重往案桌上一拍,那一下拍的力气,把谢廷相又唬得往旁边挪了挪。
先生看着宋浅言明上装小伏低,背地里一直往谢廷相那边猛的打眼色的表情,气不打一处来,沉着声线问道:“你倒是说说,这桃醉有什么好,能比千万年前那摇光上神还好?!”
“这当然是......”
摇光上神。
宋浅言本想拿出他的看家本领“东扯西扯”,把先生给糊弄过去,轻微咳嗽了一声,正想接话,摇光上神四个字,便莽撞地撞进了他的脑海。
“摇光上神,自是不一样的。”
世人皆敬崇摇光上神,连宋浅言这等视神界为无物的人,也不例外。
“摇光上神,传说在鸿蒙初开之时,以一己神力,为下世穿凿出了第一道光,也是摇光上神,在天帝降罚人间时,窃天帝息壤填水治洪,使人间免于毁于一旦的灾劫。”说到此,宋浅言顿了顿,原本一直闲散的眉目肃穆地敛了起来。
他不说话,先生不说话,其他的同窗们就更不敢说话,平时一个个跟鸟雀似的叽叽喳喳吵翻天的人,安静地跟个被捏着命门的鹌鹑似的,一时之间,堂内静默无话,建在昆仑虚上的学宫,在呼啸而过的风声中,越显清寂。
半晌,在一片雪落有声的静谧中,宋浅言轻声说道:
“摇光上神,和别的什么人神,都不一样。”
作为宋浅言的最佳狐朋狗友,谢廷相曾点评到,若要论摇光上神的头号信徒,宋浅言敢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以至于有一次,在学宫里头,有些学生评论摇光上神这种舍己为人的大义会不会有点傻,恰好被路过的宋浅言听见了,宋浅言向来话多,动手之前还要放段内心独白。
但是那一次,宋浅言罕见地沉默着,人狠话不多地,直接就动手把那几个叽叽歪歪的同窗打趴了在地上。
“果然是头号信徒。”谢廷相摇了摇扇子,这般说道。
看着宋浅言人模人样的正经了起来,先生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卷起了书籍,警告般地对着宋浅言轻轻地点了点,边转身走回了案桌边说道:“宋浅言,你既然被选中前往青陵台修行,便要拿出楷模的样子,如果还有下次,便别怪学宫将你从此行除名。”
剑道一门果然不愧是剑道一门,一放课,先生刚前脚出门,后脚学堂内便吵得跟集市一般,把原来停在窗外雪松上的云鹭都吓得扑闪着翅膀赶紧飞,以免跑的慢,被这群倒霉孩子打了去当加餐可不好办。
怎么好好抓着女尸,突然就回到十几年前,难道是做梦了不成,还是顾珩丢下去的酒盏起了作用?
刚吹胡子瞪眼的先生已经离去了,但宋浅言依旧坐在案桌前一动不动,眉眼之间依旧带着旁人所熟悉的不着调的笑意,但眼底一片泠泠冷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个过分真实的虚幻之境。
顾珩这人,还是老样子,不动手还好,一动手还是那么一鸣惊人。
宋浅言看着眼前一张张昔日同窗的脸,想起了苍茫月色下,顾珩那一越发清逸出尘的沉静面容,撑不住地弯了眉眼。
还没等到宋浅言理出个子丑寅卯,谢廷相便拉过自己的小坐垫,挨挨蹭蹭地挪到了宋浅言身边,轻快着声线问道。
“诶,浅言兄,听说被选中前去青陵台的学生,都可先与灵器结灵,取回自己人生第一把灵器,真好哦。”
和宋浅言一同出身修道四大家族的谢廷相,上有兄长,高堂健在,天资出众,天生便在锦绣堆里养着,养出了他这副不谙世事的浪漫模样。
“我此次先去看看,等你......”
“浅言兄!”
宋浅言的话语刚开了个头,那边便跌跌撞撞地跑进来了一个人,直直冲到宋浅言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喘了半天,喘到宋浅言都快怀疑他会不会就这样背过气去,来人才喘着大气和宋浅言说:
“浅,浅言兄!我,我刚看见,你,你你那个星象一门的朋友,在云垂野被,被人带着围起来了!”
“你说顾珩?”
看着那人跑得脸都煞白了的样子,宋浅言原本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没料到是有人找顾珩茬找上门了。
宋浅言微微眯着眼睛回想了一下,模糊记得在学宫求学时,确实有那么回事,后来怎么样来着?
宋浅言眨了眨眼睛,唇边便勾出个意味深长的弧度。
那群人最后好像被顾珩给一打十打趴下了。
有意思。
宋浅言站了起来,伸了伸懒腰,随手捋了捋鬓边的长发,抬脚便往门外走去。
“诶,浅言兄,你要去哪?”原本和自己聊得好好的,宋浅言转身便走了,谢廷相急得猛摇扇子,扬声叫住了宋浅言。
“去哪啊?当然是去给我们阿珩撑排场啊。”
剑道一门的学堂离云垂野有些脚程,学宫内又禁止施用“瞬行”来缩地成尺,故而宋浅言和谢廷相花了点时间,才来到云垂野。
云垂野是元上学宫专为门下弟子所设的校武场,说是“场”,但其实是专擅结界一道的学宫前辈们设下的庞大结界,里头天际辽远,平原成野,流云呈瀑布的形貌,从山崖上倾泻而下,人行其中,每行一步,都扯动得云脚翻飞,很是仙气渺渺,故名为“云垂野”。
顾珩便是在此处,莫名其妙地就被十几个人给围住了。
顾珩自入元上学宫以来,便拜入星象一门,专修星象、符篆、结界等道术。星象一门不像剑道一门那般傻不拉几地,两句不合便喊着“拔剑吧”。星象一门,观察、术数、推演,乃至灵气的驾驭和运转,都极需神智和脑力。
因此,星象一门,与其说是修道,不如说是修心。
“我们星象一门,是靠脑子的。”顾珩记得某一位符篆大能是这般说的。
星象一门的学堂筑在远离喧嚣的堂庭崖上,离苍穹和星辰很近,平日里寂寥得除了读书声,便是终年不止呼啸而过的风声,因此,顾珩实在想不明白,怎么就有傻子找上门来了。
哦,对了,他们是因为青陵台的事来找茬的。
和宋浅言一般,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回到十几年前的顾珩,边素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地看着对面那群摩拳擦掌的傻子,边这般想着。
顾珩原本想的是,这群人瞅着从远处走来,走出了六亲不认的步伐,应该还勉强算个对手,没料到一动起手来,一个能打的都没有,没几个能在顾珩的剑下过得几招。
对面那群看起来气焰极其嚣张的人,没过一阵,便完全被顾珩打到节节败退,哎呀哎呀地倒在了地上。
“顾珩,你别欺人太甚!”
顾珩:“......”
这群人真能演,明明是来找茬的,现在看起来倒像是我欺负了人一样。
顾珩擦着剑身,微微眯着眼角,继续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地上那群人,默默地这般想着。
突然之间,顾珩模糊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恍惚间,他隐约想起来了,年少在学宫求学时,确实被几个傻孩子找过茬,原因无他,便是为了青陵台的修行名额。
每年前往青陵台修行的名额有限,一般按“云垂野”上的试练名单为考量标准,因为剑道一门天生就武力出众,因此每年被选上前往青陵台修行的弟子大多出自剑道一门,也难怪有不服的人跑上门来找茬。
所谓深藏功与名,就是这个道理啊。
来来往往教导过许多学生的顾先生,看着地上歪歪斜斜躺着的一群傻孩子,几乎要撑不住像老父亲一样叹气。
因此,等宋浅言弯弯绕绕地绕过了许多路,来到云垂野时,看到的便是一群人倒在顾珩脚边,抱着腿哼哼唧唧地叫着,而恰好,顾珩手里握着剑,一脸无辜地看过来。
顾珩这人,面容生得极具迷惑性,他不说话,只望着你的时候,衬着他冷白的肤色,以及鼻尖那点若隐若现的痣,端的是一副无辜无害的模样。若是你因为这样,以为他和善可欺,那这时你就可以精准地体会到什么叫做“欺人太甚”。
——情形大概就和现下一般。
“宋公子来迟了,顾某逾矩教导了下剑道一门的师弟,望宋公子见谅。”
说着这话时时的顾珩,身着星象一门独有的霜色长袍,袖角如云垂下,随着不时而过的风,如云似雾地翻飞着,束发的发带也在风中缭缭绕绕地飘转着,看上去仿若是随时要乘风归去的下凡仙长——但这口中说着的话吧,听听像是人说的话吗。
大概是觉得自己和顾珩都是属于“天生不会好好说话”的人,宋浅言微微一晒,走到顾珩的身边,眉眼带笑地回了顾珩一句:
“什么公子公子的,那么见外,我哪里来迟了,现在不是来的正好,刚好给阿珩你鼓掌,够排场。”
这天杀的,十几年后练出来的唇枪舌剑,比起年少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和宋浅言一同来的谢廷相:“......”
顾珩:“......”
被顾珩打趴下的剑道一门众人:“......”
他到底懂不懂什么叫做,今日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顾珩被打败了,彻彻底底无言以对。
“顾师兄,听闻剑道一门的人找上你了,你没事吧?”
就在几波人你看我我看你的相对无言间,一把清越如佩环作响的女声突然在众人后面响起,顾珩闻言回头,便看见一个同样身着霜色衣袍的姑娘,只用一根素色步摇挽起了如瀑墨发,背对着漫天雪色,自堂庭崖上缓缓而来。
正是顾珩的同门师妹,后来四大家族阮家的族长,阮秀。
“劳烦阮师妹挂心,顾某无事”。
“别人就师妹,我就公子,阿珩当真偏心。”
人家亲生师妹还没来得及回话,就被宋浅言抢了个先,尾音还转了个弯,听上去还怪委屈的。顾珩握剑的手紧了紧,勉力才将想痛打宋浅言一番的念头给压下去。
“浅言兄,浅言兄,是阮姑娘诶。”
原本跟在宋浅言身后,无所事事看热闹撑场子的谢廷相,一见到阮秀,便一下子来了精神,下意识地疯狂摇着扇子,以掩盖自己越来越红的耳廓。
“问宋公子好,谢公子好。”阮秀闻言,朝着宋浅言和谢廷相微微一敛身,行了个问候的礼。
“浅言兄,我感觉我快要呼吸不过来了。”
谢廷相听着这柔柔的一声问好,脸更是红得不行,以扇子掩面,悄声对宋浅言说了这么一句,再支支吾吾地回了阮秀一声问好,便碎着步子落荒而逃。
“这谢公子,当真是天真可爱。”阮秀站在顾珩身后,看着谢廷相红着脸落荒而逃的模样,撑不住笑了出来,这般说道。
“剑道一门,修的是剑意,悟的是武境,自然会比旁人略微多了三分痴。”
顾珩说着这话的时候,偏了偏长长垂下的衣袖,袖角蹁跹,又带起了丝丝缕缕的云角,当真是如同“我欲乘风归去”的九天仙长。
“顾师兄所言极是,那阮秀便……”阮秀边说,边看着剑道一门那几个上门找茬的傻小孩还委委屈屈地哎呀哎呀地叫,唇边便忍不住露了半个浅笑,这才继续说道:“那阮秀便先送几位师弟出云垂野了。”
“这般便劳烦阮师妹了。”顾珩朝阮秀拱手行了个礼,这般说道。
顾珩见人已散场,回身便往堂庭崖行去,没料到现场还留下个宋浅言,原本已经踏上山崖石阶的步子便停了下来,背对着漫天流散的山雾云岚,对着宋浅言无奈道:
“宋公子,我这便要回堂庭崖了,你是要跟我回去,转投星象一门吗?”
说着这话时,顾珩和宋浅言一上一下地在石阶上相对而立,身前是星星点点在昆仑虚上散漫开来,随风明灭的灯火,身后是白茫茫不见尽头,绵延而苍劲的石阶。一时之间,天地辽阔,只剩下两对而立的两人,袍角翻飞,何其渺渺。
“顾珩,别装了,我知道你不是这梦里的人。”
半晌,宋浅言唇角微微一勾,端的又是平日那个看什么都漫不经心的宋司主。
果然。
听着宋浅言的话,顾珩向来冷清自持的面容,罕见地一闪而过一个名为“自嘲”的浅笑。那个笑容极浅极快,目光犀利如宋浅言,也无法将那个自嘲的笑看清。
那个笑,便和顾珩心里的那句不明所指的话,一同消散在了昆仑虚终年不散的雾霭里,再也不见踪影。
“我看宋司主还挺怀念这段少年时光的,”向来嘲讽别人于无形之中,言辞总是似是而非的顾珩,不知为何突然尖锐直白地刺了宋浅言一句,仍犹嫌不够似的,还补了一句:“都是过去的事,便别再留恋回头了。”
“呵,别再留恋回头了。”顾珩话语刚落,宋浅言便冷哼了一声。
从不回头的,永远都只有你。
宋浅言唇角依旧勾着不着四六的闲散浅笑,掩住了他眼底一瞬而过得黯色。
“如果我没料错,这是幻魇所释的幻象结界。”
两人各怀心思的相对无言间,顾珩倏而开口,声线还是那样清冷,仿佛方才的苦涩自嘲是错觉。
“幻魇?”
“嗯,《寻异志》上曾记载,‘由怖成怨,九魔一魇’,人死之时若处于极度恐惧和怨恨之中,便能催魔化魇,而能幻化结界的,也就只有最高级的幻魇能做到,我方才以血催动符咒,将女尸的怨气最大化。”
言及至此,顾珩略微一顿,似是想起什么一般,有些艰难地继续说道:
“但我没料到,竟然会催生出幻魇。”说着说着,顾珩原本还侃侃而谈的语速渐渐慢了下来,素来毫无波澜的面容竟起了异色,眉头微皱,一脸不可置信。
听到这里,宋浅言也反应过来顾珩在惊异些什么,如果猜测成真,这个修仙道,乃至人世间,都变成了最大的谎言。
“魇,只有沾染了神息,才会成为有灵智的幻魇。”
静默了半晌,宋浅言抬首望着台阶之上衣袂翻飞的顾珩,缓缓地这般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