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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昔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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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沈大人已经在殿外跪了一个时辰了。”吴满上前换了盏茶,低声向楚寂开口。
“让他滚回沈府。”楚寂推开了吴满的茶,压抑着怒火。
吴满头上冒了汗,将话传给了沈宜年,可沈宜年置若罔闻,仍在乾和殿外跪着。
“沈大人何必如此,您要入内请罪也要看陛下的心情才是呀。”吴满上前一步,好心劝道。
“请公公转告陛下,我自知有罪,不敢求见天颜,跪在此处只是希望陛下能消气。”沈宜年面色苍白,石阶上的寒意透过绯色衣袍直抵膝盖。
吴满叹了口气,匆匆转身往殿内去了。
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乾和殿的大门再次打开,一个小太监传话说陛下宣沈宜年进殿。
沈宜年缓缓起身,疼痛感自双膝蔓延,他扶着门框迈过门槛,踉踉跄跄地行至楚寂面前。
“臣不该在长公主面前暴露身份,误了陛下多年筹谋,请陛下重重责罚。”沈宜年拜倒在地。
楚寂仍在批阅奏折,没分出一眼给沈宜年。
“臣传讯有误,使叶云川发觉,毁了上元节陛下一番安排,请陛下严惩!”沈宜年再陈其罪。
楚寂冰冷的目光终于落在沈宜年的身上,片刻后,他冷淡道:“周泽的事已经过去快两月了,你此刻才请罪不觉太迟了吗?”
这两月间,沈宜年虽说照常办事,也十分得力,但总觉得有种说不上来的古怪。
起初以为是他暗棋变明棋后有所顾忌,所以疏离了些。后又想起沈宜年主动设计周泽,清理刑部,必然料到了后果,哪里会受限于此。
从前沈宜年的心思便难以捉摸,但只要他效力便好。
如今也不知怎么,瞧见这声声告罪,却又不肯直言的模样,心火越发旺了。
“臣愚钝,请陛下息怒。”沈宜年未抬头,语气不似平日。
“别装了,你是因昨日沈宜安坏了朕的计划,怕朕罚她才要揽罪吧。”楚寂心中怒火被激起,他起身快步走向沈宜年,用折扇抬起了他的下巴,“可这次你便是跪死在殿外,也难消朕半分心头火,你妹妹,朕必须要罚。”
沈宜年眼中立刻闪过一丝慌乱,他仰着头,开口道:“陛下明察,是臣传讯有误,才让宜安未及时引叶云川前往西郊。宜安报仇之心比臣更强烈,如何会放过能打击到长公主的机会。”
“怎么,提到你妹妹心急了?”楚寂蹲下身,一把揪住沈宜年的衣襟,将他扯到身前。
“臣是实话实说,臣兄妹蒙陛下相救,宁氏冤屈也要靠陛下洗雪,宜安她比臣更重情义,自然会时刻牢记恩仇,效力陛下。”
沈宜年忍着膝上疼痛,讨好地看向楚寂。
楚寂看着沈宜年越发苍白的脸,松开了他的衣襟,也不自觉地偏开了头。
“回去告诉她,她如今人在景宁侯府,二十鞭就先记着,如若再失误,朕会让她和叶云川一起死。”
“臣叩谢陛下,臣兄妹以后定加倍谨慎。”沈宜年松了口气,眼中盈满了感激。
楚寂直勾勾盯着沈宜年,愣住了神。亲人相护,自己曾经也有过。
他记得冰冷的剑光映在他的脸上,即将挥落之时,阿姐如神明般出现,挡在他的身前。剑锋划破了阿姐的眉心,她却没有退开半步,而是怒视谋逆之人,以长公主的身份暂时逼退了他们。
直至陈王的兵马攻入皇城,一剑刺死了面带欣喜的谋逆之人,他们才意识到,陈王才是这场政变真正的主使。
阿姐惊愕了几秒,就慌忙拉着他向陈王行礼,感谢陈王除掉谋逆之人。
陈王正欲去扶,她却拜倒在自己的这位王叔面前,请他主持大局,登临帝位。
他记得夜色也挡不住陈王眼中的喜悦,他佯装推拒,却摆手暗示属下快将阁臣请来,一同见证昭宁长公主的举荐。
那天晚上,不管何人前来,阿姐都一直将他护在身后,寸步不离。
她称陈王大功,如何清除逆党,又如何护卫皇室,而她向陈王提出的唯一请求,就是自降为郡主,带着自己长于冷宫的幼弟,安居于府内。
可时至今日,再无昔年护持之情,只剩了朝堂上针锋相对,刀光剑影,连往事都无人可诉。
沈宜年知道楚寂透过自己在看什么,有些不适地垂下了头。
他十四岁来到楚寂身边受教,起初并不理解楚寂的用意。
若要他读书入仕,何须帝王亲自教导,楚寂自能寻来名师大儒;若要他学人心博弈,楚寂身边也不少谋士,但他万万想不到,楚寂竟教了他整整一年。
他被安置于吴满宫外的宅子里,楚寂每七日见他一次,常常是敛了一身帝王的威严,待他自然亲和,可楚寂的眼神里总是藏了些希冀和悲伤,似乎在追怀一些别的事物。
永景六年的一个下雨天,楚寂命他撰文一篇,一答春闱试题。待他停笔整卷去寻楚寂时,楚寂竟然已经醉倒了。
他恭恭敬敬地将卷子呈给吴满,却在离去之际,听得楚寂呓语的一句“阿姐,你再教教我。”
放眼整个天下,能被帝王叫一声阿姐的人,只有昭宁长公主楚清然了。那一刻,他明白了楚寂为何要教导自己,又为何对他如此亲和,不过是一个可怜之人的复刻罢了。
他知道楚寂未登临帝位前,是住在长公主府,也知道是楚清然扶他坐上皇位,却不知道姐弟二人的关系曾是如此融洽。
无论出自何种原由,楚寂救他教他,他会铭记楚寂之恩。故而知晓楚寂内心的脆弱后,也会为他的苦难唏嘘。
但他没有心思陪楚寂追忆过往,他只想知道这份姐弟之情会不会让楚寂不忍杀她。
经年累月里,他看见楚寂设下百计,一点点蚕食楚清然的权力,也看到楚寂手段狠辣,对追随楚清然之人斩草除根,但他唯独没有看到楚寂对楚清然的恨。
楚寂会拿走楚清然的权力,但他一定不会杀了自己的姐姐。若青州兵败案的真相揭露,长公主赐紫沧令纵人抢功,灭门宁氏之罪将暴露无遗,非死不可。
楚寂,不会帮他们洗刷冤屈,以恨为绳索缚在兄妹二人的脖子上,只是要他们做好权斗中的棋子。
认清事实的那个夜晚,他撕了十四岁那一年写的所有文章,楚寂的每一句批注都鲜红无比。
他静坐良久,却突然笑出了声,然后泪水涌出,拳头重重地砸在书案上。
太迟了,太迟了,自己为什么用了那么久才认清这个事实,久到不知名的情愫早已扎根在心底。
“生在武林世家,却不爱习武偏要执笔,异类这个词,形容你和朕都很合适。”
“文如其人,倒是同一番清俊秀逸,若无祸事,能正经做朕的门生就好了。”
“许你兄妹以后每月通信,别总惦记得连觉都睡不好,朕来教学生,不是来看熊猫的。”
“没想到沈卿今日审案时把朕都唬住了。但可别太心急,万一遇上不怕死的,折了朕的宝剑如何是好。”
原本只是失望,可如今一封手书,彻底把剑插入了心底。
杜可、何妄是旧案主犯,知晓所有经过,楚清然杀人灭口,要的是世上无人能证明她的罪孽。楚寂明知二人之死意味着什么,却放任其发生。
那是永景五年,他们被楚寂救下的第二年,夜夜梦到青州的火光,日日想着如何使真相大白。
被愚弄多年的失望与恨意堆积在心口,甚是疼痛,再想起难以出口的隐秘感情,太不是滋味了。
楚寂回过了神,发现沈宜年神色古怪,以为是今日跪久了所致,一把扶起了他。“去那坐着吧,朕让吴满送药来。”
楚寂又命人打开了殿门,抬头望向了殿外天空中聚拢的黑云。沈宜年坐在他身后,只默默低着头。
“大雨将至,你说会下多久呢?”过了不知多久,楚寂开口。
“天意难测,臣不敢断言。”沈宜年答道。
楚寂回头,看着沈宜年,忽然轻笑了一声,只是笑声立刻就被掩盖在了狂风里。六年相处,只是看着他,竟也能生出几分心安来。
雨丝随风飘至,乾和殿的大门再次闭上。楚寂仍是背对着沈宜年,缓缓开口:“朕曾经极厌下雨,因为下过雨的冷宫总是更阴冷,有着无边的寒意。”不待沈宜年开口,楚寂紧接着说:“幸而有人救朕、教朕,在凄凄冷雨中给了朕庇护。”
可她也利用我、欺瞒我和我反目成仇,让我好像回到了多年前冷宫的雨夜,楚寂的后半句未能出口。
“臣也有幸蒙陛下相救,又受教于陛下,此恩今生难报。”沈宜年不敢论帝王心事,便说起了自己。
可陛下也欺骗我,愚弄我,让我此心两难,倍感煎熬。沈宜年的后半句同样未出口。
楚寂突然转身,仔仔细细打量着沈宜年。起初遇见沈宜年,他只是以为得到了一把锋利的刀。
可当了解到少年身世后,他有了一个疯狂的决定。同样被视为“异类”,同样蒙人相救,他想知道自己和阿姐还有没有第二种结局。
所以他亲自教导沈宜年,温和细心,希望沈宜年视他为光明,依靠他,信赖他。
又在朝局中肆无忌惮地利用他,一日日维持着那个会帮他翻案的谎言,让他一直心怀希望又难以望见尽头。
他想看到沈宜年对他投来痛苦的眼神,看到沈宜年在这条路上不择手段,面目全非,看到沈宜年不堪压力而与妹妹相互怨怼,他想要证明,他与阿姐之间,自始至终都是死局。
可沈宜年似乎一如从前。他依旧拼尽全力保护妹妹,依旧在每次的任务中留一丝仁善,他没有如自己所愿变成“疯子”,不知道为什么,他也渐渐不再期待沈宜年变成“疯子”。
“在朕这里,恩不长久,恨才长久。”楚寂离沈宜年只有一步之遥,“先顾好自己吧,如今你已是明棋,她一定在想方设法除掉你。”
“臣定当小心行事。”雨声渐弱,吴满也拿来了药,沈宜年行礼告退。
撑伞入雨中,巍巍高殿便被落于身后,沈宜年将药瓶揣入怀中,越行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