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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雪中瘟 ...


  •   放在任何地方,射落羲和信物,都和宣战无异。
      单烽面色一沉。
      方才那点儿英雄惜英雄,全被这一箭射了个精光。
      谢泓衣却像是沉浸在某种浓烈的厌恶情绪中,以指尖死死按住了那点红痕,皮肤竟然还细微发着抖。
      “火灵根……恶心……”
      他以血肉取暖倒不觉恶心,这会儿被烫了一下,就受不住了?
      不识好人心。
      那头谢泓衣勾了勾手指。几道黑影砰地砸在地上,恶心的念经声终于消失了。
      “一共六个雪练,三个普通弟子。你、冻云,两个使臣。还有一个,会藏在哪儿呢?”
      谢泓衣的影子幽幽垂落在冻渌身上,系上大氅的系带,戴好风帽,举止不可谓不文雅,却给人以蛇蝎摇曳的阴冷感。
      “不说?”
      无形的压力下,冻渌眼珠终于一颤。就这么一丝破绽,已被谢泓衣捕捉到了,劲风破空,岩壁背后响起一声惨叫,一道碧影被劈成了两半。
      冻渌嘶吼道:“碧灵,快走啊,只有你能杀了他!”
      碧灵身受重创,化作一道碧光,消失在了暴雪中。
      单烽一把拔出镜刀。
      雪练这种东西,手段阴毒,独门功法防不胜防,商队碰上要吃大亏。
      大风雪最可怖的头一阵过去了,这地方已经很不安全,必须尽快赶路。
      背上小还神镜的反应,却越来越强烈。
      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烙在脊柱深处的剧痛,直射后心,牵扯得浑身筋脉突突直跳。已经远远超出了示警的范围。
      单烽意识到什么,牙关紧咬,仿佛有无形的箭尖突破了咽喉肌肉的封锁,脸孔因极度亢奋而扭曲。对他而言,这种程度的痛楚,被赋予了另一种含义。
      独属于某个人的……锥心之痛。
      他屈指一弹,小还神镜在面前投落了一片古铜色的波纹,人像几经变幻,终于凝定在一片淡淡的黑影上。
      那轮廓如此朦胧,却也已经是至今为止最清晰的一次感应。
      雪中影。
      三十里内!
      这么近的距离,对方的呼吸,都可能被暴雪送到了面前。他甚至尝到了淡淡的血腥气。
      但要从中抓到一道影子,依旧是大海捞针。好在对方身上有一点淡淡的娇气,当年在白塔湖那种冰封养尸地,都能取出酒来喝,不是能风餐露宿的。能藏在哪儿?
      单烽的指腹用力磨蹭着刀脊。心里的急躁和戾气涌起来,又硬生生地按了下去。
      既然露出了行藏,就别想走。
      不急。
      等抓到了,有的是时间叙旧!

      与此同时。
      铁云车收起伏虎齿,收回赤金索,整一支铁蝎般的长队在雪原上节节蠕动起来。修士们一跃而下,检查车厢在雪暴中的损伤,盘点货物。
      有灵马长嘶一声,人群中传来一阵骚动。
      “不好了,云明从马背上摔下来了!”
      单烽皱了一下眉。
      名叫云明的修士,擅长驾驭云气远望,替商队探查前路,没走出多远,就一头栽下了马,被人围着搀扶起来,脸色苍白。
      领队雷七驱马赶来:“怎么了?”
      云明缓了一阵,道:“没什么,是刚刚被碎石砸中了。”
      雷七沉声道:“风势还没下去,接下来避开山阴,所有人维系好阵法,小心滚石——单道友?”
      说话间,单烽已走到二人面前,向云明的灵马瞥了一眼。马耳朵上被碎石刮出了数道血痕,除此之外,再没别的异样。
      单烽隔着指套,搓了搓马耳朵,很快收回了手。
      “你身上有没有外伤?”
      云明挠了挠后脑勺,道:“运气好,没伤着,就是胸闷气短。”
      单烽道:“尸陀林有雪练出没,小心戒备。”
      如此噩耗,让雷七脸色惨变:“这么近?糟了,就怕打了眼了,就是全速赶路,到最近的驿城也还要三天!”
      单烽盯着他面上的冷汗,道:“雷领队,这附近还有地方寻求荫庇么?”
      驿城只是明面上的落脚点。雪原上要是有什么大能,能够庇护一方,雷七无疑是最清楚的,这节骨眼也顾不得藏私了。可雷七眉头越皱越紧,好一会儿没吐出一个字来。还是云明压低声音道:“领队,那个影游城,是不是就在这一带……”
      “不行!”雷七断然道,“怎么能为了躲避雪练,把自己送进鬼城里!”
      影游城。好名字。
      单烽道:“城主姓谢?”
      雷七道:“单兄弟,你既然有所耳闻,就知道绝不是我优柔寡断,这鬼地方吃人啊!”
      单烽道:“白云河谷,我三年前来过一次,没听说过这样的传闻。”
      “它是一夜之间,出现在白云河谷的。”雷七口中干涩,咽了一口唾沫,“当时撞上的商队,进城去探个究竟……三十八个人,只回来了一个傻子。
      “傻子半边人都冻烂了,我们想法子给他取暖。法衣才捂上去,他就像被火咬了一口似的,到处磕头求饶,嘴里喊着,鬼啊,火、火、是他们点火,别杀我!什么掏心挖肺、挫骨扬灰啊,听得人头皮发麻。
      “等养了几个月,我们就问他,到底是什么样的恶鬼?
      “他瞪着两只眼睛,比划了半天,却是两个字。
      “美人!”
      云明惊异道:“恶鬼怎么会是美人?美人怎么能是恶鬼?”
      话音刚落,单烽就笑了。这一笑牵动了他颊上的肌肉,却并无开朗之意,一种极度凶狠的神情霎时间在他脸上醒了过来,仿佛群雷在冰层下穿梭,阴晴万壑。
      人只会在两种东西面前流露出这样的神情。
      最清冽的恨,和最晦暗的欲望。
      云明刚生出一丝遐想,就被他吓了一跳。
      这样子才是恶鬼么!在人前扯开画皮来了。
      “单道友!”
      单烽收了笑,道:“没什么,想起了一位故人,知人知面不知心。”

      雷七肯把这一番秘闻搬出来,也是铁了心避开影游城了。
      这一日,商队不曾休整,只是铁云车沉重,风急雪重,路途艰难,堪堪出去二十几里,天色又暗了。
      单烽既然要追查雪中影,便到了和商队分道扬镳的时候,返回铁云车里,把薛云捆了个结实,到时候一到驿城,羲和就会有人接应,省得出去找死。
      薛云脸色惨白,傲气全无。单烽良心发现,问他有什么遗言要交代,他就蔫蔫地要酒喝。单烽从他行囊里翻出了一堆法宝,金多宝恨不能把襁褓都给这好徒弟裹上了,里头还有个漆黑的小酒壶,早被冻结实了。
      “没有,憋着。”
      “我要告诉死……我师父,你苛待我,捅了我一刀,一路连顿饱饭都不让我吃,你就等着——”
      单烽一把把他提起来,塞出车门:“想喝雪鬼尿了是吧?”
      谁知道铁云车说停就停,薛云被撞得大叫一声,连骂了他祖宗十八辈,又被他摔回了车厢里。
      单烽没再顾上这小子。铁云车一停,就有马蹄声向着这头疾奔过来。
      雷七脸色可怖,瞳孔紧缩,仿佛扎进眼白里的两枚乌针,一面骑马,一面回头喝了一声。
      “别管那么多,把衣襟敞开!快!”
      被训斥的修士一把扯破了衣襟,远远地就能看见皮肤惨白,封冻着一连串婴孩巴掌般的淤血,颜色青红,仿佛从皮肉深处,挣扎着往外爬。
       单烽心中一沉。
      这商队实在走了霉运,雪练还没碰上,先感染了雪瘟。
      修士低头看了一眼,差点栽到地上。
      “雪……雪瘟!这是雪瘟么?我怎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染上的?”
      雷七拔出一根细长的锥针,二话不说,朝他胸膛淤血扎了下去。
      伴随着一声惨叫,一股黑血被放了出来。
      可洞穿胸口的瘆人声响只维持了短短一瞬,便化作了一种更古怪的,沙沙的摩擦声,仿佛锥尖底下的不再是血肉,而是冷硬的冻土。
      “一寸……三分……”雷七的手哆嗦了一下,“来不及了。还有三个时辰。”
      “领队,别抛开我,我不想死!”
      雷七放慢速度,在他背上用力拍了两下。
      “不止是你。”雷七缓缓道,“这一轮雪瘟者,足足有二十七人。”
      这实在是一个令人绝望的数字。
      谁也不知道,雪瘟是怎么降临的。感染者会先失去知觉。在严寒中暴露得越久,中毒越深,皮肉封冻,体内裂纹遍布,届时只要轻轻一碰,整个人便会炸成冰屑。
      更要命的是,这些冰屑中也带着瘟种,借着一次又一次的迸发,无形蔓延开来。因此商队中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病入膏肓者,便只能逐出商队,听凭其在雪原上自生自灭。
      除非……
      “只有死马当作活马医了,白云河谷能落脚的地方……”雷七吐出一口浊气,召来云明道,“云明,全力打探影游城的所在。”
      “是!”
      说话间,雷七数骑奔到铁云车边,恭敬道:“羲和贵客,十万火急,还请施以援手,借火种一用!”
      薛云腾地坐直了,嘴唇一翘,却是个颇为恶意的笑。
      “捆了我一路,现在要我报恩?”
      单烽抱臂,一脚把他从车厢里踹了出去。
      车厢边,忽而泛起了泥池金索阵的金光。这阵法跟泥潭似的,能让其中的一切变得缓慢。
      薛云身形一僵,迟迟没能爬起来,看这先礼后兵的架势,更是冷笑。
      “我身上有的是火,你有几条命来取?”
      “既然是借火,我等自然备好了薪柴。”雷七道。
      一名弟子翻身下马,动作极为迟缓,皮肤皆泛着可怖的绀紫色,冰裂纹贯透了整片胸腹,在薛云错愕的目光中,缓缓抬脚,迈入了泥潭金索阵。
      入阵后,雪瘟蔓延的速度有所减缓,但那弟子身上的裂纹依旧如火中松枝般,迸发出一串毫无规律,却又惊心动魄的毕剥声。被这么一双死灰色的眼珠盯着,薛云勃然色变:“你疯了,敢让他挨着我!”
      雷七道:“他快死了,所以愿为柴人,向道友借火。”
      “好一条生路,是要溅我一身的瘟种,逼着我来用真火吧?少阳火种看家的本事是除秽,这家伙一身的瘟毒,只能被活活烧死——”
      话未说完,他就被一只手掐住了后脖颈。
      “雷领队犯不着听他满嘴的鬼话,他真火被封了,连自保的本事都没有。”
      薛云怒道:“那是谁干的?”
      雷七道:“单道友,实无转圜余地?”
      单烽道:“雷领队还有心回天?”
      雷七喝道:“雷鸣,自爆!”
      话音未落,泥潭阵中的柴人便浑身一震,毫无怨言地炸成了一蓬冰屑!
      咫尺之间,哪怕冰屑飞溅的速度被放慢到了极限,薛云又如何能避?他本能地要唤出真火,可指尖几经屈伸,丹田跟死透了似的——
      可怜他这般的天之骄子,青年才俊,到头来也只能喊出一句话:“首座,救命啊!!!”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手抓着他后肩,将他一把扯出了阵中。那蔓延全身的迟滞感立时消退,薛云在惊魂甫定中回首,救他的却并非单烽。
      方才还以柴人相胁的雷七,此刻却已踏入了阵中,以身形截断了喷薄而至的冰屑。
      薛云脱口道:“你找死么!”
      单烽也被雷七一掌推出阵外,此刻眉峰一挑,却并无惊异之色。
      雷七身上也涌出一串催命般的毕剥声。他的右臂上绑着一条雪狼尾,解开后,袖口翻卷,露出一只孩童般的小手,从指尖直至小臂,皆是裂纹斑斑,甚至连掌骨都清晰可见。
      “这种程度的雪瘟,原本足够你撑到驿城。”单烽眉峰微舒,“可惜了。”
      雷七苦笑一声:“单兄弟莫怪我情急之举。”
      单烽道:“你们有什么打算?”
      雷七缓缓道:“取道影游城!”
      商队再次开拨,其中二十余匹灵马位于前列,修士皆身披厚斗篷,盯着他们的领队。
      即便单烽身为局外人,也能感觉到那目光就如一枚枚淬了火的钢钉般,一锤又一锤,足可把这个身负重任的男人钉死在雪原上。
      雷七脸孔的肌肉无意识地痉挛了一下。
      “但愿谢城主开恩——”
      单烽把玩着小还神镜,心中也道,将要碰上的,到底会是恶鬼,还是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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