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花》明草有花

6、番外一

　　林天接到路漫漫出事的消息时，杯子里的水洒了一手。

　　天黑的傍晚，队友都用餐去了，办公室里是静的，听得见钟表滴答的机械声响。
　　林天没有食欲，只是沉默地站在办公室窗前，指间夹着闪了火星的烟，凝眉看了窗外很久。

　　路漫漫自杀的事全然不在他意料以内，甚至林天得到消息的第一反应是以为这只是同名同姓的另一个人。
　　路漫漫那种女人怎么会这么做？

　　林天想起曾经陪妻子去一家餐厅吃饭偶然碰见和人在用餐的路漫漫，那是陈毅去世后的第一年。
　　当时路漫漫脸上挂着温和的笑，耐心听着对面男人说话，两人的气氛很是融洽。
　　林天本想将陈毅留下的东西交于路漫漫的心思彻底打消，心里的膈应像块石头堵得不适。

　　林天和陈毅是好兄弟，除了平日玩的来，还有便是陈毅曾经救过他。
　　眼前的一幕，虽不说是尸骨未寒时的背叛，但林天多少看不起路漫漫。
　　他曾见过战友去世时，遗孀或逝者女友的痛苦，抱着遗像痛哭的，抓住灵柩不松手的，无一不是崩溃，严重的甚至一生都无法走出阴影。

　　而路漫漫呢？
　　一个连男友葬礼都不曾来过，除了意外那晚的失控，以后不曾表现半分悲伤的人，该说是本就不在意还是自我痊愈得快，释怀得早。

　　几年的平静如水，林天将陈毅的东西交给路漫漫是偶遇的顺势而为，了却陈毅的遗憾，也出于一定的报复心理。
　　但当路漫漫的死讯传来，无疑是平地惊雷，林天有一瞬的怔楞，随后是无限的迷惘。

　　烟灰顺风烫过手背，林天回过神，夹着烟狠狠吸了一口，吐出浓烟，把手里的火星按进烟灰缸里摁灭。
　　桌上手机适时震动，林天吸了一口气，折身拾起手机。
　　解锁屏幕，接受文件。

　　因为路漫漫不久前救了人，人长得又漂亮，公安部门执行尸体打捞任务的队伍里有个还记得她。
　　世人千千万万，每日自我放弃生命的人也不在少数。听闻过的人只是短暂地惊讶，或许讨论几句现在的年轻人扛不住压力，或者见路漫漫亲人痛哭流涕评论几句这女孩没良心，丢下养她长大的亲人。

　　惊讶之后，评论之后呢？
　　对得起谈资消遣的定位，波浪过后无人记得。

　　为了不对社会产生消极影响，路漫漫跳海自杀的消息大体被压下来。
　　林天能够得知是因为警方辅助查明其自杀原因时，解锁手机看到的路漫漫生前发给已故消防员陈毅的信息。
　　警察局有人知道林天跟陈毅玩的好，特意告诉他这件事。

　　信息简讯的提示音响起，林天眯起眼看对方的信息。
　　——路女士去世时身上穿着白色的连衣裙，中指和无名指都带了戒指，一枚男士戒指，一枚女士戒指。

　　林天拧眉看完，心里谈不上什么滋味，就是堵得慌。
　　文件下载完毕，林天点开文件，手机页面弹跳出聊天记录的内容，这是警方从路漫漫的手机上获取的一手资料，辅助佐证她的自杀动力。

　　林天看内容第一眼就明白这是路漫漫给陈毅发的信息记录。
　　从陈毅火场受伤到去世，从16年到18年。
　　原来路漫漫真的没有骗陈毅，这两年她没有忘记过他。

　　林天看着屏幕上事无巨细，一一告知的单方面输出的聊天记录才明白是自己片面了。
　　大概是出于尊重逝者，林天并没将所有信息都看完，本想关闭文件，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最后一条信息上，是最长的一条信息，路漫漫生前发的最后一条。

　　陈毅，很高兴再见到你呀。

　　你还记得你给我读过的诗歌吗？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我曾问你，两个许久未见的人再见真的会这样吗？你把脸埋在我怀里说你没体验过，也不想体验。
　　我笑着说我也不想体验。

　　但上天好像不太高兴我们这种态度。
　　不过我现在能告诉你，这句话并不都是真的，我无法不思量，你也没那么难忘。
　　真惭愧啊，才两年时间我就好像快记不清你了，准确来说，我还记得你的模样可是怎么看都觉得陌生了。
　　就好像，你的存在于我而言就是南柯一梦。

　　我明明还记得你，却像是从未认识过你。

　　如果再见，我想我会慢慢适应。
　　我想你现在见到我肯定不会多开心，你大概会气得说不出话来。
　　没关系，那这次就由我来说。

　　我要告诉你，我前不久又救了一个人，是个小男孩，差点被车撞也不哭不闹的，但是好像不是听话，是因为患有自闭症。
　　我会问你，陈毅呀，你说我是不是长大了，我这次救人没有一点害怕，车子向我驶来的那一刻，我甚至无比的平静，就跟知道你离开我的那天晚上一样。
　　你还会说会害怕才是勇敢这句话。

　　别人长大是越来越勇敢，那我呢？算是越来越胆小吗？
　　那这样还算是勇士吗？
　　算了算了，陈毅，我不做勇士了，只要是和你，胆小鬼似乎也不错。

　　哦，对了，陈毅。
　　我收到你给我的礼物了，护手霜很香护肤效果不错，那个陶瓷娃娃都说了要哆啦A梦的，结果你还买的hellokitty的，我说我从小就不少女心是真的。
　　裙子是我曾经心仪的，没想到你给买下来了，其实所以本身我没多喜欢，只是看着它突然就想跟你结婚了，给你当新娘。
　　我戴了你送我的戒指，我想你的手那么好看戴上戒指应该会更好看。

　　这个时候，我是不是该说一句，陈毅，我愿意。
　　愿意嫁给你，做你的妻子。

　　我不会说漂亮的话，但我知道你会明白的。
　　因为我爱你就像你爱我一样，因为你，我黑白分明的世界，白昼不再静谧，夜晚不再喧闹。

　　那种清晰生动的自我存在的感知力，是你给予我的。
　　我才知道原来除了爸爸，还有人爱我，原来我也是值得被爱的。
　　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每一秒每一刻我都很珍惜。

　　看见路边步履蹒跚相互搀扶的白发老人，我也畅想过未来，突然发觉，我其实也是不怕老的，只要是和你在一起，衰老与死亡也浪漫。

　　所以我从来不敢想你不在的话，我该怎么办，因为我有所希冀的未来都与你有关。
　　那晚火势控制住时，我看见林天把你从火场里背出来的时候，我不敢相信毫无生气的躺在担架上的人会是你。

　　在等你手术的消息时，每一瞬间都无比煎熬，我不断安慰自己你是陈毅，陈毅那么厉害是不会有事的。
　　可医生眼神黯淡含了歉意地摘下口罩，说起电视剧里常见的台词，再细致地说起你全身烧伤面积高于百分之七十，伤情如何如何时。
　　原谅我做了逃兵，我听不下去也不愿去想那样痛苦的灾难会发生在你身上。

　　你的葬礼我没去，我开始自我欺骗你还在，只是去出时间很长的任务，我还可以跟你聊天。
　　我的表现也分外平静与你在的时候没多大差别，我妈甚至都惊奇，但也从未跟我主动说起过你。
　　我开始按部就班的活着，上班、聚会甚至相亲，我的生活除了那间出租屋再与你无关。

　　知道我和你的人都以为我忘了你，以为我不在乎你。
　　我也不想解释。

　　可是，陈毅，我好累。
　　这种自我欺骗的日子是不切实际地用臆想的世界麻痹自己。

　　我常常待在我们一起住过的房间里发呆，我不怕房间角落里突然出现你的幻影，甚至我会克制住自己的触碰，想看你久一点。
　　但越是这样，事实就越清晰，我打心里开始明白眼前的只是幻影，一触即破。

　　再后来幻影也少了，我有了更害怕的事情。
　　可我控制不了，陈毅，对不起，我控制不了我的记忆，我看着你的照片比起熟悉更多的是陌生。

　　我努力回想你的声音，却怎么抓不住，我什么都抓不住。
　　所以，陈毅，你能明白我吗？如果你明白的话，大概也会理解我的选择了。

　　陈毅，我还没跟你说过吧。
　　我听过最动听的情话，是你说“我在”。
　　可这句话我好久都没听过了，这句话我想一直都能听下去。

　　所以……
　　陈毅，我就只能来找你了。

　　如果你生气，我可不认，毕竟是你失信在先。
　　你还说了，星球上有我的花。

　　我来看看我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