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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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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南风景,随着师父生活在这四锦城的乾道观里。
听大师兄说我是被师父从草垛子里捡来的,躺在垛子上的我,全身上下不着一缕,只有手上紧捏着一黄色腰牌,上面的花纹繁琐复杂,让人看不明白。师父说我必定是大势家族的孩子,但这些年来我随师父走遍了四锦城也未打听到一点有用的消息。
四锦城的城主是我师父的老相识,他常常背着犯鞭打的罪名来找我师父偷摸喝酒。很久之后我才明白,一切只因为那条不曾被外人知道的可以被成为私心的令律:各城城主除非上皇召见,否则不可随意离开主城外的区域,犯令者轻则跪地鞭打,重者斩立决。
我见过四锦城的主城。
那木屋被粗壮的四根上好柚木架起,周围群山环绕,四周流水叮啷佩响。野果随地可见,野菜随处可摘。木屋周围被篱笆围了一圈,一颗十人才能环抱住的榆钱树站立在木屋的斜前方。它太高大了,一眼让人望不到顶头。枝繁叶茂的树为木屋的清凉做了巨大的贡献,树荫打下,覆盖住了整座木屋。
我第一次见到路琼瑶时,他依靠着坐在巨大的树干上,漂亮白嫩的双脚裸露在外面,纤细的脚踝处分别用红绳系着两颗金色的小铃铛。他轻轻上下晃动,那铃铛便会随着他的动作相互碰撞,发出细小但悦耳的叮玲声。
他头发被玉簪束起成发髻,火红的飘带迎风飞舞,银白色的衣袍上绣着复杂的暗底色花纹,天蓝色的底边,纯白色的束带围在腰间。
他看见我们,手中的玉笛上下翻转了一番,笑着跳下了树。
我看着他愣了神。
神秀其形,出尘俗世间。眉眼墨黛,目若星辰闪烁。
我被师父拍醒,那人已经走到了我们身旁。我听他开了口,温柔如水,使人浪荡其中,“苦辞,你来了。”
我师父点头,没有回话,他也不恼,目光看向我,满是好奇,“这就是你那小徒弟?”
“嗯,叫南风景。”师父说着把我往他面前推了推。
路琼瑶蹲下身子,笑吟吟地说:“真是个好名字,长的可真漂亮。”
我看着他弯成了月牙形的眼睛,抿了抿嘴羞怯着说:“谢谢。”
他站起身子,伸开手掌拍了拍我的头顶,动作轻柔,“小风景,不要跟你师父了,跟哥哥走吧。”
我还没有开口说些什么,我师父就紧接着道:“琼瑶莫要戏耍我这徒儿,我来是有一事相求。”
路琼瑶低下头来看了我一眼,对着我师父笑了笑,“苦辞有事尽管告知于我,我们之间没有什么不好说的。”
他沉吟一声,又接着说:“只要它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
我至今不知道师父向路琼瑶所求的是何事,我问起,他也只是说时候到了我自然就会明白。
我拉着他又问,那路琼瑶是什么身份,师父与他关系如何。他放下手边写了一半的书信,招手让我坐在他的旁边,他给我讲了许多。
原来那路琼瑶就是四锦城的城主,他所居住的地方被人称为主城,而主城所包含的区域由祁国国主分划。师父说他们是旧相识,可以互称一声知己的程度。
这是我第一次从师父口中听到他如此夸赞一人。我坐在椅子上想,那路琼瑶应当对师父来说是很重要的存在。
所以当我撞见路琼瑶偷偷来找我师父喝酒时,很是平静的帮他把酒杯满了上。反倒是他很不自在,趁我师父出门解手时,坐到了我的旁边,低着声音说:“好景儿,不要告诉别人我来找过你师父,不然哥哥我回去就要被罚挨打了。”
我从神态自若转为震惊,手中的茶杯差一点脱手,“为何?你可是这四锦城的城主,你最大,谁敢罚你?”
他仰头喝了一口手中酒壶的酒,叹息了一声,“身在尘世里,总会有些身不得己的事。”他看了一眼窗外,有几只白鹭飞过,上了青天。
“可你是城主。”我不理解,在这四锦城中,论权势谁能比得过城主?
路琼瑶听了笑着摇了摇头,“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他的眼睛里的星星还是那么明亮,“小景儿,慢些长大,好好享受享受自由的味道吧。”
我歪头看他,满脑袋问号。
他突然大笑起来,伸手揉乱了我的头发。我生气,站起身来大步离去。走到门口处,撞到了刚进来的师父,我低头道了一声抱歉,又独自离去了。
我走的不算远,细听还能听到屋内的交谈,“你怎么惹我这小徒弟了?”是我师父的声音。我把耳朵伸长,有些许期待着,只听那人懒洋洋地说道:“没什么。”
屋内的交谈还在继续着,我已经没有了兴趣再听下去。我转身向荷花池走去,最近新到了一批鱼苗,我要去看看它们生长的怎样了。
从那过了几年,路琼瑶像人间蒸发一样,不见了踪影。再次见到他是在荷花池旁,那是一个明媚的早上。他蹲在那,手里提着鱼粮袋,往水池里撒着,嘴里还发出奇怪的嘬嘬声。
我向前,停在他旁边问道:“你怎么又来了?”
他没有抬头,自顾自地做着自己的事情。我也没有离开,他洒了多久,我就站着看了多久。
他或许觉得喂半袋已经够了,终于停了手,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随手把鱼粮抛给了我,转身就走了。
我慌忙喊住他,问他要去哪里。
路琼瑶转头,表情疑惑,“你站那么久,不就是想要我那袋鱼粮喂鱼嘛。”他毫不留恋的走了,后背冲我抬手摆了摆,“我去找你师父去了,你自己玩吧。”
我捧着那袋鱼粮,低头看着水里畅游的鱼儿,站立了许久。
太阳偏西时,我走进了师父的书房,他还是坐在那,写着不知道要交给谁的书信,路琼瑶不在这里。
我走上前作揖问安,师父点点头算作应答。按往常我应该告别离去,可今日我内心有太多问题,只想一吐为快。
师父看我未走,也没有说些什么,只是停下笔来,问我还有何事。
我把心中疑虑讲给了他听。
只见我那面容硬朗的师父低笑一声,笑眯着眼睛看我,“路琼瑶是城主不假,有些权势也不假。但祁国终会有着比他权势更大,也更有才能的人,他说的很对。”他又拿起墨笔写起了字,“偷偷来见我是因为祁帝早就颁发过一条令律,虽是私下颁发,但它依旧存在。”
“什么令律?”
他吹了一声口哨,从窗外飞进来了一只乳白色的信鸽,在屋内转了一圈,随后落在了那棕色案桌上。我见师父把他那刚写出来的信卷成了一团,打开信鸽腿上的竹筒,放了进去。
他没有立即放走信鸽,而是从桌洞里拿出几根肉条,喂给了它。师父抚着鸽子,对我说道:“祁帝老了,他仍然是祁国的国主,但是他老了。”我望着他,他接着说:“有一天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不再是所谓权力的中心,民间流传着的也不再是他的佳话,百姓爱戴的敬爱的也不再是他。”师父喂完了信鸽最后一口肉,站起来,抬起双掌,任由鸽子飞走远去。
“相反,因为他的昏庸无道、肆意妄为,使百姓陷入了水深火热之中,不得安宁。”
“可这和路城主有什么关系?”
我问的真切,可师父看我的眼神晦涩难懂,他走下案桌,越过我,来到了窗前,背着我,抬头望天。
“各地城主皆是由祁帝亲自挑选任命,本意是方便治理各地城域,但随着城主的威望越来越大,甚至覆盖了一个国主的威望,他怕了。”
我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是为了控制住他们,可为什么不直接杀死他们,这样岂不是更简单?”
“当然是他们对他还有用。”
拥有至高无上权力的祁帝,少时的抱负与期望早就随着时间的洪流被冲刷了干净。他惧怕他们,却又要重用他们。他杀不得他们,所以就禁锢住了他们。
真是可笑。
“风景,你即将要及冠了。”师父仍然看着窗外,他那宽大的背脊此时竟意外有些萧条。
我往前走了一步,“后天就要行及冠之礼了。”
他微微摆手,我礼行告退。
从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路琼瑶。有时晚上睡不着,我就会爬上屋顶,躺着看星星月亮。我和路琼瑶明明没有见过几面,他怎么就跑进了我的脑海里,去也去不掉呢。
在及冠的前一天,我那离家去远游的大师兄奚风月终于回来了。
他踏进房门,先朝师父行了一礼,又转头叫我,我回礼。他身穿一黑色劲装,显得更加干练精瘦了些。
我向师父告退。大师兄回来肯定是有话要和师父单独说,我在也只会增添困扰。
及冠之礼很顺利,我无父无母,更无兄弟姊妹。能成长成今天模样是全靠师父拉扯、师兄陪伴的福。他们就是我的家人。
师父给我取表字无忧,他说我是他最爱的小徒弟,他望我无忧不忧,风景好快活。
路琼瑶死了,死在了一个不知名的小镇里。
师父听完此噩耗一病不起,大师兄日日陪于床前照顾,我脑袋空白,不可置信。
祁帝下令彻查此事,他气愤非常,超乎我的意外。
他怎么会死了呢,那么精明一个人,却死在了一个不知名的小镇里,尸骨无存。
大师兄显得很平静,他在一天夜里不知去向,第二天早上回来时抱着一件破烂的衣裳。他跪于师父的床前低声说着什么,我听不清楚,只见不一会儿师父就睁开了双眼。
他流下了泪,把破烂旧衫抱进了怀里。
我猜那是路琼瑶的衣服,上面还有着早已干涸了的血迹。
原来路琼瑶也是无父无母之人,师父说他是路琼瑶钦定的知己,路琼瑶就是他的弟弟,他理应为他办一场葬礼。
葬礼由大师兄全权代理。
我看着大师兄,这是我第一次见他穿白色。他面色憔悴,眼眶发红,头发凌乱不堪,像是从没有休息过的样子。
大师兄来的比我早,我想,他应该早就认识了路琼瑶,应该也是非常的喜欢他的。
来送行的人很多,门口的百姓络绎不绝。
我端着药喂师父,嘴里给他说着葬礼的进程。
突如其来的病痛折磨着他,不允许他听我讲完。
我帮他掖了掖被角,端碗起身出门去了。
大师兄比我大不了几岁,却比我显得成熟高大。在葬礼结束后,他说要出门一趟,可能要很久才回来。
我明白他是要去查明路琼瑶的死因,我说我也要一起前去,大师兄拒绝了。
他说我要照顾师父,不可像他那么莽撞。他还说会寄书信给我,让我照顾好家里,期望师父快快好起来,他会很快回来。
他走的那天是个雨天,我打着伞去江边给他送行。
我告诉他师父的病已经有所好转,差不多明年春天就可以痊愈,到那时他还不回来,我就去找他。
他笑着说好,景儿长大了。
我说我早就长大了,表字都有了。
他微笑,转身上了船。
船很快被笼罩在烟雨之下,只余一黑色人影站立在船头,但也很快没有了踪迹。
我突然想起了师父在我幼时讲过的一个故事。
故事主角身不由己,向往自由却得不到自由,他修炼了一种邪恶功法,屠遍了所有阻挡他前进的人群。他站在横尸遍野的周围,仰天大笑,他以为他从此自由了。可因为他杀害太多无辜之人,被江湖众人下令缉拿,最终他被围死在祁山山顶。死前,他怒骂老天不公,那些人无辜,难道他之前就不无辜,如果能让他重活一世,他必定要逆天改命,杀尽得志小人,还天下太平。
我问师父故事的最后如何,师父没有回答,他只是说:“世事皆是浮沉所化,人之所以痛苦,不过是爱而求不得、恨而解不得、贪之满不得、念之怨不得。贪痴嗔念早已经深入他的骨髓遍布全身,他奋力反抗不过也是得了一个转世求生的机会。”
我抬头问师父,那怎样他才可以解脱。
师父抚摸过我的长生辫,伸手一指外面,我不明所以。
“且行,且看,且珍惜。”
师傅的神情看不真确,我正要细问,他像是有所感觉似的,伸手捂住了我的嘴,“景儿你要记住,权力的滋味或许很好,但世间有的是用权势换不到的东西。”我不懂,师傅的语气里为什么满是悲伤,“不必那么执迷不悟,也不必那么一意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