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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Auld Lang Syn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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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野,热浪,蓝天。兀鹫盘旋。
一条公路,一只空酒瓶。我们仨。
“准备好了吗?”我问。
他们缓慢点头。我开始转动酒瓶。
汇合后,士道、我、糸师冴,我们因为意见不合,车子总在荒郊野外打转,开不进想象中目的地。甚至前方的路突然断头,差点从挪威的森林一头栽进本哈都的咸水河里。
可以在梦中瞬移到任何地方,任何意想不到的地方。所以需要借助外力。我转动酒瓶,瓶口指到谁,谁就来决定我们去哪里。
结果很快出来。
“Lucky~”士道吹口哨,拿酒瓶玩一个杂耍。
“让我猜,拉斯维加斯?”我抬头看被高高抛起的酒瓶。
“你把我想得太没情调了,亲爱的。”他面露遗憾,招呼我和糸师冴上马。
暂且不论他怪亲昵地称呼我,这片异国的南方红色郊野哪来的马?
放眼望去,就是几棵橄榄树、棕榈树。当地人住在褐色的黏土房子里,他们养毛驴和骆驼。
没错,我又一次忘记这是在梦里。士道从一口枯井里打捞出一头花色小马驹,我不该大惊小怪的。
马驹四足踏地,欢快地打起响鼻。它跳得高高的,身体变得修长健硕,长成一匹大马了。再抖擞身体,皮毛上的花色像泥巴被甩出去。泥巴分成枣红和纯黑的两种。一下子,一匹马变三匹。最开始的马驹变得通体雪白,新马自然是枣红和纯黑色的。
我不会骑马,但这是在梦里呀。白马是温驯有力的好坐骑,我很快熟悉在颠簸中驰骋。就像牛仔,像沙漠枭雄,我们穿过棕榈树的河岸,古旧的城门。夕阳西下,黄金的沙子熔化,闪光。马蹄声在无限灿烂的苍茫中响起,天地间史诗般壮丽。
“这可比你那什么维特06带劲。”
“是雪佛兰科尔维特,科尔维特Z06。”
“好吧,Z06科尔维特。你呢,感觉如何?”士道扭头问糸师冴。他耳朵还是没变回来。可他似乎无所谓,任由长长的兔耳在面颊两边不停甩动。
兔子才不会骑马。我摇摇头,当作无事发生。
“如果这是修学旅行的拓展课题,我只能说太硬核了。”糸师冴话里有调侃。他凝神静静思索,然后大地震颤,裂开,浑黄的地下水喷涌而出。又不一会儿,泥水变成宝石蓝的海水。干燥的荒漠变成海岸。
我们穿过摆满遮阳伞的金色沙滩,士道还顺手拿走一箱黑啤酒,拆开包装,一人一罐。
“我们又回西班牙了吗,安达卢西亚?”我仰头喝一大口,用手背抹去酒沫。
糸师冴对士道的干杯邀请视而不见,对我点头说:“你也可以改变沿途风景,在达到他预期的目的地之前。”他瞄一眼士道,“就算你临时起意,要把终点改了,这家伙也不会说什么。”
“她不是这种人。”士道恭维我,冲我眨眼,“你不会不相信我的品味吧?”
“不是不信,但要视结果而定。”
我望向黄昏璀璨的天空。从心里想象它的颜色,改变时间地点。海水凝结,月亮从海的深处升起。群星将我们的身影映在冰面,和天上莹绿的极光共影。
“我们到北极啦?”士道问。
“不,是波兰。”我说,“我看过一个摄影师在北极光下的骑行 。那里的路看不到尽头,有最原始,最粗犷的风景。我一直很想试试这种感觉。”
“回到现实,你以后有机会亲自体验的。我保证。”士道抬起手来,手指虚握,好像在风中捕捉什么。然后我看见他拽住夜幕的一角,整个银河从他指缝中流走。
我们就这样回到白昼,冰层也在融化,下面却不是温暖的海水。
大地,布满苍苔和新绿草皮的大地。陌生而美丽的地方。成百成千的苹果树开花,从无人的山林直到田野。
我们穿过一场粉白的盛大节日,鼻息间是水晶般的香气。
马蹄淌过溪水,跳过长出鲜艳蘑菇的树桩。落地的一刻,我在一颠簸,一眨眼后看见人烟。像时间一般古老,又像春天一样年轻的小镇。
无人在意骑高头大马的我们,每个人忙着聊天,忙着吆喝,忙着大笑。每一扇窗前都有鲜花,所有房屋掩映于花海中。
“俱乐部的荷兰同事送我很多个装在纸箱里的圆头大蒜。但都不是蒜,是郁金香的球茎。我差点就拿来煎肉了。”
士道踢一下马肚子,马轻迈开步子。他在马背上悠闲摇晃,不时用手拂过花瓣。我们周围开满了郁金香。天鹅从蓝天投影的湖水中游过。
“这是春天开的花。”糸师冴说。
“提前过春天咯。”士道耸肩膀,笑得惬意,浪漫,神采飞扬。“视结果而定。你给我打几分?”他看向我。
望向亭亭玉立,不知绵延十几公里的花海,震撼和惊喜无法形容。想给出满分的回答,又想知道比满分更高的是什么,它存不存在。
无意间,我看见一对双胞胎抱着各自玩具穿过花丛。
“我可以要一只帕丁顿熊吗?”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就是突然想要一个大大的,软乎乎的,两手合拢都抱不过来的毛绒玩具。
士道看看我,满脸好笑,又说不出的无奈,“走吧,去英国。”
对,它是风靡英国的卡通形象。但我相信在梦里,我会找到一只可以抱在怀里的,属于我自己的帕丁顿。
郁金香花海真的绵延十几公里,隔着一片蓝海,望见闻名的多佛白崖。荷兰当然不和英国这么做邻居,只是梦,一个连思考也显得多余的好梦。所以我们骑马横渡英吉利海峡,经过白崖。小红别墅一幢幢闪过,每家院子里都种有蔷薇花,到伦敦居民区了。
下马,改乘地下铁。一张城市通票可以用一株苜蓿交换,我额外用鸟羽毛买一盒香草冰激凌。羽毛是路上捡的,黑色条纹,像松鸦头冠上的毛。
“吃吗?”三个人坐一旁,士道分享手里的爆米花,“用一个冷笑话买的。”
我拿一颗放嘴里,分他一勺冰激凌。“松鸦羽毛买的。”我说。士道点点头,“真划得来。”
再看糸师冴,他手里是一份《泰晤士报》。但除了报纸名字,其他文字一律模糊不清。他再游览一会儿,折起报纸。“有个新情报。”他说,“等我确认过后再和你们说。”
“你是火星人吗,这种字你也认得出来。”士道满嘴爆米花,说话含糊不清。
但我不觉得糸师冴在故意卖弄,说不定他很快就会一脸平淡地爆出猛料。我做好心理准备。
上个世纪50年代,一位英国作家在伦敦帕丁顿车站附近的一家店内看到一只玩具熊。货架上仅剩这最后一只。见它孤零零的样子很可怜,作家买下它送给妻子当作礼物。
我不想沿着商业街挨家寻找,就在站台的角落看到了落单的玩具熊。太好了,我得到一只大大的,毛乎乎的,两手合拢都抱不过来的帕丁顿!
把脸埋进毛茸茸的熊肚子,满足地蹭了好久,我吸收足够多能量,容光焕发。
士道说:“原来你喜欢这个。”
我摇头,又点头,“小时候很喜欢,一直想要这么一只玩具熊。但觉得它实在太大,太占地方,带它搬家也不方便。还有脏了不容易洗干净,又要很多个晴天才能把它晒干。”
士道说:“这是大人要考虑的问题,你不用这么善解人意。小朋友可以有小朋友的样子。想要一只长得比自己还大的玩具熊,很正常的愿望,没什么不好意思开口。”
他的安慰很有力,但来得太迟。我心里有感激,遗憾也很多,于是没有回答。我抱着玩具熊,静静看着又一辆电车驶来。悄然间,站台上只有我们三个人,电车里也空空的。
糸师冴一言不发回到车上。我和士道相视一眼,在车门关闭前紧随其后。
这是一辆会离开地下的列车,它飞起来,渡越泰晤士河,从大本钟头顶掠过。傍晚六点的钟声敲响,车厢里有鸽群的剪影。又到了黄昏时分。
糸师冴说:“很多时候,人们嘴里说的不幸只是在给自己做的蠢事找借口。你可以把困扰你的事情看做磨炼你心性的东西,或者干脆一脚踢开。”
我问,“现在我看上去一脸困扰的样子吗?”
士道说:“至少不是我乐意看见的样子。但也不用小题大做,过分的勇气会转变成鲁莽,然后不幸真的发生。选择沉默,保留谨慎和一点悲观,这是生物都有的天性。我不觉得反抗自然是正确的。”
糸师冴盯着士道,“你对她的每一条建议,对你本人都有百分之两百的奇效。建议先管好自己。”
“哎,大灯泡。”
士道悻悻地,大口吃爆米花。我笑了笑,转过头。列车正在海面行驶,仿佛一部电影里的场景。我抱起大玩具熊,跑到车门处等候。然后车真的在海中的站台停靠。我们下了车。
“你们说,海底有什么?”我问。
士道说:“卡拉OK。”
糸师冴说:“一家能买到醋昆布的便利店。”
我摇摇头,“就不能整点花样吗?”低头看脚下起伏的海水,我许愿,“不夜城,流浪乐队,还有自助餐和老式敞篷车。”
“你饿啦?”士道问,“要我找地方订个好座位吗,我有想推荐的店。”
“那就交给你了。哦,麻烦再帮我买一份章鱼烧,就是学校附近那家店,你知道的。”
“好好~”
士道做一个回见的手势,身体后仰,砸出很多飞溅的水花。有这家伙在,走到哪里都很热闹。我抹去脸上的水渍,不经意看到糸师冴正在眺望海平线。
想起来,刚来梦中见到他时,他也在黄昏中向海的尽头眺望。
“在想什么?”我把大玩具熊放在脚边,它稳稳坐在水面上,好像也在分享这片夕阳,分享我们的心情。
“我在想另一个你,还有士道龙圣。”糸师冴闭上眼睛,我听见他在做深呼吸。
“你们死于爆炸,什么都没能留下。还很多人也死了,包括我弟弟。他替我挡了一刀,身体被拦腰砍断。”
这就是他的噩梦吗。
“但只是梦。”我安慰道,“你说过的,只是「一场梦」。”
“嗯。”糸师冴叹,“我们都做了「一场梦」,包括现在。虽然它给我的虚幻感同样不够强烈。”
他睁眼。黄昏颜色落在青绿的虹膜,像林中漏下太阳的金光。
再次觉得他生得很漂亮,可以是一个无关性别的美丽朋友,个性安定而心气高傲。有时又流露出通达的人情味道,正像荆棘和冰中的一团火苗。
“我不觉得现在的梦境纯属虚幻。”我说,“但它和我们上一段经历不一样。噩梦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不同,我们都清醒地感受过孤立无援,最在乎的人和事被摧毁。但这一次,我们谁都没有落单——我们做的是同一个梦——如果还会有意外发生,也不会只有一人目睹,一人承受,成为不幸的幸存者。”
糸师冴久久不说话,可能在思考,也可能什么都不想。
此时此刻,这里有一个好梦,它温柔包容,仿佛有自己的意志。一切都在日照中灿灿生光。
一串气泡从脚边泛起。咕嘟咕嘟的声音。我看到浮在水面的爆米花,还有樱花花瓣。
樱花。
这让我想起和士道在坡道上的对视。我在那天掳走一头野兽的心,又在今天击溃一个男人的心。但我把他缝补好了。野兽和男人是同一人,士道龙圣。
“他在催我们了。”我对糸师冴说。
“嗯。”他弯腰拿起我的熊,递给我,“谢谢,和你聊天很愉快。”
“我也怎么觉得,你没有看上去那么冰冷,其实是个健谈通透的人。你给了我很多建议。”
糸师冴笑了笑,再望一眼万变的晚霞颜色,夕阳闪烁。
“祝你以后……唉,我在干嘛。”他短叹,苦笑着摇头。我明白他不喜欢说场面话,只是被景色触动,突然有感而发。我抱着熊,对他摇头,不必勉强。但这样做反而激起他的胜负欲似的。他微微皱眉,想了片刻。
“你以后的日子,也会像这片天空一样明亮吧。不仅是你自己在努力,周围也有人理解你,尊重你。你不会活在他人的看法之中。”
他对我微笑。这是一个发自内心的,温和的,又有些感伤和遗憾的笑容。
“那我也祝你——”
“我愿这流云以及水的护持,太阳的化身之鸟为你祝歌。”
他插话,这番祝言让我怔住。他也失神,反复触碰嘴唇,“不清楚怎么回事,嘴自动张开了。脑子里突然浮现这样的字眼。”
我急忙说:“啊,不用在意,我觉得你说得很好呀。如果你哪天不踢球了,也许真的可以做一位诗人。”
回忆他的话,复述一遍——
“我愿,这流云以及水的护持,太阳的化身之鸟为你祝歌。”
黄昏的余热,灿烂的海面。这是多么应景的美丽字句。我不由自主再次开口——
我愿你不失去明亮的音,精神的白火像风那样清明。
我愿苦与蓝在第四次延长之中被平息,流冰晴朗远去。阳光在你的海中燃烧。
稍微有点难为情,但还是很骄傲。我抱紧大玩具熊,对糸师冴露出欢欣的笑颜。
“你看,我也可以做一个诗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