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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抉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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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黑影从林中闪过,惊起满树乌鸦,高声叫着,黑压压地成群从昏暗的天边掠去。
过了换药的时辰,再加之马上剧烈的颠簸,承影的伤口再次崩裂开来,没有了他平常玄色衣衫的遮掩,原属于秦竹奕的烟色锦袍上被血色洇深了一大片。
许是天寒地冻间,让他感到麻痹,竟如无知无觉一般闷头向山上那栋形似道观,但却无名的殿宇驾马而去。
这座殿宇是皇后娘娘得宠后暗中出资修缮而成的,知晓此事的人少之又少。
其中建筑布局和装潢风格皆由这殿宇的持有者所设计,并不符合南越国的传统印象,但因为选址偏僻神秘,殿前又布了迷阵,故而无人来往探究。
几乎是摔落下马,承影跌跌撞撞地穿过堂前的池塘,一把推开正殿的大门,只见一人正坐于榻上,面前摆着一副小矮桌,手边放着两色棋罐,案上的棋盘上黑白两子已近乎布满全局,玉色之下,暗含乾坤,步步筹谋,万事俱备,输赢之势已然明朗。
“师父,徒儿有一事不明,特来求解。”
寒风吹起座上人黑白掺杂的发丝,他映在墙上的身影因飘摇的烛火骤而放大,骤而缩小。
“近来怎的愈发没规矩了。”
他手上一顿,将指尖的黑子摔回罐中,连头都没转,斜眼睨向拜伏案前的承影。
承影闻言默默端正了跪姿,垂下的头又低了几分。
“事出从急,望师父赎罪。”
凌厉如冷箭的眼神幽幽收起,重新回到棋盘上。
“一身血污像什么样子,带他下去把身上弄干净了再来见我。”
后半句话是对侍奉在左右的司檀说的。
他点点头应下,一身轻薄白衣胜雪,不顾染上脏污,上前去搀扶承影,却被他执拗推开。
“此事一时弄不清楚,徒儿心中便一刻难安,还望师父先行解惑。”
座上人缓缓起身,一步一步从榻上走到他面前,肩上松松盖着的披肩随着他动作倾泻而下,散落在地板上,像是黑色的漩涡。
“为师让你找的人,可有消息了?”
他缓缓弯下腰,捏起承影瘦削的下巴,轻描淡写地问道,语气松弛如茶余饭后的闲谈一般。
但承影知道,这惯来是他擅用的把戏,暴风雨前的平静。
眼前的琥珀眼珠里,自己的心思仿佛无处遁形。
承影喉结滚动,一颗心仿佛掉入冰窟,骤然缩紧,却只能硬着头皮说谎。
“还没……”
微眯的眼睛里透露出狠辣的光,像是九天上的雄鹰精准地捕捉到隐匿于山林里的野兔一般。
“那你,有什么筹码,配和我谈条件?”
肩上的伤口被他一下、一下地狠狠戳着,原本衣服上干涸的暗红再次被温热的新鲜的血液浸湿。
承影吃痛,干裂的嘴唇变得惨白,额上的冷汗顺着面部棱角往下淌,再沿着脖子上暴起的青筋流进衣领里,半晌说不出话来。
司檀跪着爬到两人中间,素净的衣衫被血污和尘土染的肮脏不堪,他说不出话,只能从喉咙深处发出如动物求饶一般的呜咽,颤抖着替承影讨好。
那人手掌翻转,将承影一把甩开,冷哼一声,转身便走。
“事情办不好,还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这世上的女人只有两种,一种是供你享乐的玩物,另一种,是会给你招致不幸的祸患,如何选择,全都由你。”
“她不是!”
承影顾不上未调整平稳的呼吸,急火攻心地嘶吼回去,震得眼前发晕,紧跟着喉头涌上一口腥甜,待反应过来时,嘴角已溢出一缕鲜血。
“你记住,感情只会让你一步一步变成懦弱的废物。”
那人浑然不把他的愤怒挂在心上,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好像又千斤重,砸在他心上不断往下坠着,坠着,似要坠到万劫不复为止。
“不是的……”
与祁雪的点滴记忆如幻觉一般浮现在他模糊的眼前,点点笑意蔓延到眼角眉梢,把他从深渊中拉了回来。
“是她,让我品尝到快乐是什么滋味,让我找到活着的意义,也是她,让我有了寻找自己的勇气。
师父,我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一把只懂得饮血杀戮的剑,‘承影’是它的名字和存在,不是我的。”
腰间的利剑被承影甩到那人的脚边,剑身上闪烁的蓝宝石泛着冷光,似是在蛊惑着人再次将它拿起,继续实施屠杀的使命。
“这么多年,你从未向我透露出关于我身世的丝毫线索,也不许我去找,是不是因为你早就知道,我是皇家的弃子。”
承影捂着伤口,低眉抬眼,紧盯着眼前这个养育了他二十年的人的背影,第一次觉得如此陌生。
从前他只道师父脾气怪异,教导严厉,可如今看来,似乎暗藏着他的私心。
“凭据呢?”
在承影的审视下,他的语气如往常般平静,滴水不漏。
“那当朝太子生着与我一样的面容,徒儿见识浅薄,除了与他是同胞兄弟以外,想不出别的缘由。”
虽然没亲眼见过,但他相信祁雪,能将他们两人认错,必定是从容貌上挑不出差距。
背对着承影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掺杂着兴奋和错愕的复杂神情,藏匿了多年的阴暗秘密被人一把掀开遮羞布,就如同那些不见天日的老鼠有天被扔在热闹的街上,心中既充斥着对万千新鲜事物的贪恋,又被身后人们的叫喊声追着逐着,心惊胆战的感觉被兴奋无限放大。
这个秘密他埋藏了这么多年,就连司檀都不曾知晓,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将承影这把利剑,亲手刺向整个皇室——那个让他家毁国亡的罪魁祸首。
他承受过的苦痛,必定要千倍万倍的奉还回去,他要让这万年的江山社稷断送在他们自己的后代手里,祖辈们世世代代征战四方打拼下来的基业,将会在他们想要守护的后辈的手里,毁于一旦。
在片刻的沉默里,他尽力压制住起伏的胸口,再次回头时,已看不出一丝情绪留在脸上的痕迹。
既然承影意外知晓了此事,那不如就随机应变,将计划提前。
“不愧是我的徒儿。”
他笑得阴森,重新回到承影面前,抬手如玩弄宠物一般抚弄着他的眼角眉梢。
“你既已猜到真相,为师便也不瞒你了。你的亲生父母正是当今圣上和皇后。你出生那夜被皇后视作不祥之兆扔在城门口,被我碰巧见到,给你捡回一条命,如今你已有能力复仇,可以一举去杀了你那个无心无德的母亲,也可以杀了你那个对一切浑然不知的父亲,他们不配为人父母,自己享尽荣华富贵,却对流落在外的你不闻不问,就好像你从未来过这个世界一般,你这些年吃过的苦,皆是因为他们。还有你那个同胞兄弟,凭什么同时降生在这世上,你们的人生却判若云泥,这真的公平吗?”
往常他一提起这些时,承影的眼中总会升腾起仇恨的火焰,可这次,他却在承影的脸上看不到一丝起伏。
“师父,你和他们有仇吗?”
承影的眼睛好似从未如此清亮过,仿佛能看穿他的一切,他心知如果自己此时再扯谎,承影也不会再相信半个字。
“对,他们与我有灭国之仇。你以为你师父我是谁?为师原本是晋国大名鼎鼎的世子黎瑾,和他们一样,坐拥金山银山,手握无尽权力,可享一世无虞,可是他们却与我国奸细里应外合,铁骑踏平了我国疆土,一夜之间,我没了国,更没了家,如此深仇大恨,高于青天。你与我是一类人,都是被命运抛弃的人,徒儿,杀了他们,替你我师徒二人报仇。”
承影摇摇头,一向被杀戮蒙蔽的双眼里第一次出现了宽恕的影子。
“我倦了,不想再杀人了。世事难两全,人这一生难免要左右衡量,辜负某些人,既如此,便辜负我一人吧。”
黎瑾闻言仰天大笑,笑声如阴曹地府的鬼兵,声声入骨,透彻心扉。
“我的傻徒儿,你现在竟变得如此天真。你以为,你不杀他们,他们便不杀你吗?身居高位者手上哪有干净的,你那父亲背上负了多上生死罪业才坐上龙位我尚且不提,你可知晓,就连你那母亲都是脚踩着无数人的性命方才爬上那凤榻,她连亲生孩儿都能舍弃,你可知有多少别人家的婴孩和年轻貌美的姑娘死在她手上?他们一家人和和美美了半辈子,不会因为你的宽恕而感恩戴德,如若知晓你的存在,只会将你视作生活中的变数,欲除之而后快。这世道就是如此,人人自危,你不杀人,变会有人来杀你。既蹚入了这场混乱的时局,哪有金盆洗手,全身而退的道理?”
承影紧皱着眉头,缓缓闭上眼睛,不想再听。
“那你的心爱之人,也肯眼睁睁地舍弃?”
这话如惑人的魅妖,惹得承影倏地张开双眼,对上黎瑾那只骇人的假眼,仿佛在说,你不去夺,祁雪便会如这失去的眼珠一般。
看出他的踌躇与不甘,黎瑾满意地笑笑,抬手捏了捏他肩膀。
“棋局已布好,乖徒儿,只要你愿意,为师便可助你偷梁换柱,夺回原本属于你的一切,美人和江山,都将是你的。”
蛰伏了多年,转圜于各方势力之间,只差承影这关键一步了。
东疆的来犯,皇后的病重,皆是他的手笔。
黎瑾已赌上一切,就算承影最后不从,他也绝不会让这几十年方才建好的棋局毁在他手上。
“你当然可以好好考虑考虑,但是为师要好心提醒你一句,下月十八,是你那心上人与太子的大婚之日,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
肩上的重量被抽走,承影无力地瘫坐在地上,突然感觉自己无论是否觉醒了自我的意识,都是一样的没有选择。
“哦对了,记得在那之前把那个玉玦的主人给为师揪出来,将那叛徒千刀万剐是我此生最大的心愿,若此事不成,为师可没心情为你迎娶个新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