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聘君十二年》尚浔

5、书生与茶（五）

　　最后的一句话非常小声，莫祈君凑近后才勉强听清。

　　茶？

　　什么茶？

　　她轻声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甘良顺还是听不进去她所言，只从口中挤出：“茶······臧······臧财······臧财······”

　　这几个字眼一出，她便直觉不对，反应迅速地转头对狱卒道：“烦请官爷先回避一下，我看他当前还是有点不稳定，可能需要用上莫氏一脉相承的针术试一试，还望你理解。”

　　狱卒一看就是个老实人，听她兀地这么讲也不怀疑，恍然道：“哦哦哦，家传秘术嘛，我懂我懂，那莫医师先给他扎着，等会儿喊我我再过来啊。”

　　听脚步声离开之后，莫祈君又拿出另外的几根针，从头到手顺次扎入甘良顺的身体。

　　针孔有粗有细，有深有浅，分别起到不尽相同却又相辅相成的作用。

　　甘良顺的眼皮逐渐沉重，突起的筋肉趴下去，不多时就陷入了睡眠。

　　莫祈君没有消停，又取出一针插在他的额心。

　　估约过了五分钟左右，他和上次一般辗转清醒过来，虚声绵软。

　　“大、大夫？”

　　他迟疑道：“我、我难道又发疯了？”

　　莫祈君答非所问道：“我原先还在想，你好端端一个人，怎么会猝然开始得癔症，听了你半昏半醒之时说的话，让我有了点猜测。”

　　她的面容严肃了起来：“你实话同我说，你是不是食用了某些东西，才开始出现这样的症状？”

　　完全清醒的甘良顺却没有尚不清醒的他坦诚，没有血色的唇紧抿着，眼神飘忽。

　　他在考虑要不要开口。

　　“你若不说出来，最终定案就是你蓄谋杀人。”莫祈君精准抓住了他的痛点，“可若确定了你是因为外物而做出的行径，倘若外物中含有致幻的因素，事情兴许还有转机。”

　　听见“转机”二字，甘良顺一下打起精神来：“此话当真？”

　　莫祈君太清楚他在担忧什么，一语中的：“兹事体大，致幻之物是大寰境内明令禁售的，可买卖持有违禁物，也比你蓄谋杀人强，至少能够保住条性命，不是么？”

　　被说中了顾虑，甘良顺脑袋耷拉下来，总算肯松口把一切由来说清楚。

　　“是茶。”

　　他道：“为了好好学诵学，我暂居在了城外的一处破落寺庙里，没想到臧财主却不期而至，与我偶然碰上了一面。”

　　他口中的臧财主叫做臧文德。

　　这个名字一说，南沽县没有人不知道。

　　他是镇上最有钱的人。

　　平日里无恶不作，连官府都要退避三舍。

　　只因为他有钱。

　　还有个在帝都当官的远亲。

　　“我当时不解他来那里是为何，他倒说我着实努力，还邀我去他家，说要送我一些书籍，等待之时，我喝了他给的茶。”

　　“那茶味道独特，最重要的是一开始让人飘飘欲仙，头脑灵光，连背读诗文的速度都快了不少。”

　　回忆起那几日时光，甘良顺记不得大多数细节，但喝茶前后的事情却印象深刻。

　　“相对的，我发现自己不喝茶的时候，脑子都变迟钝了，于是我又找上了臧财主，希望他能再给我一些茶，我可以出钱买。”

　　“那茶很贵，臧财主说它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洛芙天景。”甘良顺喟叹道，“只一点点就花了我不少银子。现在想来，那日寺庙相遇，估计是他与别人交易的一处场地，没想到竟然还有个我在那里。”

　　莫祈君顺势推理道：“你第一次出现了副作用后，并没有怎么怀疑是茶的问题，并且在接受我的治疗之后，发现读书时脑子更加不好使，便又去向藏文德购入更多的茶叶。”

　　“你加大用量，一口气喝完好几天的分量，并且享受到了过目不忘诗文的快感，但很快，当你停茶之际，你的噩梦更加频繁，梦境与现实分不清的时候越来越多，你终于意识到问题所在，可是为时已晚。”

　　她心里有些可惜，出言倒平静：“至于同窗之事，我想应当也离不开这洛芙天景，对吗？”

　　甘良顺眼中满是悔恨：“是，当初华树来看我的时候，我邀请他喝这茶，可他说他不爱喝茶，拒绝了我，还说了我几句不好听的话，我当时也不知道怎么了，所有情绪瞬间放大，恼羞成都，便对他······”

　　说到这，他住了口。

　　“不、不是这样的。”也不知道在问谁，他浑浑噩噩道，“我有错，可我真的杀了他？我不是在做梦吗？”

　　“你到底有没有动手，我没法给你答案。”莫祈君打断他又要陷入的自怨自艾，“验尸是仵作的事情，但你是否出自本意的杀人，我可以帮你查一查。”

　　她问：“洛芙天景你还有吗？”

　　“茶叶已经被我喝完了。”甘良顺颓丧地说，“只剩下一点点粉末。”

　　“粉末也可以，只要有痕迹就行。”莫祈君道，“告诉我你放在什么地方，我去帮你看看，查明之后若致幻的情况属实，你就不用面临死刑了。”

　　“真的吗？”甘良顺红了眼眶，“大夫你真是一个天大的好人啊！你若救了我，这份恩情我绝对不会忘记！”

　　莫祈君倒不是如他所言那般善良，也没有闲到愿意花费时间精力无条件帮助一个萍水相逢之人。

　　她出手相助另有其由。

　　如果真如甘良顺所言，这洛芙天景是一种能让人成瘾的致幻物，那这里头的成分，就很有可能含有海应莲。

　　海应莲，当初师傅熬药之时与她提过一嘴。

　　“此物虽然臭名昭著，致幻、成瘾、耗损内里无恶不作。”他拿起研磨成粉末的药草，“可偏偏于你而言却是至宝。”

　　年纪尚小的她不解，瓦声瓦气地问：“这种东西为什么在我这里能成宝贝？”

　　师傅是这么说的：“你身上的毒，用现有的药草只能压制，若想要完全拔除，偏偏就是差这一味海应莲，换言之，只要将它加入原本的药方中，你的眼睛就有恢复的可能。”

　　她当时觉得昏暗的天都明亮了，追着他问：“那师傅，这东西在哪里？”

　　老者则忾然：“海应莲在前朝之后就被禁止种植，目前而言，你不可能找到，以后……”

　　他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以后的事情，谁又知道呢？”

　　大寰的致幻物本就不多，当下甘良顺的种种症状却与师傅曾经所言一一对上。

　　大概率与海应莲相关，莫祈君怎能不激动。

　　但她还是靠着理性压制住了雀跃。

　　藏文德在南沽县里私下售卖这种东西，想必也不是一时半会儿了，可直到现在也就只发现甘良顺这一例而已，想必南沽县并不是主要的流通场所，而仅仅只是作为一处交易据点。

　　那买卖洛芙天景的上下家又在什么地方？

　　“东西就在城外那座破庙里头，空罐子我顺手放到了佛像背后的暗格里。”

　　甘良顺说着，又恳求道：“大夫，现在你就是我唯一的希望了，我求求你，一定要救救我，我给你磕头了。”

　　他蠕动着想做动作，被莫祈君出言制止。

　　“我尽力而为，你先好好休息吧，如今刚断了洛芙天景，你恐怕会非常难捱，我等一下会给你开几副安神的药，你用了之后梦魇会一点点减少的。”

　　出门离开之际，她恢复了平常的音量，再度提醒他：“安心修养，等我回来。”

　　-

　　甘良顺杀害同窗华树之事很快在南沽县传了个便。

　　人们七嘴八舌，就连流氓乞丐都在说这事。

　　“读书有什么用？到最后还不是成了杀人犯。”

　　“就是，还不如拿个碗找地方呆着，一身清闲还有吃有睡。”

　　“你说，咱们这儿的下一个读书人是杀人啊，还是被杀呢？”

　　哄堂大笑掩盖了事情的本质，鲜少有人会在意悲剧为何发生。

　　听了一路议论的莫祈君走进了城边的那所庙里。

　　这儿不愧是为破落庙宇。

　　庙门外头杂草丛生，无人清理的荒芜遍地，里头更是陈旧得不行。

　　正中的佛像掉漆，置台边缘缺角，台上空空如也，铺满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下方的蒲团破了好几个大大小小的洞，露出里头发黄的棉绒芯。

　　“这种鬼地方，居然能久呆得下去，那书生也不是个简单的人啊。”

　　后脚跟进来的宫怀檀露出嫌弃的神情：“晚上呼吸的时候能吃进去十几种虫子吧。”

　　以往莫祈君要出行，没人陪着，她一般是带着莫芷濡作为引路人，可这次的涉案人员和藏文德有联系，她不想把那孩子牵扯进来。

　　正巧宫怀檀在，想起这人多半也是行走过大江南北的，说不定对于这茶还能有些了解，便提出让他随行。

　　“洛芙天景？”他露出一无所知的表情，“没听说过呢，姐姐觉得我是有品茗的闲工夫之人？”

　　莫祈君：“······不像。”

　　虽然宫怀檀不懂茶，但是很爽快地答应了同行。

　　莫祈君将此归结于他闲得没事干。

　　“闲得没事干”的人这会儿望着俯身细致摸索的她，走上前看戏道：“姐姐可找到了暗门在何处？该不会碰了一鼻子灰，结果什么都摸不出来吧？”

　　莫祈君权当作耳旁风，指尖触到一处缝隙，掌心用力一推，听见了一声极轻的响动。

　　她惊喜道：“有了。”

　　揭开暗门，她急切地伸手往里取物。

　　五指张开，结果摸了一手空。

　　怎么回事？

　　莫祈君不甘心地又往更深处摸了摸。

　　除了隔板，依旧什么都没有。

　　宫怀檀在旁边打了个呵欠：“姐姐，你还要在这空格子里摸多久？”

　　空的？

　　莫祈君滞留了许久，才不得不收回手。

　　她攥紧双拳道：“麻烦你帮我看看这附近还有暗门吗？”

　　宫怀檀耸耸肩，随意用匕首刀柄划拉了置台一周，没两下就得出了结论：“姐姐找到的就是唯一一个。”

　　他火上浇油道：“如何，要的东西不见了？”

　　“怎么会······”

　　她的手一下便使不上劲了，扶着双膝无力地蹲下，喃喃道：“怎么会不见？谁把它拿走了？”

　　是臧文德干的？

　　不对，臧文德只是卖家，怎么会知道买家存放东西的位置？

　　可这个地方除了甘良顺与唯一被他告知的她，还会有别人知晓吗？

　　莫祈君脑子里不断过着他那日所言，思想停留在了一个名字上。

　　华树。

　　甘良顺曾经拿出洛芙天景要要招待华树。

　　一旦是从拿出茶叶开始华树就在场，他必然清楚放在何处。

　　所以是华树生前取走了空罐子？

　　那就更奇怪了。

　　华树明明说过不喜欢喝茶，为什么要取走剩余粉末的容器？

　　莫祈君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还是说，他其实并不讨厌喝茶。

　　相反，他很喜欢，甚至于，他很喜欢洛芙天景？

　　这个猜测一出来，莫祈君只觉可怕。

　　华树喜欢洛芙天景，却不肯在甘良顺面前喝下，而是说出一些话激怒甘良顺。

　　他是故意的？目的就是要引甘良顺对他动手？

　　他不想活了？

　　莫祈君很快否定了这个猜测。

　　要是不想活了，没必要在死前还惦记着装茶叶的罐子。

　　那是为什么？

　　她百思不得其解，心脏却如有所感般越跳越快。

　　“姐姐？”

　　见她入了神，宫怀檀忍不住问道：“东西都没了，我们还留在这儿做什么？”

　　东西都没了，人还留着做什么？

　　一句话如警钟敲醒了莫祈君。

　　她瞬间站起身，却因为蹲得太久而踉跄了两步，恰好被宫怀檀扶住。

　　抢在他的打趣之前，她拉着他的衣袖道：“快，我们得赶紧去县衙，甘良顺有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