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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墓碑,母亲,普林尼公爵 ...

  •   她在原地站了许久,才慢慢地从墙角处的阴影里走出来,头发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水意。她并肩走在他的身侧,唇瓣的颜色很寡淡,眼睛目视着前方,不曾有一刻偏移。诺顿·坎贝尔稳稳地拿着那把黑色的宽大雨伞,闻到了身边女性身上淡淡的肥皂味。他们互不言语,默默地走完了这一段路,并肩而立,路灯闪烁着映衬出他们的影子,仿佛他们在从前,现在,未来,就已经这样相依着走过许多路了。许多年后坎贝尔说,我主动向你伸出伞,送你会普林尼府邸并非是因为爱你。恩德洛武应了一声说我知道,她问,那么要是我说,我主动走到那柄伞的底下,和你一起走完那段路是因为爱你呢。他定定地站着,良久之后笑出声说这样不可能,但是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择和你共撑着这一把伞。当时的我觉得,那是世界上最长的一条路。
      然而时间回到现在,穿过万千层海浪,梅莉·恩德洛武的心中也仍是波澜不惊。离普林尼府邸还是一段路的距离的时候她主动开口道谢,随后轻轻一小步退出了伞笼罩的范围之内,黑色长裙的裙角随之小小地飞扬了起来,她的手虚虚挡在头顶,然而蒙蒙细雨却还是降落下来,濡湿了她的头发。她一路小跑着到了大门口,打开门之前偏偏又回过头来,隔着雨诺顿·坎贝尔看不清她的脸,却看见她眼睑微微垂下来,透露着一股模模糊糊的悲悯。她的嘴唇抿起来,在他的注视下打开了门,裙角消失在门后。他回头,鼻尖却还是恍恍惚惚萦绕着那股气息。廉价的,干净的肥皂的味道。这座城市多雨,诺顿出生时也是在一个大雨滂沱的日子里,接生婆的裙摆都因为跑来跑去沾满了泥水,他和他的父亲不常去母亲的墓园。长大后,少年时期的一段时光里他去街上一家钟表匠的店铺里做帮工,去的路上总得路过母亲的墓园,他就只是这样遥遥望一眼,看见一片凸起的灰色,仿佛是这个城市里无数层楼房。他不爱打伞,后来还是钟表匠亲自送了他一把,他顿了顿收下,从此才养成了带伞的习惯。
      父亲沉默寡言,他自然也就从善如流地不再多说。夜晚常常能听见的是淅淅沥沥的雨声和隔壁房间里断断续续的咳嗽声,那个时候他总是失神地躺在自己房间里那张小而旧的床上,空茫茫的,总想要思考点什么,却又无从谈起。那个时候他还不认识梅莉·恩德洛武,不知道有一个同他一般大的姑娘正待在一个小小的镇子里偷偷读那本俄语书。他看向窗外,看见雨滴拍打在窗户上又很快滑落,形成了雾蒙蒙黑漆漆的一片。诺顿·坎贝尔从没见过母亲,从来不熟悉母亲。家里连一张照片都有。他们彼此之间过往的生活倘若交织在一起,那么必定会是一场磅礴无声的沉默。如同老电影里黑白色调的海浪一般席卷而来,逐渐侵蚀吞没了生存的空间。诺顿·坎贝尔不熟悉母亲,同样也不熟悉女性,对于女性他所拥有的只是一个朦朦胧胧而模糊的概念,带着青涩的□□的诱人的气息,仿佛一颗成熟的果子散发出幽香,她们柔软的臂膀,轻缓的吐息和偶尔猛烈爆发出的笑声,一切都让他感到陌生——周围人又是如何言说的?男人不熟悉女人,不懂女人。他们说女性放荡,枯燥,没有灵魂,仿佛作为女人需要的不过是一张光鲜亮丽的好皮囊加以年轻鲜活的□□和柔顺的性格。梅莉·恩德洛武是诺顿·坎贝尔见过的最奇怪的女人。她甚至有些不苟言笑,身上的气息如同深秋一般冷冽。梅莉·恩德洛武习惯垂着眉眼,后来的后来。诺顿·坎贝尔其实很想问问她,你的胸膛里究竟有没有一颗活人的心脏在跳动,但最后还是作罢了。他不熟悉女性,不熟悉这座城市,不熟悉这个世界,一切的一切构成了母亲墓园那片凸起的,万千座由墓碑构成的灰色。
      而梅莉·恩德洛武说,请不要笑话我。
      闻言伊洛斯笑得更剧烈了,直捂着肚子蜷缩在床上笑着,梅莉顿了半晌,很耐心地把蓝裙子重新叠好,打算放回自己的行李里。伊洛斯拦住她说别呀,这么好看的裙子呢。我可没有在笑话你呀,我只是有点难以想象原来你也会穿这种裙子呢。我不是说过了嘛,你像我的妈妈,我想象你这样正如同想象我妈妈的幼时那样困难!你有穿过这条裙子吗?有照片吗?梅莉把褶皱弄平,说没有。我没有穿过这条裙子。伊洛斯问为什么呀。可能是因为有些东西太珍贵而有些东西太过廉价,我碰到一个女人,她很好,我不了解她。她可以穿上一条很好的,别人心心念念的裙子,也可以因为旁人三两句话就扔掉,抛之脑后。多年后她们相见,她惊喜地对那个人说你知道吗,我还记得你,我很抱歉,但是当年的你另我印象深刻。我爱你的那种,冷硬的生机勃勃,那是非常美丽的品质呀。那么拦住我们的是什么呢,她欣赏我,我也未必讨厌她,因为我不了解她。拦住我们的仅仅是,金钱和生活而已。那条裙子对她而言不珍贵,所以丢弃或者遗忘也没有关系,而我妈妈给我缝制的这条裙子是非常珍贵的。我不敢穿它。
      这样呀。伊洛斯轻声说,那你的妈妈一定很希望看见你穿它吧。她会不会误会你不喜欢这条裙子呢。有些事情不仅要说,更要做出来的呀。如果你不说也不做的话,别人要怎么样才可以懂得你的心意呢。就像是我喜欢你,倘若我不过是口头上说说,行为却让你感受不到,这就不是喜欢呀。倘若我的行为让你感受了喜欢,可我又对此闭口不言,你是不是也会对此狐疑,思考我究竟喜不喜欢你呢?还有,为什么要放行李箱里?你不是有衣柜的吗?梅莉收回眼,不再看那个薄薄的,破烂的衣柜。行李箱里只有两样东西——俄语书,以及蓝裙子。她说这是我的父母给予我的最珍贵的两样东西,他们还给予了我许多,但是这两样最珍贵。如果有一天我要走,我一定会带走这两样东西,其他的都无所谓。伊洛斯说这样很好呀,你的父母很爱你,他们让你度过了一个很好的童年和一小段的少年时光。梅莉摆弄着行李箱的拉链随口问她爱是什么滋味。伊洛斯惊诧地说咦,爱就是爱呀。你从小就被爱着,怎么会不知道爱是如何的呢。她合上拉链,对上伊洛斯那双清澈的,近乎是一种透明材质般澄澈的蓝色眼珠说因为爱是一种本领。它的本质和读书写作学习这种东西是一样的,有些人天生就会,有些人寻寻觅觅大半生也找不着。否则为什么身边的人只要向你抛洒一点点的好意你就可以诚挚地爱每一个人,我却偏偏这样冷漠,从来没有回应过你的喜欢呢?
      伊洛斯说,可你还是给我织围巾,没有把我从你身边推开啊。你还是让我待在你的房间里听你那些过去的事情。恩德洛武,你呀。你不是不喜欢我,你也不是没有爱的本领。你瞧,你的行为已经在回应我了,你只是还没有这个概念,还不懂爱是什么东西而已。那些没有这种本领的人寻寻觅觅大半生,往往最后都会发现,爱其实就在我们的身边。紧接着她又任由自己倒在小床上——她说我们过段时间。就这几天去买一下新的换洗的床单好不好呀,你可以给我念那本俄语书吗?你真的全都可以看懂呀?她打开那本厚厚的书,看见里面全是梅莉·恩德洛武用铅笔密密麻麻写下的字句,其中不乏一些翻译具有争议的地方,但是仍然能看出来书的主人保管的很好,竟然都没有留下什么时间的痕迹 。她问,这里头讲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能让你这么着迷的读了如此多遍?甚至——甚至这其中还跨越了一种你完全陌生的语言?
      下午的时候阳光很好,暖融融地照在人身上,是一个难得的艳阳天。她们被组织去晒被子,梅莉把被子挂上去,不甚用心地拍打了几下,随后眯着眼看向天空——天很蓝,蓝得仿佛如同一颗璀璨的宝石一般。她看见白色的被褥在风中被吹得呼呼作响,沉重地提起一角,任由风吹,仿佛万千面白色的旗帜。伊洛斯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凑到她的身边,梅莉闻见一股来自空气中清新的青草的气息,伊洛斯说你看。其实这个地方,这个世界还是很美好的,这不是很美的,很动人的场景吗?我想哪怕是最厉害的画家与最传神的作家来到此地也无法描绘出此刻场景的轻盈灵巧之处的。这个世界不是用文字,不是用画笔感受的呀,这个世界是要用你的双手,你的眼睛去感受的。否则为什么我们活着,静静地呼吸呢?梅莉说因为我们的生命就是如此,你想要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故事吗?我想你也许会有些失望的。那不是一本很好的书,我年岁渐长时每每读它都能感受到作者第一次写作时的青涩和悸动。我有时候会希望自己可以读到他后来写的更多的书,但后面又放弃了。
      为什么?伊洛斯问,为什么放弃?梅莉说一时是因为我并不知道这个作者的名字,我并不想花费一生的时间去寻找,再者,人的心境往往不可能和年轻时一样。倘若他长大后文笔成熟然而尽是些卖弄揶揄的语句,恐怕我也还是会有些失望。失望?是的,失望,永远是最最真挚的情感最打动人,所以我还是喜欢这个拙劣的故事。倘若掺杂了这样美好的情感,伊洛斯说,那么这个故事就不拙劣,这是个很好的故事,有时间的时候请讲给我听吧。梅莉收回眼说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不需要听睡前故事了。伊洛斯蹦蹦跳跳地跟在她身后,可是虽然我不是小孩子了,但我还是可以听很多很多故事啊,又不是只有小孩子才可以听故事嘛。
      晚餐时间梅莉端着几盘甜点心随着女佣们一起推着小车到了餐厅,她默默地,一言不发地摆放好每一份约克郡甜布丁。普林尼公爵正热切地向他的客人们介绍着一种自己新发现的,非常美丽的昆虫。他咳嗽一声清清嗓子,说自己或许有望第一个发现这种甲虫——他的手臂高高举起来,说先生女士们,你们瞧,多么美丽的甲虫,浑身上下都是金灿灿的呀。其中一位娇小姐戴着洁白的手套捂起嘴轻轻笑了几声,捧场地问,金灿灿如同黄金一般吗?我想那会是非常美丽的昆虫,公爵。普林尼公爵微微皱起眉来,不,我不太同意您的说法,请不要用这种事物来形容它们。喔不过还是让我们把话题回归到更加轻松有趣一些的地方吧。布朗小姐,您今日钢琴学习得怎么样了?我常常听令堂称赞您弹得曲子非常美妙。布朗正是刚刚捧场的那位小姐,她放下手里喝汤的勺子,不缓不慢地用手帕擦了擦嘴,事实上我认为家父夸大了这一点,不过倘若您愿意的话,稍后我也可以弹奏一曲。另外一提,我的妹妹索菲亚比我更加厉害。索菲亚应声抬头——她还是个十三岁的女孩,拥有一头软绵绵卷曲蓬松的金发,脸上带着轻松愉悦的神情,而后,她忽然一脸好奇地询问,公爵,如果您发现了那种甲虫会怎么做呢?我可以见见它吗?
      普林尼公爵柔和地微笑起来,当然可以,小索菲亚。我会让人把它做成标本的,只不过不能送给你,因为这非常有价值。然后,我希望这种甲虫可以以我命名。呀,索菲亚惊讶而天真地出声,您要杀死它吗?为什么呀?它们不是非常有价值的吗?公爵愉快地点点头,正因如此我们才要研究它。现在让我们品尝甜点吧,希望你喜欢它们。索菲亚刚刚张口还想要再说些什么,布朗就轻柔地按住了她的胳膊对她摇了摇头。小姑娘茫然了半晌,方才快活地吃起布丁来。
      梅莉默不作声地退场,后来伊洛斯又趁吃饭的时候偷偷坐到她身边,晃着腿,无忧无虑地说公爵真的很喜欢昆虫呀。你说,到时候要是真的找到了这种小甲虫,它会被做成标本送去哪里?梅莉沉默了片刻,我猜,也许是什么昆虫博物馆之类的地方吧,公爵如果真的想找到金色甲虫,一定会先写信给皇家昆虫学会取得他们的支持之后再去的。我猜他也只是一时兴起这样说说而已,不会真的去做的。伊洛斯像是上学时期那些偷偷讲小话的女生一般凑到她耳边,很小声很小声地问为什么呀,你不相信公爵对它们的喜爱吗?梅莉摇头说不是的,同时也被她感染了似的,轻轻地说。只是,这世界上有多少个年轻力壮,长相颇为端庄俊美的青年愿意舍弃自己的万千家产去寻找一种也许并不存在的昆虫呢?常人都难以做到的吧。我并不是在责怪他们或者如何,不过你有没有想过,公爵要是真的去找昆虫了,我们该怎么办?伊洛斯一脸茫然地询问,我们?什么叫我们怎么办?当然是同从前一样啊。梅莉反问说那要是公爵路上出了意外回不来了,或者发生了别的事故呢?哦,她轻巧地说,帮我拿一下咖啡壶好吗,谢谢你洛蒂。
      名叫洛蒂的女孩顺从地递给她咖啡壶,顺带还提醒了一句有些烫,喝的时候得小心些。良久,她忽然弯眼笑了一下说你们关系很好呀。伊洛斯不明是非地眨眨眼,快活的说,我和谁的关系都很好呀!洛蒂,你也是我的好朋友呢。说起来,恩德洛武,你怎么这样爱喝咖啡?我总觉得你好像咖啡不离手呀。梅莉淡定地抿了一口说因为咖啡有助于人保持清醒。我还在家的时候最常喝的饮品就是它,久而久之它就从一种生活的调剂品变成了类似于水流空气一般习以为常的东西。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也许你不喜欢它,但你离不开它。你要不要也喝一杯?伊洛斯皱着眉头拒绝了,我喝了它肯定晚上睡不着觉,再说了,它又那样的苦!
      洛蒂再次笑起来,她略微有些腼腆,但是很爱笑。梅莉说好吧然后提前离开可,事实上她也从来不认为自己要和伊洛斯做伴。出门时大约晚上七点,梅莉并不打算多逗留,然而却见到一抹金色轻盈地在月光的走廊底下跳动,轻盈,活泼,直至撞进她的怀里。索菲亚懵懂地抬头,随后笑起来,她说真抱歉,我高兴的时候总有些得意忘形。公爵在晚宴上说的金色甲虫很有趣不是吗。
      俄语书上写道,一个人最美好的品质,必然是深深的忍耐和谦让。然而拥有这些美德的人,往往都会被现实残忍地对待,世界正是这样同化我们的。因此,爱才显得更加动人美好,无数次出现于文学作品之中,犹如我们信仰的耶稣。倘若作者在这里玩世不恭地写道爱是比此物更为神圣的东西,那么想必这部并不成熟的作品就要夭折其中了,因此不再多言。我们成为什么样的人在于我们走的是什么路进行了什么选择。不是你只能这样选,而是你选了什么。因此,你走在一条不美好的路上,也可以成为你想成为的人。重要的是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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