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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欲寄彩笺无尺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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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再见到钟离,是在往生堂。
6、
我抱着笙百无聊赖地坐在垂香木的椅子上,看着阳光悠悠飘过水面,撒下碎金一片,又透过窗棱,在地面上投射下陆离的阴影——虽是专注于丧葬事宜的地方,往生堂却半分不显阴森冷硬。
“要让客人开开心心暖暖和和地进到棺材里嘛!”堂主的宝贝孙女,未来的七十七代堂主胡桃是这样说的。
大概也是她的眼睛总能让我联想起冬日的红梅与暖焰,对未来在往生堂的工作我倒真有了几分期待。
仍记得二三年前的某日,我自玉京台的树林练笙归来,正赶上父亲从总务司休沐。三三两两的官员谈笑着琉璃轩与万民堂的优劣之处,小声吐槽七星的某些决策。父亲同我并排走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忽见到一带着帽子的奇怪老头,气呼呼地在总务司的广场上的石狮子旁瞪着一少女——那女孩的脚边还摆着水桶和刷子,原来老头是父亲的老相识,往生堂的胡堂主。
他向我们打了个招呼,又转头无奈道,“好啊胡桃,又跑这里来做扫大街的志愿者啦?”
“才不是扫大街呢!我是给大咪二咪梳毛呢!”女孩子拍了拍身旁的石狮子——当然,只够得着狮子脚,振振有词。
好奇怪的小孩子。我想。
等到后来听闻她又编出来《丘丘谣》之类的阴间小曲儿,大晚上不睡觉跑到大街上乱逛吓到了巡逻的千岩军,我竟觉得一点也不奇怪。倒是老胡堂主听着街头小孩子们传唱的《丘丘谣》,额头上的皱纹又多了一道,生怕这怪调子影响了往生堂一贯庄严肃穆的形象。彼时恰逢我在某名角的戏班子里当了几日乐师,又碰巧凭着还算扎实的功底救了次场,浪得些虚名,加之笙这一乐器在丧葬仪式上不可或缺的地位,胡老堂主于是邀我前去往生堂做个小乐师,给临近退休的老乐师打打杂帮帮忙,挣些零花。
钱多事少离家近,我欣然同意。
往生堂一般会在上午举行典仪,下午记录用度与接取业务,休憩与学习时间则定在中午。为了帮助仪倌们学习与巩固丧葬礼仪,往生堂特地请了相关方面的饱学之士充当讲习客卿,得了空便要组织次讲座。这次大概是要讲葬礼礼器叭,不过我只是个吹笙的,并没兴趣去听一个老学究在台上念经一般掉书袋。
中午太阳正好,我眯起眼睛,构思着新作《登西楼》的下半阙曲调——古人说“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戚惶不已,悲伤不止,而我正是轻狂的年纪,总想着能让离别不哀不伤,甚至豁达轻松。渐渐有了些许灵感,不由意动,将笙凑至唇边——先是婉转忧愁,哀而不伤;随即清澈明朗,让人想起浮光跃金的水面。不错不错,我暗自点头,收了音。
啪——书卷拍在脑门上的声音。
抬头,竟是有半旬不见的钟离。不待我惊奇他转变成往生堂制服的衣装,他先佯装嗔怒,“小友竟然逃课?此非君子所为,还是说我的课太过无聊?”
“钟离先生!我起先并不知您也是这里的客卿,而且……”声音渐小,我看着那含笑的金眸,有些呆愣,恍若有顽童朝着心湖里投了块石子,激起一圈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奇怪啊,太奇怪了,明明上一次见面,他的眼睛并非如此出彩,引人入胜啊…啊,涟漪怎么越来越大?
“嗯?”他发出一个单音。
好像是在催促我?我读不懂那金眸里细碎的光,却能发觉笑意的消失。是不耐烦了吗?是我让他等得太久了吗?慌乱的情绪逐渐浮现,我急忙回神,“而且,我本是乐师而非仪倌,只管吹笙便够,并无听讲的必要。”
“如此也好,”他俯视着我,有种莫名疏离感,仿佛他已不是我那位能与我无话不谈又温文尔雅的知己。我能看出来,他仿佛想要把嘴边的话语吞下,但最终仍开口道,“小友的知识储备已远超同龄人,但须知,学无止境,不可因此懈怠啊。”
钟离先生离开了,心脏处仿佛被什么东西轻扯了一下,不疼,只是稍微有点酸涩。往日的轻松不再,新曲的谱写也不能令我心安——大概是阳光过于强烈,让我晒昏了头,不然脸颊上的热度为何迟迟降不下去?
7、
我心目中令人舒适的知己大概永远停留在了那一日之前。
留下来的,是一个乱我心曲,引我忧思的怪物。
第二次在往生堂相遇,大概是他那日的疏离,我远远瞧见钟离便避开了,可等到听到他同仪倌们温和的对话,看到他滴水不漏的礼仪,奇怪的情绪便开始从内心涌现,似荆棘缠绕,初时仅仅是酸涩,其中偶尔还有些甜,诱惑着我无视危险,任凭被其裹挟吞噬,直至尖刺深深扎入,悔之晚矣。
大概…大概是喜欢上钟离先生了吧。
意识到这点并不难,我哂笑,好歹也曾跟着行秋读了那么多杂书,曾经对情爱话本中主人公的患得患失不屑一顾,如今现世报终于落在了自己头上,荒谬可笑。
钟离曾感叹于我同同龄人相比过于理智的思维,夸赞我的聪慧,可如今内心的情感却像是吃了许多绝云椒椒,疯狂叫嚣着,嘲笑理智的无能。于是我算明白了,为何某次与钟离聊起古时爱美人不爱江山的部落首领时,我难以理解的做法,他也只是笑笑,不纠正亦不解释,“小友啊,时间终究会带来答案。”
8、
又一次,结束半日的工作,远远跟在钟离的身后出了往生堂的大门。
想当初第一次跟踪钟离,战战兢兢如临深渊,慌慌张张如履薄冰,生怕被发现,回家后更是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可如今月余过去,我唾弃着自己变态的行为的同时,又被情绪裹挟着继续行如此苟且之事。
好想…好想再多了解钟离一点,好想知道,他能否容忍我的情感,好想好想好想好想好想好想…
脑海里疯狂的呓语几乎要将我逼疯,太阳好大,头好晕,胸口有什么东西在疯狂跳跃着,碰撞着,想要突破那一层皮肉蹦到那人身前,而后抖落血肉以最惨烈的方式消亡,只为他的一次驻足与垂眸……
跌跌撞撞,踉踉跄跄走在璃月的街道上,有几次,我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已经被察觉。啊!他停下来了!在跟…在跟什么人说话?
是…是甘雨姐姐?!是璃月不老仙人…七星的秘书…可,可是他怎么会认识…往生堂的业务与七星,大概是有交集的?
我看到甘雨言笑晏晏,同钟离很亲近熟悉的样子…怎么会…
第六感却在催促着我赶紧离开,不然就来不及——
风向并没有变化,他们的说话声却清晰传入耳中,恍若咫尺。
“留云借风真君前些日子新得了些翘英庄的好茶,邀您前去品鉴呢!”
“如此甚好,百年不见,倒甚是想念故友,”名为钟离的男子颌首,露出一个我许久未见的情真意切的笑容,“再叫上削月筑阳他们…唔,人多了才热闹。”
他们身边游人如织,所有人恍若未闻。
我倚靠高墙,相距甚远,却字字清晰。
哈…哈哈哈,莫名地就开始笑起来了,胸口仿佛真的蹦出一颗活蹦乱跳的心脏来,留下一个空洞越扩越大。
别笑了,我听到自己在说。
可仍是止不住,笑得直不起腰来,于是倚着墙滑了下去。我不该笑吗?多么戏剧性的一幕!多么“隐晦”的拒绝啊!又是多么傲慢的仙人式回答!
闭上眼睛,疲惫似潮水淹没身躯。一会儿…拜托了,就一会儿,在无人注意到的角落里。摁着胸膛,命令自己。
9、
许久许久,一个身影才从墙边站起来,回转身,走走停停,回到凡人的住所。
“帝君…我相信,您所做决策的正确性。”
数百年仍是少女容颜的仙兽落后长袍男子一个身位,抬首看了一眼,旋即垂首。
长风猎猎,衣袂飘飘,乌云蔽日。
“凡人呵……”
谁的叹息被扔进了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