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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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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醒过来的时日,墨同尘大多浑浑噩噩,记忆也错乱不清。
印象中是被闻讯来探听情况的远方堂叔救下,带回家各种请医用药,将养了大半年方下得来床。
身体上的伤病,有药便可痊愈。难的是心伤。
被救回的墨同尘,最开始一心求死。
堂叔派人日夜看守,不敢松懈半分。然而心死之人,恢复得再身强体健,也只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看着整日神情恍惚的墨同尘,堂叔无奈决定以毒攻毒。
此前担心他病中忧思,没有将了解到的情况告诉墨同尘。见眼下情形,索性一口气说了。
墨家是御厨世家,往大了说,有得见天颜的机会,但实际只是一介普通百姓。何况墨同尘父母过世后,墨老爷子便告老还乡,与世无争地将墨同尘抚养成人。
但猎鹰门何许人也?江湖威名赫赫的杀手组织。怎么就盯上了这本分低调的墨家?毫无征兆且行动迅速,顷刻间将墨家夷为平地,片瓦未留。
“猎鹰门不会无缘无故行动,而且他们只是收钱办事。尘儿,上苍既然让你活下来,你不想查出这幕后的罪魁祸首么?”
“能请得动猎鹰门的,想来定非常人。若只是布衣白身,又有几分把握能揭晓真相?”
该说的都说了。墨家堂叔不清楚墨同尘听进去多少,至少不再寻长觅短,餐食汤药等也都按时服用,这便放了心。
活着,总要有个盼头,哪怕这个盼头里全是恨。
墨同尘身子大好之后,便去学堂与堂叔家子侄一同读书。当下的他,只有继续科考才能搏个身份,去接触到那冰冷带血的高位,才有机会知道当年的是非黑白。
以免不必要的麻烦,之后墨同尘便对外称是幽州墨氏一支,与邶州墨氏无任何关系。
他原本资质聪颖,课业又出众,加上此前邶州时便已中过院试第一名,此番县试、府试下来,皆也一路考得案首,若院试再得第一,便考中了小三元。墨同尘觉得风头过盛未必是好事,便在幽州院试中收着力度,“让”出了第一名案首的位置。
接下来若能乡试中举,带着仕子的身份在淇州结交游走,自然更容易探听当年与御厨墨氏有关的恩怨瓜葛。
转眼经年,墨同尘身体恢复如常,只是原本并未受伤的右手,却落下了手疾。他此时坐进尘端食肆的客席,视线绕过一架落地屏风,看着新霁阳光,在平如水面的青色地砖上投下窗棂的影子。
昨日在街上险些失了态,好在手疾没有复发。希望今日也不要出来捣乱。
阳光被隔成方胜形状,边界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这是游云蔽日。墨同尘喝了口客茶,根据影子的清晰程度,猜测着天上云层的厚薄。
虽停了雨,空气中水气还是很重,依稀夹着窗外濡湿枝叶的苦味扑到人身上。墨同尘脖颈一阵凉意,他紧了紧衣襟。天若大晴,估计要午后了。今日没有踏青的计划,他却还是希望天气好一些。
落地屏风将坐席隔出半封闭的空间。透过裂冰纹扇页缝隙,依稀可以看到从旁经过的人影。每每有影子靠近,墨同尘都会莫名跟着紧张,面上镇定自若饮茶,心中早默默盯着影子的动向。直到影子走远、确定不是走向他这里,他悬着的那颗心才算稍稍安定。
食肆掌事人还没出现。
他又喝了一大口茶,将茶盏放在案几上后才发现指尖微凉,渗出些细汗。手指刚伸至怀中摸到巾帕,却听见不远处脚步声再起,越走越近。不及细想,一道身影已掠过屏风走了进来。
是斟茶小厮。还好。
小厮端了碟细果放在案上,又斟了茶:“墨公子稍坐片刻,菜肴已好,我们东家正在盛盘,马上就来。”
墨同尘微笑点头,目送小厮离开,右手则蜷在袖中,下意识掐紧了指腹。
说来也奇,墨同尘坐在人家食肆内等着掌事人,可一想到这掌事人马上就来,又紧张得如坐针毡,忽然想立马编个理由火速逃开。
昨日一见,墨同尘已经有八九分确定,眼前人就是他的颜端,哪怕对方戴着面具,哪怕对方带着他不熟悉的陌生与疏离。
可立时要见到对方,来时的那份兴奋、喜悦却被莫名的紧张盖过。不会错的,他一定是阿端,一定是。
墨同尘将巾帕拽在手心用力搓着。指尖的汗,还是擦了又湿。可……万一不是阿端呢?
他从碟子里拈起一颗果子,咬下半口慢慢嚼着,想缓解下心绪,等再吃咬一口才发现,果子底部还托着一小层纸衣,方才没留意带着一起吃了下去。墨同尘揭下被边缘残缺的半张纸衣,将剩下的果子填进嘴里。
万一他不是阿端,又该如何?念头闪过,墨同尘的眸底暗沉下来。
若不是阿端,为何会有如此相像的形态,连声音也一样?还有那身上似有若无的熟悉味道。不可能全是因为自己忧思太过,而将对阿端的思念全部投射到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人身上。他一定是阿端,不会错。
口中的果子不知何时已经没了。墨同尘到最后也没吃出是酸还是甜。
墨同尘不想再吃果子,茶也喝到了第二盏。该用什么样的姿势等人,才能显得自己从容自然?他将巾帕收了起来,正了正坐姿。视线环扫了一下几案,伸出的手,还是端起了茶盏。
不管怎样自我暗示,没有亲眼看一看颜端的容貌,没能听对方亲口承认自己就是阿端,墨同尘心中的那团疑影终究散不去。
怕不是他。怕多年来,他对这人世间第一次重新燃起的希望落了空。
其实,也怕是他。断锋崖上的血,在梦中流淌了五年。自己手握弦月刀送进对方胸膛的伤口,依然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都说先离开的那个人,是幸运的。因为最痛苦的不是伤口本身,而是和伤口一起留下来的未亡人于无数个午夜梦回,蜷在无人角落,一遍遍独自舔舐伤口,一次次体会战栗中的无助。
痛楚会有麻木的时候,绝望不会。
绝望会浸透骨血,让黑夜中望向虚无的空洞目光,没有一丝盼望黎明的念想。
已经坐进了客席,不论忧喜,终究要面对。
阳光眩目,墨同尘记不得颜端怎么走进来,自己又如何还礼寒暄。等他意识归位,一盏落雨观花已端在手中。
二人分坐案几两旁。墨同尘压着砰砰心跳,稳住呼吸道过谢,尝了一口盏中汤。鲜润温甜,透出一丝柳叶清新,熟悉的味道,抚慰着他这颗干涸的心。
落雨观花的做法历来不是什么秘密,当时庄老侯爷让自家厨役复制的菜谱也没有问题,但御厨墨家的独特之处就在于这一点青柳清香。
鲥鱼味美且难得,得鱼者一般多以银盆等贵重器皿盛之。墨家一脉主张取法自然,食材攀柳穿鱼,泉水烹之,尽可能保存出食材自有的气息。落雨观花制作方法繁复,难点就在于留存鲥鱼的这种郊野气。
而这看似不经意的柳枝取鱼的手法,恰好成就了这一点。
这一点,很明显颜端做到了,让临终的庄老侯爷了却心愿,也让墨同尘坚信眼前人就是他的阿端。
因为攀柳穿鳃,是当年墨同尘分享给颜端的秘密。
颜端的声线还是那样干净温柔:“这道‘落雨观花’,实则根据邶州墨氏的菜谱所制。”
深藏记忆深处的气味萦绕在唇齿,忽地又听到“邶州墨氏”几个字,墨同尘心中防线开始崩塌,鼻头轰然一酸,热泪顷刻聚于眼底。
他不清楚眼前人为何要提起当年的墨氏。若他此时此刻谈起当年断锋崖之事,谈及那段墨同尘从不敢回首的往事,墨同尘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当场崩溃。
不过就算不提当年,此时的墨同尘也没好到哪里去。因为五年来的伤痛,从未有一刻消减。而阿端还能活着与自己对坐闲谈,这是他此生从不敢有过的奢求。他不敢抬头,视线在水光中越来越模糊。
“墨公子,是否是邶州墨氏族人?”
墨同尘以为自己听错了。自己是何许人、自己的曾经过往、自己的喜好憎恶,他颜端有什么不知?此前不是他交代自己绝口不提邶州墨氏么?为何又明知故问?
难道……难道他不记得自己?是的,他怀疑对方失忆,也没有怀疑对方就是他的阿端。
错愕间墨同尘抬眸看向颜端。未来得及看清颜端的神情,不料眼泪倏忽滚下来,滑过脸颊,坠向不知处。
不知是因为颜端不记得自己,还是落泪的窘态暴露在对方面前,墨同尘整个滞住,怔怔地看着眼前人。直到一方素色巾帕递过来。
墨同尘忽然回过些神,理智也清醒过来几分。
只要人平安活着,安安稳稳站在这大地上,不记得自己又如何?
墨同尘接过巾帕,叠得棱角分明一如从前模样。他整理下泪痕,折好后顺手放在了靠近自己这边的案角。
“墨公子,为何……”颜端没有继续说下去,也没有要将巾帕要回。不过对这突如其来的落泪,在他意料之外。他在等一个解释。
“听闻邶州顷刻间被灭门,其状凄惨,墨某同为墨姓,不免有些唏嘘。”
墨同尘苦笑着摇摇头,摊开巾帕擦了擦发潮的手心,又将巾帕折好放回案角,仿佛这就是他墨同尘自己的东西。
待视线重新回到颜端身上时,墨同尘情绪已平稳许多。他尽量克制着语调:“一时失态,让颜公子见笑了。”
颜端并未介怀,也并没有半分离席的打算,给自己斟了盏茶,平静地在旁作陪。
慢慢品茶,也细细品人。
颜端一手握盏,一手则轻轻摩挲指腹。盏中汤不俗;面前人,更不俗。
碟盏中抬起视线的墨同尘,看到那微动的手指,眼睛一下亮了。此前颜端每次摩挲食指,他都会促狭地上前去弹一下。
墨同尘攥住巾帕,他抑制住自己想要伸出的手,却抑制不住心中那份窃喜,嘴角更是压也压不住。
这些细微的情绪变化,全映在颜端眼中。
他看着墨同尘的注意力在茶盏、果碟、杯盘、放置一旁的巾帕,以及自己的手指间来回切换。不知为何心底有股暖暖的情绪,满满溢出来。总觉得自己曾经也与某人就这样一起这样面对面对饮同酌。
颜端欢喜这种感觉。
店家同客人一席进餐,还全程陪同,这在尘端食肆的小厮们看来却是见所未见的大新闻。不过以他们对自家东家的了解,颜端做出什么事来都不稀奇。
嗯……东家这般行事,一定有东家的道理。他们只需要远远躲开就可以。再留心提防着,以免闲散人等靠近。
方胜纹窗棂影子,已经退到窗户近前,光线更亮了。窗外树冠成荫,垂递过一枝绿叶,随着清风上下摇摆,不时发出簌簌声响。
食肆比墨同尘预想的要热闹一些,店内客人虽不少,但客随主人,整体还算安静。墨同尘吃着鲥鱼,却留了一耳在窗外。
春天与秋日温度相似,但草木之声却大相径庭。尤其闭了眼,更是能一下分辨出来。春日温婉,带着欢喜,秋日虽也艳阳高照,但那叶片中总带着萧飒之气。大概是深秋之后是寒冬,万物凋敝在所难免。而跟在春天后面的,是生机勃勃和硕果满枝。
果然有希望等在前面,声音自然就明亮,一如墨同尘此时的心境。
“颜……公子,有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墨同尘放下筷箸,又开了口。
对陌生人而言,这种话一出口,就已经算冒犯了,哪怕问题还没说。
颜端未置可否,也未答言,慢慢盛了一盏鲥鱼,递到墨同尘面前:“墨公子是想问我为何戴面具?”
问题从颜端口中问出,墨同尘倒是没料到,他顿了一下,在颜端的再次示意下方去接了鱼盏。
不知是不是错觉,墨同尘接住碟盏时,觉得那略带薄茧的指腹轻轻滑过自己手背,温热有力,又带着似曾相识的糙感,如一股电流直击心脏。
“自打昨日见面,看得出墨公子对我这面具很感兴趣。”颜端声音平静沉稳,听不出任何情绪。
应该是自己想多了。墨同尘心中换算着身份,若是陌生人此时应该意思下道歉。他将碟盏放在案几上,也摆出一副平和姿态:“是墨某唐突了,若冒犯了颜公子……”
换做别人自然是冒犯。但墨同尘来问,颜端并不觉有什么不妥。他也明白对方这样说也只是摆出客气的姿态。
客气意味着疏离,意味着隐藏。而他是贪心的,他想知道更多。颜端一改往日中规中矩的端正仪态,左手向前支起下巴,身子半倾在案几上:
“墨公子方才的笑容,很特别。”
带着一种略带侵略的意味,颜端直直看着墨同尘,心下则默默给眼前的“食客”贴着标签:
熟悉落雨观花,邶州墨氏幸存者,和自己相熟,熟到可以——牵手。
不止牵手。
另一只手遮挡于案几下,轻轻摩挲着指腹。对方手指那柔滑的触感,还停留在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