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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3、情知梦无益,非梦见何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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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杳身上只搭着一条寝裙,一时有些踌躇,不知该不该迈步上前。
万年县主的别苑依骊山山麓而建,因地底有温泉,她就专门挖了一眼出来,砌出个池子来用作沐浴的私汤。
这汤泉水呈乳白色,此刻万年县主正阖目半靠在汉白玉砌成的凭几上,一条手臂伸出水面轻轻扶着额头,另一条则随意搭在膝上,乳白色的泉水更衬得她肤如凝脂,是个慵懒的美人之姿。
“来了?”万年县主没有睁眼,却仿佛知道来人就是青杳,“听说你烧退了,下来泡一泡吧,驱一驱山雨的寒气,这泉水里含硫磺,对你皮肤上的伤也有好处。”
青杳犹豫着:“要不,我待会儿再来吧……”
万年县主仍是没有睁眼,只露出个淡淡的笑容来:“瞧你,都是女人,怎么还害羞起来。我又不偷看你,快下来吧,别矜持了,陪我说说话。”
青杳用目光审视了一下身上的伤疤,虽然坚持涂了一个月的药膏已经淡化了许多,但几处深长的望之还是有些狰狞可怖,再跟县主那一身无暇的肌肤相对比,叫她有些自惭形秽了。
万年县主果然像承诺的那样一直闭着眼睛,青杳抿了抿嘴唇,下定了决心,褪去了裙子,迈步走进了汤泉池,直到把身体都没入温泉水,只露出一个脑袋的时候,她才略略安定下来,又把身子往下沉了沉,让泉水没到鼻孔下方,她偶发童兴,用嘴巴接连吐了一串泡泡。小时候,父亲就是见她洗澡的时候喜欢玩水,才教她游泳的,那时候的青杳学什么都快,不到十岁的她,已经能在小河里游一个来回了。
泉水温热,舒缓了紧张的肌肉和思绪,青杳正在自得其乐之时,万年县主突然冷不丁地问了她一句:“你觉得杨骎这个人怎么样?”
这一问来得突然,青杳忖度着他二人的关系,正在斟酌答案,尚未来得及回答,万年县主又来了一句:“他说这回你救了他,他想依循俗例求娶你作为报答,托我来做这桩大媒,我没答应也没拒绝,想着先来问问你的意思。”
汉白玉池子太滑,青杳屁股底下没坐稳,一下出溜到池底去了,待头脸湿透、头发散落、在肩背上缠了个千军万马的时候,她才从水底钻出来,因呛了水咳嗽不止,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
青杳挥手如扇,生怕拒绝晚了这桩事就这么定了。
万年县主没什么表情,见她这般架势,也知不能全然当真,虽然嫁过人,但到底是妇道人家,不论到了多少年岁,害羞情急起来的时候都是一样的。
“我知道你家教规矩,自己又肯读书上进,想来是不愿意委身给人做妾的,不过……你不要怪我势利,你与他的门第终究高低有别,虽然他说绝不会在名分上委屈你,只是他一个人的意愿,肯定和宗族是不能相抗衡的,这一点,你心中一定要有数。”
万年县主见青杳终于止住咳嗽,不知是憋气憋的还是被水呛的,或者是温泉水给泡的,给她两颊染上胭脂色的红晕,瞧着不知是情急还是害羞的模样,心下淡淡的,又有些为她高兴,又有些为自己感伤,莫名其妙的情绪上来,心中便有些难过。
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原来是这样的,她身为县主,拥有财富、地位、美貌,却独独没有被爱过。
青杳总算把气儿喘匀,深吸一口气说到:“我那天所为是因为看到县主担忧杨国舅,并非是我存着什么攀附的想法。我知道自己身份跟人家有云泥之别,不敢有什么僭越的心思。”
万年县主知她误会自己在试探她,于是温言想问:“不说那个,我只问你怎么看他这个男人。”
青杳自有一套标准答案:“我没有任何看法。我只知道齐大非偶,高不可攀,不敢高攀的道理。”
此语一出,两个人都沉默了。
良久,万年县主有点像自言自语似的轻叹了一声:“你这话说的,要叫他伤心了。”
青杳觉得自己里外都不是人起来,想要辩解却又无从开口。
“他跟我说那天在山洞里,他把想跟你说的、该跟你说的、能跟你说的都说了,至于你信与不信、能不能想起来、又是怎么个决断,他全凭你的心意做主。”
说完,万年县主兀自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想不到,他到头来跟我一样是求不得。”
未及青杳反应她的话是什么意思的时候,万年县主已经起身踏出了汤泉池,在重重叠叠飘舞着的曼纱帐中更衣走了,只留下一句:“你多泡一会儿吧,再想想,也不急着答复他,拖他一阵子,吊着他、让他心焦一下也好。”
万年县主走后,此间就只剩下了泉眼咕嘟的声音,山间偶尔传来一两声不知是什么鸟类的怪叫,诱发了青杳心底隐隐的不安。
在山洞里那一夜发生的事情,青杳不想去回忆,更不敢去回忆,脑海里一旦露出要去回忆的苗头,她就立刻去找点什么事做把那蠢蠢欲动之势给压回去,可是现在,她一个人在这里,那一夜的事情就跟此刻泉眼里的温泉似的,咕嘟咕嘟冒上来,她压不住也堵不住了。
她和杨骎是在落水次日的下午被万年县主找到的。
醒来的时候,青杳发现自己蜷着身子,正枕在杨骎的腿上。
面前火堆的火势将烬,叫她觉出寒冷来,一骨碌爬起,却头晕目眩,疲乏无力。
她翻起得过于迅速,睡意中的杨骎未及反应,青杳已经迷迷瞪瞪地站起来。
彼时雨势已弱,只是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天阴得很缠绵,这样的雨让青杳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她的心情在雨天总是很潮湿,肺腑处没来由涌上酸涩之感,心境有些煎熬。
万年县主的家仆们漫山遍野地呼喊着青杳的名字,她振作起精神,站起身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洞的洞口走,跌跌撞撞、踉踉跄跄的,走出山洞没多远就看见县主的身影,青杳跟见到亲人一样,不知从哪里又涌出一股气力,光着脚就向她跑了过去,为此还不小心踩到了袍子被绊了一下,她才发现身上穿着的袍子是杨骎的,在她身上太长了。
这一绊、一跌、就跌进了万年县主的怀里。
青杳的额头和脸颊贴在了万年县主胸前的一片温软之中,馥郁的香气包裹了她,让她生出了一种想哭的冲动。
呵,这就是温柔乡吗?
青杳那时候发着高烧,脑子一大半糊涂着,只剩下本能和为数不多的理智。
万年县主是提着鞋袜,带着干净衣裳来的,青杳生出一片感动,眼泪就涌了出来,代替了言语。
杨骎是随后过来的。
“你额头好烫,发烧了,”万年县主像哄小孩一样轻抚埋在她胸前的青杳,然后质问杨骎:“她怎么发烧了?”
“着凉受寒了。”杨骎老老实实地回答。
“你怎么不着凉受寒?!”
“我……”杨骎骤然意识到他现在说什么都是闲的,女人生气的时候男人最好不要试图辩解,但他还是辩解了一下,“我袍子都给她了我,我还能怎么办?把她像个小宝宝一样抱在怀里吗?我是没意见,但你问问她乐意吗?”
“我们不要理他,”万年县主此刻真的把青杳当成了一个小宝宝,“我们回家里去!”
青杳张了张口,做了个“谢”的口型,但没发出声音来。
“你怎么了?”万年县主眉间显出忧色,“他把你怎么了?”
青杳没能给出答案来,万年县主头一扭借着质问杨骎:“她怎么了?你把她怎么了?!”
杨骎觉得自己仿佛受审一样:“我能把她怎么了?你不要用这种语气说话好不好?”
顿了顿:“就是发烧,嗓子疼,估计喉咙肿了。”
杨骎非要跟万年县主和青杳挤一辆马车回去,这人身体是真好,被水淹过、被雨淋透,还被山风吹了一宿,现下依然生龙活虎,上了车摇头摆尾四处寻觅了一阵儿,然后问万年县主:“你怎么不给我也带一身干净衣服来?”
“我又不是你妈!”
“你不是我妹吗?!”
“滚蛋!”
万年县主把自己的披风盖在青杳的身体上,然后握住她冰凉的双手,没再搭理他。
他的目光就这么顺势毫无预兆地落在了青杳的脸上,青杳发着高烧,介于糊涂和清醒地半梦半醒之间,眼神没有闪躲,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和他对望了,心里空白的没有一丝情绪。
马车经过石块颠簸了一下,把青杳颠入梦境中去了。
但其实,青杳分不清那一夜发生的事情,到底是不是梦境。
青杳在杨骎无止尽地贫嘴中毫无预兆地睡着了,又在火堆悠然的噼啪声中毫无预兆地醒来了。
说是醒,其实并不准确,她眼睛酸涩疲累,只是睁开了一下,复又阖上了,来回反复了这么几次,她的身体逐渐苏醒,喉咙烧灼着疼痛,让她很想喝水,睁开眼发现身处的还是这个鸟不拉屎的环境,虽然山洞外有哗啦流淌的河水和幕天席地的大雨,但是太冷了,她不想动弹,身体往后缩了一下,然后她发现杨骎那件紫色的襴袍此刻正盖在她的身上,捂住了一丝极为奢侈的暖意来,在这一丝暖意之外,她明显感觉自己在发抖,而头脸又有些难耐的燥热。
完了,生病了,要坏,这是她心下生出的第一个念头。
她抬起沉重的眼皮去寻找杨骎,却发现他就坐在自己身前不远处,面朝火堆,留给自己一个背影。
这个背影让青杳恍惚了,它看上去既熟悉又陌生,这里被青杳归于梦境的开始。
背影正对着青杳,没有转身,却好像知道她已经醒了似的,因为他开始说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专门说给青杳听的。
“浅滩上从上游冲下来好多鱼,又大又肥,我刚才冒雨跑过去捡了几条回来,要是炖汤一定很鲜,可是咱们现在没有锅,只能烤着吃了。”
青杳恍恍惚惚地愣着神儿,他觉得这个背影、这个声音很熟悉,却不是杨骎。
不是杨骎,那是谁呢?杨骎呢?
我一定是在做梦了吧,青杳由此下了判断。
她在梦中是知道自己在做梦的,不过一般不会花心思去干涉,只是信马由缰地跟着梦走。
当然如果要是她想的话她也可以控制梦往自己想要的走向去,只是很费心神。
今天太累了,青杳只想做个旁观者。
背影的主人把烤鱼翻了个面,青杳闻到了香味。
“我知道你不爱吃鱼,”背影的主人闲话家常似的打着商量说,“但今天条件有限,只有鱼啦,大不了我把鱼腹给你吃,我吃头尾好了,行不行呢?”
听他说话的语气好像跟自己很熟似的,青杳看他的背影,听他的声音也觉得他很熟悉,他的名字就在嘴边,她马上就要想起来了,只要再给她一点点时间,她就能想起来了。
“我看那小子每次还给你把鱼刺剔了,”背影的语气带上了嗔怪,“真是惯你惯得不像话啊,那么我也把鱼刺给你剔掉好啦。”
“先生……”青杳口干舌燥,气若游丝,“智通先生。”
她的嗓子又干又痛,简单地发声和吞咽都有如刀割,她意识到自己最终只是动了动嘴唇,却并没能够发出声音。
那背影的主人只是专心致志地烤鱼,不知身后的青杳在脑海心境中是怎样的天翻地覆。
她对智通先生的印象,除了那副马首面具,就是他的背影和他的声音了。
无论是站着还是坐着,她总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他的声音因为带着厚重的木制面具听上去有些瓮瓮的,但绝对错不了,那是智通先生啊。
她熟悉他的背影、他的声音、他的脚步。
可是、可是他不是已经……
青杳恍惚着,果然是梦啊,她又释然了。
“我一直在琢磨,究竟哪一次才是咱们第一次见面呢?”背影自顾自地言语,“顾青杳,你说呢?”
是那首诗吧,青杳想,是那首诗。
“是那首诗吧,”背影说,“那首叫《咏竹》的诗。”
她在心中默默地跟随他的声音吟哦:
“风雨摧残知气节,岁晚相看犹劲挺。可怜万世英雄骨,春来何事独峥嵘。”
青杳的一颗眼泪流下来,智通先生带着她的一部分,永远地死去了。
“你还记得听羽楼的暗道吗?每次你从衣柜里钻出来,总是会在紫檀木的屏风架那里撞到脚踝骨,提醒你你也总是不长记性。”
青杳全神贯注地回忆着,他说的这些事隐隐约约、似有若无,像一缕墨迹探入水中,初时有痕,很快就无影踪了。
“还有十月初一送寒衣那次,你骗我说顾青杳已死,害我在坟前白白哭了一场,你也不怕折寿么?”
意识开始有点混乱起来,青杳费尽心思想要捋清她在暗道里扶着肩膀的是谁?陪她送寒衣哭坟的又是谁?
可是却越捋越乱,那个人要么是没有脸的、要么是那个人的脸……
“顾青杳,你到底是姚无咎呢?还是维山生呢?”背影轻叹了一口气。
维山生,好遥远的名号,遥远到青杳听到这三个字都要忍不住打一个寒噤,这也是她早已死去的一部分。
怎么偏偏都集中在这个梦里诈尸还魂来找她。
“你说维山生死了,”背影转过身来,一双深长的眼沉静了目光审视青杳,“智通先生也死了,你真的这样想吗?”
转过来的面孔是杨骎的,可是声音和背影却是智通先生的。
他的面孔和他的面孔重合了,他的背影和他的背影交叠了,他的声音和他的声音融会了。
那首诗、那条暗道、那些过往,呼啸着席卷拍面而来。
杨骎看着顾青杳,看她状似平静的面孔上,闪烁着颤动的目光。
他自私了一回。
他想他还是不甘寂寞。不甘心他就这么被她忘了。只要她还记得一丝片缕,那就是他存在过她生命中的证据,他曾经过,他要留驻下来。
有她记着,他才不孤单,他才算是真的活过。
“青杳,智通先生和维山生一样,”杨骎轻轻地说,“他们死了,但他们的一部分还活着,”他握住顾青杳的一只手,指了指她的心口,又指了指自己的,“在这里,活着。”
“你记得我,我就活过;有你记着,我才活着。”
杨骎转过身去,留下他的背影对着青杳。
青杳糊涂着,却又神思清明得很,她在心里和脑海里了毫无障碍地接受了杨骎就是智通先生这个设定、这个真实、这个过去、这个秘密,并且笃定将这一切留在这个山洞、这场梦里,往后余生绝口不提。
另一方面,她又纳罕着,这到底是不是个梦境?
杨骎探身过来,伸手用拇指揩去了青杳眼角未及阑干的一滴残泪,然后往她手里塞了一块温良滑润的东西,悄悄在她耳边说了一句:“收好了,这是我们活过的凭据,上穷碧落下黄泉,来日我总要来找你相认的。”
青杳刚想看一眼那是什么,脸却被杨骎捧住了,他的目光有勾魂摄魄的蛊惑性,直直地看进去,幽深如夜空宇宙,看久了有些恐惧却又难以抽身。
“请不要忘记我。”
他的嘱托和请求却像是带着点命令式的,他凑近她的面孔,不知怎的,这一张脸却又变成了罗戟的,吓得青杳大叫一声推开眼前人,不管这眼前人是谁,都要把她吓个半死了。
她在深夜里急喘着气坐起身来,双腿下意识地胡乱蹬了一阵儿,发现被自己推开的只有棉被,此刻正大半幅掉落在地上。她下地伸手去捡,却不知身下被什么东西硬梆梆地给硌了一下,探手去摸,是贴身佩着的一个香囊袋,里面有一小缕诗丽黛的头发,是当年她们彼此交换的念想;一帖薄薄的护身符,是这次大病后,据母亲姚氏说是一大早从庙里求来的,嘱她贴身收着。
剩下的那一块硬邦邦的东西,是个玉石印章,借着月光,青杳隐约能看清刻着“迅笔”的字样,侧面有一行细细的小篆,写着“智通敬赠维山生留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