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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4、我只想知道为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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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骎伸了一个懒腰,走出若水阁,天干冷干冷的,他的右膝突然一阵抽痛令他皱了皱眉,好在那阵痛也只是持续了一会儿就过去了,唯一令人烦躁的是不知何时再来。
总算考完了。
雪落下来,一粒粒的,像是包裹了水汽,砸在脸上,冰冰凉凉的,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待助教们整理好文书后,杨骎就命他们早些回家,公务反正永远也做不完,留着明日再做是一样的,助教们听闻此言,各个欢欢喜喜地去了。
今天是腊八,长安下了初雪,杨骎深吸了几口冷冽的空气,有很多事在脑子里盘旋,但是他一件也不愿去想。
“子腾,”真如海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杨骎身后,笑意盈盈的,“听说你打了一驾新马车,好不好送我一程?”
杨骎的新马车高大而宽阔,整个车身用黑色的胡桃木制成,密封性极佳,车里打着左右两排车座和中间一张靠床,床下还有一张可以拿出来用来写字的小案几,可以说有了这辆车,在里面过日子都不成问题。此刻车里生着一个大大的炭盆,整个车厢像个小房子一样温暖如春,真如海环顾车身一周,微微一笑,那笑包含着内容万千。
杨骎只是从书匣中抽出一册书来看,可看也看得心不在焉,又觉得车内热得烦躁,将那黑木窗棂的车窗推开了些。
外面的雪下大了,地上已经铺了薄薄的一层白霜,务本坊不大,两座学宫还占去了大半,此刻路上行人稀少,都在埋头赶路,希望赶在里坊下钥之前赶紧回家去。
杨骎看见顾青杳单薄的背影在这雪天里踽踽独行。
雪落在她的头发上,像点缀在发鬓间的花似的,她竟浑然不觉,只是那么一味地走,似乎这天地间所有人事物都与她无关。
马车轻捷地从她的身侧驶过,她既没有闪躲,也没有避让,就只是目不斜视地走。
如行尸走肉一般。
马车驶远,顾青杳的身影已经被远远甩在后面,杨骎把目光从车窗外收回来,才发现车里的真如海已经盯着他看了很久,杨骎方意识到自己忘了车内还有同行人,刚才应该收束一下目光的。
真如海仍是微笑着,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你还挺看得上她的。”
杨骎没有理会真如海话里的这个“她”指代谁,也不想理会,他看得上谁,他喜欢谁用不着跟任何人解释。
杨骎不回应,真如海似是早就习以为常:“子腾,你为了她,竟然算计人心至此。只可惜她未必能够领略你的用意。”
杨骎依旧是沉默以对。
“你在帮她,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真如海的语气终于有了一些波动,“我只想知道为什么,她有什么值得你这样出手相助?”
杨骎这时才装傻一般地往外蹦了一个字:“谁?”
真如海哭笑不得,又像是自嘲又像是请求地说:“子腾,别跟我对着干,我们之间不至于走到这一步。如果当初……”
杨骎没耐心等真如海忆往昔岁月,直接打断了她:“真如海,人生没有如果,我们都得为自己所做的选择负责。”
真如海犹不甘心:“或许,你我都应再考虑一下陛下和皇后的提议,你我之间虽无情,但有义,倘使我们真的能够以夫妇的名义绑定共同利益,对你我而言都绝非是一件坏事,对上对下也都有个交代……”
“真如海,我是属马的,好马不吃回头草。”杨骎推开胡桃木的车门,替真如海拨开车帘,“到你府上了,下车吧。”
青杳出了学宫,一路上都在慢慢地走,脑子里不断在回想刚才面策的每一个细节,越想越无奈,越想越难过,越想越愤怒。她悲哀地意识到有的事就是怎么努力都没有结果的,而且越努力越卑微,越执着、越想要却越得不到。
青杳不甘心,她要找杨骎问个明白。
听羽楼就在务本坊,离着学宫不远处,青杳带着一身落雪和寒意走进去的时候,掌柜的看她的脸色都充满了担忧。
“顾郎君?您这会儿怎么来了?您看着脸色可不太好……”
青杳没有像往常一样和掌柜的寒暄一番,只是轻轻地说:“我要见智通先生,烦您给递个话。”
掌柜的看青杳面色凝重,知她大约有重要的事,点头道:“我试试,只是先生行踪不定,您先进去歇着等吧,喝杯热茶暖和暖和。”
青杳谢过,然后又补了一句:“跟智通先生说,我就在这里一直等着,他不来,我不走。”
说罢,也不顾掌柜的神色异样,就挪动着几乎冻僵的双脚往雅室走去。
面策结束后,青杳去了一次茅房,发现自己的信期提前三日来了,虽然有所准备不至于手忙脚乱,但是这次和往日不太一样,此刻她的小腹如被万千钢针刺扎,痛得几乎让她直不起身子来。
雅室里生着炭盆,青杳脱下已经被雪水打湿了一半的鞋袜,走到席榻上靠近炭盆取暖,却怎么也赶不走寒意,蜷抱着双腿的身体抑制不住地瑟瑟发抖。
听羽楼的侍僮送来了热茶、点心还有熬得香甜绵稠的腊八粥,青杳表示了感谢,却一口也咽不下去。
雅室东侧的书案上,智通先生的马首面具端正摆放着,就像青杳第一次来这里看到它时一样,只是青杳早就已经不害怕它的狰狞样子了。
比起它的主人,青杳觉得它更亲切。
青杳决定今天这是最后一次来这里了。
“先生是最该支持我的人,不是么?”
望着马首面具,青杳的眼泪和委屈终于憋不住。
“我跟谁都没有说过,包括罗戟,只跟先生说了,我有多想回女学,先生不是不知道……”
青杳只是在自言自语,只是对着马首面具有些无法对任何人说的话可以说出来。马首面具是智通先生值得青杳信任和倾诉的那部分。
“我常说很珍惜现在平静的生活,平平常常就很好,其实不是的,我不是真心这么想的。先生,事到如今,我不怕再多说一句肺腑之言,而且这句话我也只能跟您说,其实从小我就觉得我和别人是不一样的,尽管我出身平凡,但上天赋予我头脑和智慧,我以为可以凭借着勇气和我自以为的聪明肚肠赤手空拳拿下我想要的东西……我得到过,但最终失去了。”
“要不然就是像这次考试一样,就在我以为我将要得到的时候,距离一步之遥的时候……终究得不到。”
“经历了这么多,不信命是不行的,冯唐易老,李广难封。终究是我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了。”
青杳不是不明事理,她只是觉得自己的人生,似乎总是离自己想要的差一步。虽然就一步,但一步一步的差距下来,就落后了很远很远,再也赶不上了。
青杳低下头默默垂泪,她想不通,明明杨骎是在帮自己的,无论是把刘子净那封几乎会毁掉她名誉的荐信交给她处理、还是牵线搭桥引荐她认识许鸣并获得他的举荐,一直以来,杨骎都是站在青杳一边的,这就更使她想不通杨骎为什么要把名牌丢进落选的托盘里。
他太矛盾、太深邃了,青杳看不懂他,他似乎只要轻轻动动手指,就能把青杳的整个世界掀个天翻地覆。
青杳对杨骎只感到深深的后怕,对自己唯有恨己不争。
这就是太过依赖杨骎的下场,青杳一边发抖一边自言自语地警告自己,人家凭什么帮你?你凭什么认为人家会帮你?
顾青杳啊顾青杳,是什么给了你这样的错觉,觉得杨骎会高看你一眼,觉得他会帮你?他帮的起,你受的起吗?
那是杨骎,皇后的弟弟、大唐的国舅爷,祖上是开国功勋的世家,出身八百年积淀的大族弘农杨氏,每一个名头砸下来,都能把你顾青杳碾成齑粉。
也许他就是享受抬举一个一文不名的人,然后手掌翻覆之间看那个人所拥有的一切灰飞烟灭,多么有趣啊,俯仰之间可以掌握一个人的命运。
他可以予之,亦可以取之;他可以成之,也可以毁之。
青杳在发抖,她说不上来自己是因为腹痛、还是因为寒冷、抑或是因为源自内心深处的惧怕。
该走了,往后余生都不能再见这个人了。
她玩不起,更输不起。
青杳想要站起身来,却被一阵尖锐的腹痛给拦在了半路,她的身体里仿佛有一把长剑,穿透她的小腹把她钉在了这件雅室的席榻上动弹不得。
一阵气流绕过屏风拂在青杳的脸上,那是柜门打开,从密道里吹进来的寒气,令她上下牙打了一阵寒颤。
紧接着杨骎的身影绕过屏风走进雅室,他把披在身上的裘皮斗篷随手搭在衣架上,一边掸着身上的雪,一边往青杳的身边走过来。
而青杳此刻只想逃离。
“掌柜的说你找我?”杨骎给自己斟了一杯热茶一饮而尽,“出来的时候被真如海耽搁了一下,把她送回府上我绕了一圈才过来,等久了吧?”
一个人要城府有多深,才能像杨骎这样状作不经意地跟青杳拉家常,就在他刚刚做出了可以视作背叛之举之后。
青杳没答话,杨骎也不以为意,捏起一块点心咬了一口:“我特地关照他们给你熬了腊八粥,喝了没有?甜不甜?”
青杳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往门口走。
“顾青杳,”杨骎的语气陡然变得威严,“你不是说我不来你不走吗?怎么我来了你又一言不发,跟我打什么哑谜?”
杨骎绕到青杳身前:“有什么话就说,憋在心里算怎么回事?”
青杳本来是攒了满腹的怨气要向杨骎发难的,只是在等待他的那段时间里已经冷静下来,现在一个字也不想跟他说,一眼也不想再看他了。
“该说的话已经都说完了,”青杳开口,但声音低微地像是自言自语,“我没有什么要说的了。”
青杳想要绕过杨骎出门,但是杨骎一手背在身后,一只手臂伸出来拦住了青杳。
“我知道你为什么这样。”杨骎的语气冷淡,但威严得不可一世,“在这间雅室里,你可以气我、恨我、打我、骂我,但是出了这间雅室,你什么情绪都不能有,面策时发生的细节,你一个字都不能往外透露,记住么?答应我。”
青杳扭头,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杨骎,良久,才自嘲地苦笑了一下。
“我今天来,原本想问先生一句为什么。但就在刚才我想通了,实在不必问,问了也不会有答案,只是徒增烦恼。”
青杳说完想要迈步离去,却正在此时那腹中绞痛更甚,拖累得她不由得伸手捂住腹部微微屈下了身子。
而与此同时,杨骎的右膝也席卷来一阵猛烈疼痛,让他几乎骂出声来。
两个人都在沉默地忍耐,和体内的疼痛做着无力的对抗。
杨骎的痛觉先过去,他想到今夜有两个女人问了他一模一样的话——“我只想知道为什么。”
只是杨骎一个也不能回答。
青杳的身子晃了晃,几乎站不稳,被杨骎眼疾手快地一把搀住了。
威慑的语气带上了关切:“怎么了?刚才面策的时候我就听你的声音有点抖……”
青杳并不领会杨骎的好意,甚至有些避之不及,她非常刻意地把手臂从杨骎的手掌中抽出来。
杨骎知道她在为了自己投了她落选而闹脾气,只是现在不是给她解释的时候,但是她这样刻意做作的割席姿态又多多少少有些触怒了杨骎。
顾青杳可以不满意他今日的所作所为,但至少最基本的信任可以有吧?
杨骎宁肯她跟自己大吵大闹一番,好过现在这样。
她越想躲杨骎越握住了她的手臂,缓缓从齿尖挤出几个字:“怎么?许你避嫌,就不许我避嫌了?”
青杳只觉得头很昏沉,又有些尖锐的刺痛,仿佛腹内的疼痛感觉有些寂寞,要带着青杳的脑子一起大作大闹一番似的。青杳想躺下睡一觉,这个心念一动,脚步就踉跄了一下。
“你病了?”
杨骎这才觉出不妥,顾青杳的脸白得像纸,平素红润的嘴唇此刻竟有些泛着青,身躯在微微的抖动,杨骎下意识伸手去拉她的手腕要给她把脉,却被青杳无情地甩开了。
“你少管我!”
顾青杳此刻的表情仿佛杨骎是杀了她全家的仇人。
杨骎却偏要逆着她的性子,她越要远离,他就偏要靠近!一把把她揽近身前,杨骎低下头,用自己的额头去贴她的,然后还不放心,手掌扣着她的后脑勺强行把她的太阳穴贴在自己太阳穴上,她当然不肯乖乖就范,只是在挣扎之前,杨骎就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判断,放开了她。
“你发烧了。”
“死不了!”
杨骎只觉得她的脾气真是犟,一如既往地这么犟。
可是看着她站都站不稳,双手冰凉,额头滚烫的样子,他又无法坐视不理。
但顾青杳也是实实在在地激起了杨骎的怒气。
他一把抓住顾青杳的腰带,在她那句“你要干什么”才说了一半的时候,把她整个人扛在了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