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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梅花入梦来(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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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三吓了一跳,三角眼瞪视着面前的人,畏畏缩缩地想往人多的地方逃窜,被一只手拽住领子拉了回来。
“怎么,不敢?”时重松开手中的布料,又垂着眼睫,面无表情地抚平褶皱。
“不,不敢......”陈三讪笑着。起初他还想为什么时重会瞅上自个儿,可被提溜回来后,又有什么想不通的?
想是自己之前当着她面儿说的那些话,被时重记到了现在。饶是现在扇自己几个嘴巴子,也恐怕无济于事了。谁能料到啊,这时重短短数日内,竟会有如此大的变化......
被时重无声注视地久了,陈三冷汗滴了数滴,环顾四周,谁都不敢与他目光相接。现今现时,谁都想安稳度过考绩。
终是料不到时重是何用意,陈三一咬牙,自觉地矮了身子,作势要求饶。
时重这才笑道,并着虚扶了一把:“不敢当呀,陈前辈。我不过一介小妖,只是对您的威名有所耳闻,想要讨教几番罢了。”
威名?折煞我也!陈三苦着脸腹诽:这地上站的,不知有几何比我名声大的,你却非要逮住我不放,还美名其曰威名!
但无论心里有多苦不堪言,面上只得诺诺应着:“哪里哪里......”
擂台下,近的远的,不知听了什么风声,圈子越围越大,人越围越多。面上都少不了带了几分讶异与不解。
陈三都能想到他们在纳闷什么:这到底是谁说绮楼的时重菜得天上有地下无来着?怎么今儿一见,全然与流言不同!
想到这里,陈三悚然一惊:不会是谁编出来诳我们的吧?目的可是为了把矛头往时重身上引?
时重看着陈三面上精彩纷呈,心中的郁气方疏解不少。是了,那日的话她记得清清楚楚:
“若是考绩那日我的对手是她就好了。”那时陈三是这样说的。
平平无奇的话,带来的屈辱却挥之不去。风雨楼内是看不到众生平等的,可你陈三又是什么不入流的人物,敢对着我挑挑拣拣?
彼时气性大,时重听了这话连着郁闷了好长时间,郁气越结越盛,总想着有一日要扬眉吐气。
可考绩场上不见他,便是抽签后的对手也不是他,她遂作罢。但今日看不见他也便罢了,看见了,她便要耍他一耍,看他对着她要如何卑躬屈膝,冷汗直流......
陈三乃一鼠妖,平时偷鸡摸狗的事儿干得多了,浑身上下总畏畏缩缩,贼气满目。此时时重的手不轻不重地搭在他的肩上,竟压得他直不起来。
双腿打着颤儿,眼珠子向下瞥,好似这样就看不见时重眼中的戏谑。不知过了多久,那只手仿佛施舍似的,缓缓抬了起来。陈三顿时感觉身上一轻,瞥一瞥时重的脸色,好似也没有多么不虞。
迈出了一步,就能迈出第二步。时重没有再拦,陈三便跌跌撞撞地拨开人群夺路而出,身后紧接着跟上了一句玩笑似的话:“陈前辈慢走,改日再拜访......”
那灰色的麻衣逐渐变成了一个小点,时重才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
“胆子芝麻大点,跑得倒挺利索......”她小声嘟囔。
而后平静地打量一下四周,不怀好意者,面露惶恐者,跃跃欲试者,皆收在眼底。
她恍若未闻,抬步向人群外走去。
考绩场的血色被她丢在了身后。
转过拐角,看不见那些复杂的目光,时重一下子杵在了墙边,又脱力般地往下滑。冷汗霎时间如细雨般涌出,浸得衣衫点点斑驳。
晕天旋地般的感觉陡然往脑袋里直冲,一股子腥味穿过胸腔,往喉头涌。星星点点的痛仿佛炸在全身各处,痛得她小声呻/吟。
她这是怎么了?
刚耍完威风就倒在这里是不是太丢脸了一点......
可肌肉痉挛的感觉又真真切切,像是有绳子在把她往两头拽。
时重难挨地低喘。
撑在墙上的手臂抖着,晃着,竭力不让身子摔下去。眼前阵阵发黑,时重知道,她这是要到极限了。
要倒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风雨楼内,真是比杀了她还难受。
念头一起,头晕得更厉害了,下一瞬,整个人往前扑去,竟是要什么也不知道了。
然后——
一双手稳稳从身后接住了她,恍惚中,她垂眼看去,只能看到地上,那道铺在她身后的清瘦影子......
梦境光怪陆离,新奇得让她不太想醒。
近处是碧草,连绵绿意,蔓延在眼底,而远处是云池,霞云绮丽,浮动在山巅。
她竟看见自己与黎霜虎下着一盘棋。一种棋子新粉,如桃花般盈盈,另一种又是浓重的墨色,在这茫茫天地间,格外地入眼。棋
盘如琉璃般晶莹剔透,像汪了一洼秋水。
而她穿着一袭漆黑的长衣,笑得很开心,手中正执了一枚棋,低头思考着要往哪里落去。
......下棋很难吗?竟需要如此长的时间?时重不解。
看了一会儿,才明白:噢,原来是想悔棋。
时重抚额低叹。
梦里的她着实有些无赖,无视了黎霜虎不满的低啸,她笑眯眯地拨开它来拦的虎掌,取掉了棋盘上原本的一枚粉棋,又“哎呀呀”叫唤着将它另换了个位置。
她得意洋洋,仿佛已经赢定了一般,抱臂看着对面的黎霜虎,又时不时朝旁边投去一眼。
......旁边还有谁?
梦里的意识有些模糊,有些脱离控制,她只知道黎霜虎旁边有谁在立着,却被云搅散,影影绰绰,看不太清,她遂放弃,目光重新投向棋局。
不出三子,“时重”又垮起了脸,左手抓着宽大的袖摆往棋盘上一遮,右手悄悄探进底下,摸着了一枚黑子。
又想悔棋吗?她看得乐呵,怎么梦里头她就如此张狂?
黎霜虎敢怒不敢言,小眼睛委委屈屈地看向身旁,尾巴一甩一甩扑着地面。
她的意识仿佛飘在天边,又仿佛近得,就在这梦境中的一花一草,一树一木间。她能看见棋局,却不知是怎样的棋局,她能看见自己,却不知是怎样欢笑的自己。
盘踞在心头的好奇越发明显,她想去棋盘那里看看,想看看是怎样的局,会让一身庄重官服的自己,也能如此畅意。
......官服?
时重一愣,有些莫名。她怎么知道这是官服?神思有一瞬的清醒,好像超脱了梦境,浮起些些的熟悉感。
她想近一点,再近一点,可身体动弹不得,好似就是要她远远地看着。
好吧,她不再挣扎,说不清在期待什么,她再度沉迷在这荒诞的梦境中。
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仍旧一袭黑衣,她立于船头,极目远望。
山水画般的浓墨,滴入雾霭的江中,泛起阵阵涟漪,一圈圈荡开,又重重叠叠地消失。小舟飘然而过,拂开两道细细的水线。
风从领口,从袖摆,从身旁不留情地过,兜起她的衣襟,猎猎作响。她不在意,看着鸥鹭振翅跃上天际。
有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船舱的帘子,无声无息地弯腰钻了出来,渐渐走近了,停在她的身旁,轻柔地为她搭上一件披风,又提起兜帽遮住她的脸。
发丝乱糟糟地从兜帽里钻出来,她用手拨一拨。
身旁的人身量比她高出一截,如松般挺直,面目却模糊不清。风将他的声音送去很远,又遮得低沉。
她听见他说:“风很大,当心着凉。”
梦中的她侧目看向他,愉悦地回道:“你可听说过仙或者妖会着凉的?”
男子颇为无奈,却很温和:“此处不同......”
云散了,雾霭融入了清澈的江水中,日光坠坠洒下,在这山水相连之界,照出江水中心一株巨大的红枫,风一拂,火红的叶片哗哗作响,又如雨般落下。
“到了。”梦里的她轻轻一跃,从船头跃上了那片铺满落枫的土地,捧了一片叶,交给身后的人,“乖徒,万年红枫叶价值连城,你可要好好收藏!”
他应当是蹙眉了,接过那片红枫叶,打量了一下,低声道:“价值连城又如何......”
“你不要就扔了吧。”她不在意地说。
身后,男子却将红枫掩入袖中。
二人一同抬头,去看这株存活了上万年的红枫树。“时重”应当是怀念的,话中暗含一丝激动:“三千年了......”
话一出口,四下的景象瞬间变了,湛蓝的天聚集了团团的乌云,江水也怒号着从远处滚滚翻涌而来。
她看见落满红枫的土地开始碎裂、塌陷。一切都慌乱了起来。
可她从空中往下看,却看见那一黑一白两道身影仍旧一言一语,毫无察觉地往树干走去。
快,快跑!
这地方快要塌了!
她在梦中着急地喊,可寒意森然,怎么也发不出声,再下一瞬,江水扑天而来,她的意识消失在了江水中。
*
身下是触感有些熟悉的榻。她应当是回到了自己的屋舍。但时重不敢睁眼,只因她是在一阵低低的说话声中醒来的。
这说话声让她意识到,房中有人!
且来者众多,一个个毫不收敛地释放着自己的妖气,像是要比个高低,你来我往地不住试探着。
她倒还好,有一层结界张在了床榻周围,她只能闻到各式各样的妖味,却没有被妖气和威压侵扰。
然而时重很快便意识到了一个问题:黎霜虎呢!
她上场前,为防被那些大妖认出,特意把黎霜虎化作的吊坠,藏在了某个暗格里。这个磨人的精怪,可是连一点妖味也闻不得!
它会不会被熏到?
时重闭着眼睛,暗暗咬紧了牙:你可别出来啊,我可护不住你呀,我还想试一试你是否真的会下棋呢!
一个模糊的念头忽地闪过:梦中,站在黎霜虎身旁的那男子,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