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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山谷无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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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士。
劳伯嫩山谷的私人医院里,作为院内唯一一个会中文的护士,索菲娅今天的心情非常好,因为——
“青禾,比起昨天你进步了许多。真是太棒了,好女孩!”
带着一顶帽子,借着助行器行走的女孩脸上浮现出了一丝羞赧道:“谢谢你,索菲娅护士。”
“不用客气,这本来就是我的职责所在,难道不是吗?”索菲娅很喜欢这个一说话就有些害羞的中国姑娘,于是她朝青禾眨了眨眼睛。
青禾更加不好意思地垂下了眼睫,现在已经是入秋的季节了,道路的两边覆满了枯黄的枝叶。
总感觉时间好像过得很快,就在上周太阳还挂在天上毒辣辣地晒着,怎么一晃眼就进入到秋天了呢?
青禾抬眼向远处望去,发现不远处的长椅上坐着一个穿着浅色羊绒大衣的女孩。女孩手里拿着素描笔,正在画画。
其实几天前,青禾就有留意到这个女孩了。因为对方总是坐在同样的位置,手里拿着素描笔,专注而认真地画画。
偶尔地——
女孩抬起头浅浅地扫过青禾这边一眼,青禾与对方的目光短暂相接,总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个人,但很快,头又开始剧烈地痛了起来。
受过伤的大脑,总是难以回溯以往的事情。
早在刚从病房里醒来的那一刻,医生就告诉她大脑负责掌管记忆的区域受损,因此她丢失了以往的记忆。
多亏了手机视频的另一端,挽着发髻,露出优雅脖颈的女人告诉她:“青禾,我是妈妈。”
然后青禾才知道了自己的名字,然后青禾才知道青芝是她的妈妈。至于旁的,青禾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为什么会受伤呢?又为什么会出现在人生地不熟的国度里呢?统统没有人告诉她。
因为滞留在脑袋里的淤血压迫到了神经,就算取出来以后也还是需要慢慢地进行复建,不然余生可能都需要借助轮椅生活。
一切看起来好像都挺糟糕的!
不管是丢失的记忆,还是行动不便的双腿,甚至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在一个陌生的国度里。
每天能和自己交流的人也只有索菲娅护士而已,因此青禾前几天情绪异常的低落,导致复建的进度未有太大进展。
直到昨晚青芝打来了视频说:“青禾,你一定要快快好起来,等你好起来之后,妈妈就来接你回家。”
青禾敏锐地捕捉到青芝说起“回家”这两个字时,刚刚扬起的语调稍稍往下压了压。
似乎有些难过藏在里面。
所以,在她失去记忆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呢?青禾再次追问,青芝又沉默了。不太愉快的聊天伴随着护士走进房里送来营养餐和药片落下帷幕。
而此刻,索菲娅护士又对着青禾加油打气道:“青禾,你一定要相信自己。我之前遇见过很多个像你这样的病人,但是往往让他们快速恢复的不一定是每天大量的、重复的练习。”
“那是什么?”
“是信念。青禾,深呼吸,告诉自己你一定做得到的。来,我们再试着走两步。”
看来索菲娅今天是想一鼓作气了,但青禾觉得自己的状态已经没那么好了,她想休息一下。于是索菲娅领着青禾走到路边的另一张长椅上坐了下来,这时,有病人家属赶过来找索菲娅。
索菲娅有些为难地望了青禾一眼,青禾向她表示:“我现在还好,你先去忙吧。”
于是索菲娅站起身走到离青禾不远的地方,和病人家属小声地交谈着。
青禾低垂着眼,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助行器就是这样,用久了难免手很酸。
然而,有人走到了她跟前。
青禾抬眼,是刚才一直在坐在长椅上画画的女孩。她指了指青禾身旁的位置道:“不介意吧?”
青禾摇了摇头,还往边上挪了挪。
女孩挎在肩上的包露出了素描本的一个小角,青禾收回自己的目光,鼻尖有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在萦绕着,让人莫名地联想到一种盛开在山野里的植物。
具体是怎样的植物呢?青禾想不大起来。只觉得这个气味她不但不排斥甚至还有些许喜欢。
“每天这样做复建,一定很辛苦吧?”女孩问她。
青禾不太擅长回应陌生人的交谈,停顿了几秒后,才回道:“还好。”
一阵长久的沉默。
青禾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望着道路两边枯黄的叶子发了会儿呆,意识到身旁的人过于安静,青禾看了一眼对方,却发现对方一直在盯着自己看。
青禾有些不解,难道自己的脸上有什么吗?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劲。因为那目光里,藏着眷念。
于是青禾缓缓开口问道:“请问,我们以前认识吗?”
女孩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容,摇了摇头。
原来,不认识啊!那肯定是自己长得像对方的某个朋友吧,所以才会这么看着自己。
青禾说:“这样子。”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坐了一小会儿,有风卷起道路两边的落叶,它们飞舞着,有几片落在了她们的脚边。
青禾听到女孩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然后对方站起身对青禾道:“我要走了。”
她注视着青禾,这时青禾才发现女孩黑色的瞳孔是如此的幽深,又如此的宁静。像海面上一团化不开的浓雾,却又浅浅晕着点点星光在里面。
青禾想问女孩“那你明天还会来这里画画吗?”但终究是没说出口,因为那样太冒昧了。
于是青禾朝对方微微点头:“嗯。”
女孩走了。
索菲娅刚巧在这个时候与病人家属聊完了,她走了过来,看了一眼女孩离去的方向:“青禾,那是你的朋友吗?”
青禾摇了摇头。
虽然已经入了秋,但是阳光依旧,只是这光打在身上,请冷冷的。青禾抬起手,透过指缝望了望头顶的青空。
她对索菲娅道:“我们接着练习吧。”
没走多远的女孩停下了脚步,顿了顿,又回望了她们这边一眼,然后离开。
几个月前。
空旷的墓园内,有几只乌鸦站在高大的树枝上,静静地注视着站在某处墓碑前的女孩。
天色渐渐地暗了一些下去,是暴风雨要来临的征兆。夏天总是这样,没有预兆的天晴,也没有预兆的下雨。
拄着手杖的年迈女士在女性司机的陪同下,走到了女孩的身后。女士无声地注视了墓碑上的照片一小会儿,才缓缓开口道:“夏夏,该回去了!”
“我想再多陪爸爸一会儿。”夏之夏盯着墓碑上的照片。照片里的人笑容依旧爽朗,可惜再也不会对她说“等我们夏夏上大学以后,爸爸就给你买一辆新车当做礼物”了。
车祸的发生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可是又那么合理地在命运安排之中。
开了好多年都舍不得换的车子、崎岖的山路、顷刻而至的暴雨、飞驰的摩托,以及——
“我们那几天为了你和青禾的事一直在争吵。夏夏,你爸爸他还让我不要去阻拦你们在一起。但你们还这么小,两个人又都是女孩子,更别提青禾还是你的姐姐。”
“我不知道车子在冲向海里的那一刻,他到底有没有在想着这件事?真的,太遗憾了!”遗憾什么呢?青芝没有说了。瘦了一圈的人只是扶着额头,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没想到你还是走上了和你姑姑一样的路。”再没有旁的话了,可是林怀易女士眼中流露出来的失望又是那么地明显。
太多太多话了,那些时刻,夏之夏好想青禾能抱抱她,但是青禾躺在医院里,陷入昏迷中的人就像是睡着了一样,好像明天就能醒过来,但那个明天会是她们想要的吗?
夏之夏有些不确定了。
所有的人都在告诉她,她和青禾的相爱,是一件错得不能再错的事情。
可是,她只是,只是想拥抱一下月亮露出的那一小方俏皮又孤寂的清辉。她甚至都不敢奢望,月亮会属于自己。
而在昨晚,医院又打来了电话,青禾的脑部必须进行二次手术,如果不做的话很有可能会永远陷入昏迷。但国内的医学技术暂时还不能进行这么复杂的手术,必须转去国外。
林怀易女士立刻联系国外的医院。
只是——
“医院那边说术后病人会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性失去以前的记忆。如果,她后面还能想起你的话……”
“唉,就随你们吧!”
说一不二了大半辈子的林怀易女士生平第一次妥协,因为她再也不想经历失去亲人的痛苦了。
“但我有一个条件,你不能去干预她的治疗。除非她能想起你们的从前,并且主动来找你。”
所以你还要多久才能想起我呢?
早已经走出医院的人,站在了高处的山顶上。这里是这片山谷最著名的一个山峰,不远处还有瀑布飞流而下。
记忆仿佛又回到了那天,从十几米的高处一跃而下潜入海里,海水打湿身上的一切,水流平静而缓慢地包裹和挤压着身体,就像一头温柔而有礼貌的巨兽,在准备把食物吞食之前永远不会忘记它的用餐仪式。
而那天我已经别无所求了,只要你还活着就好。
所以,记不得我也没关系。
然而山谷没有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