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海》月本渡

153、新生

　　月末，住在镇西的家家户户都贴上了鲜红的春联，农户们推着大车小车的年货往返于市集中，偶尔，蓝妩能听到从另一头传来的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季泠月看向窗外，道：“新年要来了。”
　　蓝妩嗯了声，仔细帮她整理好衣领，又裹好毛茸茸的大氅：“走吧。”
　　“好。”
　　这些天，伤势渐好的修士们陆陆续续离开此地，齐月瑶在走之前，还跑来看望她们，说着一定要来金堂殿玩，夭竹和萱玉则启程前去焚音谷，大家或是返回宗门，或是返回家乡，没过多久，镇子里便空了下来。
　　妖怪对人族的新年没什么感触，也不理解人类在这一天对亲友团圆的渴望，但听虞山叶无意提了一嘴后，她便准备陪季泠月回一趟家。
　　走出房门，穿着绯色长裙的女人正躺在树下打盹，闻声掀起长睫，懒洋洋瞧了她们一眼：“走了？”
　　蓝妩点头：“阿鲤还没回来吗？”
　　“没呢，”虞山叶打了个哈欠，无奈道：“早知道就不让她表现得那么好了，如今天天被那个江鸾叫回海里帮忙，忙得脚不沾地，也不怕把她累着了。”
　　蓝妩笑了声：“她被族群认可，你不高兴吗？”
　　“干嘛要高兴？”虞山叶撇了撇嘴：“以前嫌弃她的混血身份，现在又巴巴凑上来，要不是看阿鲤高兴，我早就把她们臭骂一顿了。”
　　蓝妩无奈地摇摇头：“好了，我与母后说一声，让小姨早点放她回来。”
　　“那敢情好，”虞山叶伸了个懒腰：“对了，我要带着阿鲤回中州老家，见一见我那群素未谋面的侄女和侄孙女，之后就回昊辰山，你呢？你回去吗？”
　　蓝妩怔了下，和季泠月对视一眼：“这……”
　　虞山叶一眼看穿她心中所想，轻笑道：“不要担心，有师尊在，山里永远都有你们两个的位置，再说，你们两个如今可是阻止战乱、斩除邪佞的大功臣，谁会不欢迎你们呢？”
　　蓝妩翘了翘唇角，温声道：“我和阿月之后还要去其他几个地方，等闲下来了，也许会回去吧。”
　　“那就这么说定了，”虞山叶道：“我会把捡枝院打扫的干干净净的，等你们回来。”
　　蓝妩嗯了声，和她分开后，又去找叶轻君告别，女人正站在院子里，一手背后，一手端茶，有一搭没一搭地指导丹青练功。
　　见到她，丹青像是找到救星一般，喜悦道：“主……”
　　叶轻君干咳一声：“蹲好马步。”
　　女孩顿时闭上嘴，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却偷偷看向蓝妩，叶轻君眯了眯眼，右手化出一条板子，把她的小脑袋推向另一边：“看她也没用，没到一个时辰，不准休息。”
　　丹青哼唧：“可是……好累……”
　　“这就累了，丹柏每天要蹲三个时辰马步呢，你要被她甩下吗？”
　　丹青一默，委屈地撅起嘴，不吱声了，叶轻君这才扭过头，笑眯眯道：“她与你当年真是一模一样，又怕苦又怕累，还娇气得很。”
　　“是吗？”蓝妩干笑一声，转移话题：“师尊，我和阿月要去景州了。”
　　“今天就走？”
　　“今天就走。”
　　叶轻君思索了下，点点头：“待在这里确实也没什么事了，就你们两个去吗？”
　　“是啊，姐姐还有事要忙，等过完年，我们会到蓬莱碰面，再一起去妖界。”
　　丹青大吃一惊，急忙回头：“主人，你怎么又不带我？！”
　　蓝妩微笑道：“带你做什么，你如今被师尊收做徒弟，该留在师尊身边好好修炼，而不是跟着我到处乱跑。”
　　“可是，可是……”女孩结巴半天，也不扎马步了，跑过来抓住她的衣摆：“可你是主人啊，契兽永远都得跟着主人的。”
　　蓝妩沉默了一会儿，蹲下身子，温和地瞧着她：“丹青，有件事我想问你很久了。”
　　丹青眼巴巴望着她：“什么？”
　　“你愿意和我解除契约吗？”
　　女孩一愣，面上浮起一抹茫然，很快又被惊讶代替：“解除契约？为什么？”她下意识抬高声音，慌张道：“你，你不要我了吗？！”
　　“丹青，没有什么要不要的，”她耐心道：“契约将你捆在我身边，也让你视我为主人，可你是灵兽，我是妖兽，我们之间本没有什么不同，就因为有了这层契约，我就能随意伤害你、压迫你，让你做不想做的事……”
　　丹青打断她：“可你又没有这么做，你对我很好！”
　　“我有没有那么做，都不妨碍它就是这样的存在。”蓝妩温柔道：“丹青，我在你灵智初开时就结下契约，获得了你的信任与爱戴，我很感激能成为你的主人，可这对你来说并不公平。”
　　丹青抿了抿唇，眼眶渐红：“我没有这么觉得……”
　　蓝妩无奈地拭去她眼尾的潮意：“你还小，以后就明白了。”
　　“我不想明白，”丹青抽泣一声，睫毛轻颤，泪珠大滴往下掉：“我自有灵智起，就是你的契兽了，你怎么能……怎么能不要我呢？”
　　没心没肺的小海东青第一次哭得这么伤心，蓝妩心中酸涩，将她抱进怀里，揉了揉她的脑袋：“没有契约，又不是说我们一刀两断了，师尊也是我的师尊，就算我不是你的主人，也是你的师姐啊。”
　　丹青抓紧她的衣裳：“不要……”
　　蓝妩没辙了：“你怎么就非要我当主人呢？”
　　女孩哽咽一声，哭得断断续续：“师姐，师姐有好多个，可是……主人只有一个……”
　　蓝妩一怔，搂着她的脊背，竟不知要说什么才好。
　　身旁的季泠月垂眸半晌，叹了一口气，也提着衣摆蹲了下来：“罢了，也不急于一时。”
　　她摸了摸女孩的脑袋，柔声哄道：“既然不明白，那就等明白时再解除，好不好？”
　　丹青泪眼朦胧地点头：“好。”
　　蓝妩扭头瞧她：“阿月……”
　　季泠月又道：“不过，你还是得好好修炼，蓝妩现在可是鼎鼎有名的大妖怪了，你作为她唯一的契兽，难道要拖后腿吗？”
　　丹青忙摇头：“不要。”
　　“那还要跟着我们吗？”
　　丹青犹豫了会儿，再次摇头，眼尾还挂着泪花：“我会好好跟着师尊修炼的。”
　　季泠月笑了笑：“这才对。”
　　她弯起眼睛，温和道：“等你变得强大，在这世间游历，遇到更多的人与事，你就会明白蓝妩今日说的话了，希望到那时，你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几日后，景州西南的某座小城里，来了一对风尘仆仆的年轻旅人。
　　除夕将至，临街的屋檐上都挂满了喜庆的红灯笼，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蓝妩好奇地往四周打量一会儿，才回头问坐在马背上的女人：“就是这儿吗？”
　　季泠月嗯了声，指了指不远处的城门：“当年，我就是沿着这条路出了城，一路往北去的。”
　　只不过，那时这里还只是一座破败小镇，一条黄土路从南通到北，路边坐落着三三两两的低矮瓦房，最气派的也不过是城西那座两层客栈。
　　她抬起眼，又看向城外不远的连绵山峦，道：“我们村子就在梅山深处，山路不好走，出来一趟就要走上一天。”
　　蓝妩点点头，走出城门，将繁华的烟火甩到身后，继续牵着马往山里行去。
　　冬日苦寒，山林寂静，偶有鸟雀从空中掠过，惊落树枝上堆积的碎雪。蓝妩走在蜿蜒小道上，呼出的气息化为一团团白雾，除了踩在雪地里的嘎吱声响，便只有挂在马鞍上的清脆铃声与她相伴。
　　季泠月忍不住唤道：“蓝妩。”
　　蓝妩嗯了声，侧过头，纤细的脖颈被毛茸茸衣领拥着，墨色眼眸柔若秋水：“怎么了？”
　　“要是累的话，我们直接飞上去吧。”
　　“飞什么，”蓝妩又把头转回去：“你暂时不能动用魔力，我呢，也得好好修养，能不用就不用，这都是药老说的。”
　　“可是……”
　　“好了，我不累。”蓝妩温声道：“偶尔像人类一样，只靠双腿一步步走也没什么难的，当年我们同去昊辰山，不也是一路走去的吗？”
　　季泠月微怔，怀念道：“是啊。”
　　“放心，若天黑前我们还赶不到，我就带你飞过去。”女人微笑道：“当年你走过的路，我来走一走，也别有一番趣味。”
　　季泠月默了会儿，抬起看向绵延的雪峰，怅然道：“也不知道，季家村……还在不在了。”
　　几个时辰后，两人攀上山道，于漫天红霞中望着炊烟袅袅的祥和村落，同时愣在了原地。
　　季泠月长睫微颤，喃喃道：“这是……”
　　记忆中本该因漫长岁月而逐渐荒废，或是彻底消失的村子赫然映入眼帘，鸡鸣犬吠，穿着厚袄的孩童们在错落有致的屋舍间追逐打闹，不远处的溪旁，几个妇人亦满脸笑容，一边闲聊，一边在石砧上捣衣。
　　蓝妩眨了下眼，牵着缰绳，缓缓步入村落。
　　很快，两个生脸便引来了村民的注意，几个小孩好奇地跑到她们身边，上下打量，却不开口说话，蓝妩冲她们笑了笑，掏出一把酥糖，顿时被一拥而上分了个干净。
　　“哎，你们……”
　　一个年纪稍大的女孩跑了过来，揽住吃糖的娃娃们，不好意思道：“两位见笑了，孩子们贪嘴，你们若是要去城里，还要再往山下走。”
　　“我们就是从城里来的，”蓝妩回过头，护着季泠月下马：“请问这里是季家村吗？”
　　“是啊，你们来找人吗？”
　　“不是，”季泠月摇摇头，犹豫片刻，道：“我祖上是季家村的人，当年离开就再没回来，她一直念着家乡，我便回来看看，顺便祭拜一下先人。”
　　“是吗？”女孩看她的眼神顿时亲切起来：“你祖上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季泠月道：“大概……六十年前。”
　　“六十年前？”她愣了下，上下打量季泠月一眼，道：“那比季家村重建还要早呢，幸好你祖上离开了，不然，恐怕也难逃一劫。”
　　“哦？”蓝妩挑眉道：“何出此言？”
　　“你不知道吧，六十年前，季家村发生了一桩惨案，几乎所有村民都死了，还被人葬到了村北头的坟地里，听说他们死状可怕，是妖邪作祟呢。”
　　“几乎？”蓝妩歪头：“难道还有其他人活着吗？”
　　“那当然了，”女孩道：“既然有人把他们都好好安葬了，肯定还是有人活着的，但直到季奶奶一家重建季家村，再一个个老去、死去，他们都没见过那个人。”
　　季泠月蹙起眉：“季奶奶？”
　　“就是重建季家村的人，当年她们一家外出做买卖，两年后回来，却发现季家村变成了一个死村，一个人都没有了。如今村子里的人，都是季奶奶家的后代姻亲，还有从旁的村子里搬过来的人。”
　　蓝妩抿了抿唇，下意识看向身边的季泠月，女人面色平静，低声问：“季奶奶叫什么名字？”
　　“季妍。”
　　“季妍，”季泠月轻轻念了一声，眉眼舒展：“是她啊。”
　　“你认得季奶奶吗？”
　　“算认识吧，”季泠月道：“我祖上，与她曾是一同长大的好友。”
　　“这样吗？”女孩睁大眼睛，喜悦道：“那季奶奶见到你，一定很高兴，我这就去告诉她。”
　　“不急，”季泠月道：“我想先去祭拜一下先人，我祖上的亲人……当年应该也死在那场灾难中了。”
　　“好，那我给你带路。”
　　“不必了，”季泠月摇头：“我知道在哪儿。”
　　女孩一愣：“你怎么知道……”
　　不等她说完，女人便缓步离开，朝着坟园走去。
　　当年离开时，这里不过是片枯草丛生的荒地，如今却围起了青色的砖墙，甚至贴心地铺设了瓦片，季泠月从坟园的正门走进去，发现里面也被修葺得整洁干净，每座坟包前都立着整齐的石碑。
　　原来，在她离去的漫长时光里，枯坟早已长出新芽，荒废的村落也重新焕发出生机活力。世事易变，沧海桑田，万事万物都在随时间的洪流滚滚向前，除了她的记忆，没有东西会永远停留在过去。
　　她垂下眼眸，视线扫过一个个经过的墓碑，碑前都洒落着焚烧后留下的灰烬，连最角落的这几座也似乎被人祭奠过。
　　季泠月停下脚步，注视着石碑上篆刻的姓名，沉默许久，才提着衣摆跪了下来。
　　蓝妩拿出之前在镇子里买的各种贡品，左右端详了会儿，还是搞不懂这些东西为何有那么深刻的寓意，便乖乖递到她手里。
　　季泠月无奈地瞥她一眼，转过头，小心将香点燃供上，低声道：“抱歉，娘，这么久才来看你们。”
　　“我之前，一直很害怕，害怕一事无成地回到你们身边，害怕面对你们，可现在，我不再害怕了。”
　　微弱的火苗忽然窜了起来，燃尽投入其中的轻薄纸钱：“我有了朋友，也有了爱人，我学到了很多本事，也经历了很多事，不要担心，我现在过得很好……”
　　女人跪在坟前，如聊家常一般将自己这些年的经历娓娓道来，纸钱烧完时，天色也暗了下来，墨蓝的天空中浮现出点点繁星，银辉洒落在冰冷的墓碑上。
　　季泠月轻叹一声，最后抚了抚这三个熟悉的名字，缓缓站起。
　　蓝妩自然地牵住她：“说完了？”
　　季泠月点点头，跟她一起往外走：“你没听吗？”
　　蓝妩瞪圆眼睛，忙道：“你和家人说的悄悄话，没经过你的允许，我可不会偷听。”
　　“紧张什么，你就算偷听也没关系，”她依在蓝妩身边，软声道：“你就是我的家人啊。”
　　蓝妩抿了抿唇，红着耳朵转头，眉梢眼角都跃动着轻盈笑意，两人并肩走到墓园门口，却见一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拄着拐杖，安静地站在外面。
　　季泠月看见她，神色一怔，脚步也慢了下来。
　　听到脚步声，老太太抬起头，仔细端详着她们两个，半晌，目光紧紧黏在季泠月脸上。
　　这是……
　　攥着拐杖的干瘪手掌不自觉颤抖起来，她微微睁大浑浊的眼眸，蹒跚上前，衰老的声音吐出旧日熟悉的称呼：“阿月？”
　　季泠月眨了下眼，心中思绪万千，终是轻轻嗯了一声，温和道：“好久不见，阿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