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三山》秋光入卷

23、松风

　　徐行被戒律堂鞭三十，并勒令停了文院与风堂的所有课，发配到山门外扫地一月。
　　执律门生行刑时，她本就没奢望在场没人能帮她，易玉作为掌门要持中立态度，谈霏向来对于修炼之外的事足够冷漠。
　　至于广泽君呢，他倒是很想代徐行受过，但被施了阵法的大门拦在外面，怎么也进不来。
　　用来惩戒修士的是灵鞭，抽在身上时会附带一层灵力，威力几乎翻倍，以往徐行被她爹抽上一刻钟都能没事人似的跑跳，这三十鞭后，她几乎连站都站不起来。
　　缓了好一阵，徐行踉跄着起身，门再被打开时，外面除了广泽君，已是空空荡荡了。
　　“好孩子，怎么伤成这样……”他心疼极了，几乎是扑上前扶住徐行，见她整个肩背都是鲜血淋漓，手微颤着将一颗丹药放在她嘴边，“很疼吧……将药吃了就好了。”
　　徐行低头吃下那颗丹药，周身很快轻快起来，别说鞭伤，连自己的身体都几乎感知不到了。
　　里面大概以曼陀罗为主，这种药材虽常见，但炼制成丹药的过程极复杂，故而稀少。
　　“师尊，你屋里的水果看到了吗？”她还惦念着那些葡萄西瓜，“再不吃就要坏了。”
　　“回去就吃，回去就吃。”广泽忙哄她，“先给你的伤口上药，好不好？”
　　被罚去打扫山门的门生要另住在山脚的一间小屋中，那屋子十分逼仄，连窗都只有一扇，可怜兮兮地透进半屋子光来。
　　广泽君连连摇头:“我以前竟不知，门中如此苛待门生……”
　　“这窗子不错，”徐行坐到光秃秃的竹榻上，“比之前我住的阁楼大很多。”
　　“你啊。”广泽君叹息，“来，我给你抹些药止血。”
　　他给的丹药效果太好，徐行差点忘了自己身上还有伤。
　　“多谢师尊。”她乖乖趴好，嘴也没闲着，“这次闭关有什么突破吗？”
　　“没有。”广泽坦然，他屏息凝神将徐行背后破损的衣物清理干净，露出伤痕交错的肌肤，一边擦拭药剂，一边聊天转移她注意力，“但我想到了许多新菜式，晚点做给你吃。”
　　“我想吃甜的。”徐行点菜。
　　“桂花糖藕喜欢吗？”
　　“喜欢。”
　　门口忽然传来“啪”一声，两人同时疑惑地向外望，见一个小门生呆滞在原地，脚底掉了一把扫帚。
　　“孩子，你来找徐行吗？”广泽君直起身，将徐行尽量挡在身后。
　　那小门生也不说话，勘破什么惊天秘密似的慌慌张张跑了。
　　徐行探头问:“他来干什么？”
　　“大概是送扫帚？”广泽君百思不得其解，捡起扫帚，“你静养着，不要乱动，我先帮你扫。”

　　登循天门要走九千九百九十九阶，而这些石阶徐行都要一一扫过，每日早晚各一回。
　　她往往是清早起床，迎着氤氲晨雾一阶一阶扫上去，途中累了便席地坐下，午时太阳最烈恰好登顶，有时悄悄溜去广泽君屋里喝几杯凉茶吃点水果，日头过后再扫下山，一直到星星满天方休。
　　这样的日子累了些，但自在逍遥，山路之外人迹罕至，古树拔地而起，苍遒有力，与后山漫布的花草有截然不同的勃勃生机。清晨与傍晚时，百鸟啼鸣声如浪潮般涌来，喧闹不已。
　　徐行偶尔会见到几壁有字的嵁岩，一些是新刻的，一些却年代久远，她努力辨认过后，发现大多是些风花雪月的诗文，有的倒是妙极，好比那一句“倦鸟不归薄暮去，入我两袖松风中”，质朴又不失清新。
　　她将能读的都读过一遍，就再没有多管，顶多驱赶一下降落的麻雀，使这些诗文不至于与鸟粪为伍。
　　这日，徐行在途中小睡一会，察觉衣角被牵动，迷迷糊糊睁眼，身边竟是一只觅食的小鹿。
　　它年幼不怕人，大概将徐行的衣服当作什么植物，又嚼又扯，徐行笑着将衣服夺回，翻身而起折了枝高高的绿叶，递到它嘴边。：
　　小鹿吃饱后起了玩心，用一对嫩生生的角与她的扫帚作对，力气不小，直接将徐行撞得仰倒在地上，还好这树木丛生之地落叶颇厚，没把背上的伤摔开。
　　徐行又躺回地上，望着头顶层层叠叠的松枝，忽然想起那句诗，轻声念了一遍:“倦鸟不归薄暮去，入我两袖松风中。”
　　她静了几息，忽然福至心灵，随口接道:“始知俯仰皆楚地，何须骚然问此翁。”
　　这相隔多年、互不相识的唱和颇有野趣，徐行打算何时得了空也去刻上，说不定下次再被罚扫山门，就能看到回应了呢。
　　只是她在山林间自得其乐，却不知门中已掀起了轩然大波。

　　寸碧山中的动物少部分开了灵智，好比一只灰毛的松鼠，徐行不小心踩了它储食的地方，它像小孩似的，动不动就拿吃剩的松果壳砸她。
　　今日砸得狠了，她额头上都青了一块，徐行发誓晚上不睡觉也要找出这只松鼠，薅光它尾巴上的毛。
　　她爬到树上，守在松鼠的巢穴旁，盯着盯着就犯起困，迷蒙间听到树下有几人经过，他们没发现头顶还有人，聊得热火朝天。
　　“真是道德沦丧，罔顾人伦……”
　　“我们循天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啊，这传出去岂不是会沦为笑柄。”
　　“不过这到底是传言，不可尽信吧？”
　　“那人你还不知道，循天门最大的祸害，什么事干不出来！我看这传言有八成是真。”
　　徐行好奇心起，心想这山门中竟有人比她还要恶名昭著，必须打听打听。她一翻身跃下树，连声叫住那几人:“各位师兄，留步！”
　　几人被她吓了一跳，定了定神，一个扎高马尾的少年问:“你是……文院的师妹？”
　　“嗯。”徐行点头，“我近日不在门中，所以不知你们说的‘祸害’是？”
　　高马尾少年道:“师妹你有所不知，大约一年前，广泽君收了一个女门生，名为徐行，祸害就是她。”
　　徐行:“？”
　　“近来门中有传言，说徐行与她的师尊，也就是广泽君，二人……”他嗫嚅着羞于启齿，耳朵都红了，“呃，牵扯不清。”
　　少年急急补充:“不过广泽君德高望重，向来受人敬仰，肯定是那个徐行罔顾人伦、一厢情愿！”
　　徐行道:“等等，我怎么就……”
　　多说无益，她倒是要回去看看，自己勤勤恳恳扫了一个月地，怎么莫名其妙就成罔顾人伦的祸害了？
　　“师妹，你急着去哪？”
　　徐行的佩剑不在身边，只能三步并作两步顺石阶上山，有门生在身后喊她，她头也不回摆手道:“去找我师尊！”
　　她跑得飞快，身影眨眼便消失在林中，高马尾少年愣愣问:“文院的门生有师尊吗？”
　　“没有吧，那些人只是来听学，不会拜师的。”
　　“那她去找哪门子师尊？”他仔细推理，“文院就广泽君一位长辈，除非……”
　　“不会吧！”几人齐声惊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