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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心如死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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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你这般的人,处以极刑犹嫌不足,不死何为?”
月圆如盘,竹影斑驳,清冷的男声穿破寂静的山野,紧接着,一柄散发着寒光的长剑“噗嗤”一声没入青年的胸膛
穆云晗低下头,只见胸前的血迹如曼珠沙华般在茶白的纱衣上绽开,扑鼻的血腥味中夹杂着几缕不易察觉的薜荔清香。
他瘫倒在地,粗糙的沙粒蹭得皮肤生疼;眼前的世界逐渐变得模糊,如火般的热流顺着伤口汩汩而出,好痛...痛到说不出话...
身体越来越冷,在热流被尽数抽去的同时,一对幼角也在额间逐渐成型。
“封印...我的封印...”穆云晗颤抖着抬起手指,想去遮盖那对幼角,却只是徒劳。
“白泽幼角,可是上好的修炼之物啊。”
是谁...谁在说话?
“你既要死了,不如将这对角赠予我,也算是功德一件,如何?”
不等穆云晗回答,一阵比脱鳞之苦更要胜过百倍的刺骨疼痛在额间炸开——
“...呃啊啊啊啊!”
***
“不要!!”
猛地睁开双眼,满树银杏搅碎的秋光铺天盖泻下,穆云晗以手遮目,眉心轻蹙。
这是什么地方?
入目是一张近五尺长的榆木书案,上面歪歪扭扭摆着笔砚,两侧堆满了书册。桌临窗下,向窗外望去,不大的院子里种着两颗笔直高耸的白皮银杏,澄黄的叶堆满了一角天空,远处仙云缭绕,几只白鹤越山而过,长啸之声清丽空灵,令人听之忘忧。
穆云晗回过神,这里是他师门——长留洞天。
拿起书案上摊开的一册《知北游通考》,瓷玉般细长的手指翻过几页,又百无聊赖地放下。
距离他被剜心断角的那夜,已过去一月有余。
本以为在那之后迎接他的无非是忘川孟婆,不料失去意识再睁开眼,他竟重回到了三年前。
起初只当是临死前误入了某个顽皮梦貘所制的幻境,可这梦中的细节处处逼真,就连他曾经为了偷入藏金阁禁书区而做的小机关都被原原本本地还原,穆云晗便不再怀疑是梦。
他虽修为不高,剑术也平常,但常年泡在藏书阁中,对这类机关奇巧还算颇有研究,自信不会被人轻易学去。
重生回到师门的这一个月以来,穆云晗时常会梦到自己悲惨死去的那个夜晚,他被自己的死对头,也是情敌的大师兄居无思一剑穿心,继而心脉失守,封印溃散,还未长成的幼角露出,被生生折断而亡。
穆云晗属神兽白泽一族,尽管他的人形已是二十出头周正俊俏的青年模样,年龄也有二百余岁,但对于他们这一族群来说,五百岁才会迎来第一次长角期,在此之前额间长得还是幼角,不算完全成年。
一对幼角在活着的时候被折断,这其中的痛苦,非言语可以形容。
他不禁摸摸自己平整饱满的额头,还好,还好。
“果然不出我所料!”清脆爽朗的女声从院门外传来,一位梳着女弟子发髻、一袭黛青色长裙的女子从门后探出身,“小师弟,是不是又在偷懒?”
“大师姐?”
来人是掌门寂穹真人的徒弟,门派内的大师姐薛子青。
穆云晗正要起身,薛子青几步跳上台阶,倚着窗棱轻轻在穆云晗前额敲了一下。
“喂,再这样一昧躲懒,小心我去找师父和师叔告状!”
“师姐,别闹了。”穆云晗捂着额头,语气无奈,“这个时候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怎么,无事就不能找你吗?”薛子青偏头笑着说。
穆云晗勾起唇角,“我要说是,师姐一定饶不了我吧?”
“哼,那当然!”薛子青扬起下巴故作凶狠,转而正色道,“好了,不同你说笑了。”
“小师弟,自从一个多月前,你在朝会上平地摔跤,脸还贴在了二师弟的屁股上之后,你性子就变得沉静了好多,不如以前爱说爱笑了。”她打量着穆云晗,面露担忧。
薛子青所说的,便是穆云晗重生回来的那一刻。恰巧碰上仙府朝会,众弟子向掌门行礼,他还未恢复意识,脚下一软,等清醒过来的时候,脸已经...
“...师姐,倒也不必如此细致地帮我回忆。”他轻咳一声。
“我是担心你嘛!虽说性格变沉稳是好事,但你总把自己关在房里,守着这偌大的藏书阁,时间长了会憋出病来的。”
“师姐多虑了,我只是...”
穆云晗话音未落,发顶已被薛子青揉了揉,“好啦,成天坐在椅子上,我看你都要长蘑菇了!不如这样,小师弟你陪我去办件事好不好?不会费你多少功夫的!”
她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眨了又眨,穆云晗应付不来,点头道,“好,我陪你去便是。”
师门中少有真心待他的人,师姐是其中之一,左右现下无事,她提出的请求,穆云晗自然不会拒绝。
“对了,你先回屋将我给你做的那件氅衣取来,如今入秋天气凉,你身子弱,受不得寒。”
“哪里那么娇贵了?”穆云晗笑起来,一双剪水般的瞳微微弯起,他打开门,走到阳光下,被那粼粼叶影衬得越发肤白胜雪,骨相清绝。
薛子青不由得打量起这位如玉琢般好看的小师弟,那如画的容貌已不必说,一头乌黑长发分出四股缠成辫子,由一根雪青色的丝带绾作马尾,双鬓垂下两缕青丝,落在眉间平添半分朦胧;一身茶白色的鹤纹箭袖长衫,衣袂如羽,腰间悬挂一枚绛紫色的玉佩,称得上是鹤骨松姿,身形峻拔。
“此刻阳光正好,无妨的。”穆云晗如前生那般握住师姐的手腕,作势向院外跑去,“走了走了,再不走就赶不及帮师姐抢烧饼喽。”
“诶!你慢点!”薛子青跟着小跑出院门,没好气地瞪一眼师弟,“怎么在你眼中,我脑子里就只有吃吗?说什么阳光正好,一会到了展羽台,看你还嘴硬不!”
“展羽台?”穆云晗放缓脚步,面露疑惑,“我们去那里做什么?”
“去展羽台接大师兄回仙府呀。”
薛子青话音才落,便见穆云晗的脸登时变得煞白,连瞳中水波般的光都干涸了几分。
大师兄...居无思,他回来了?
穆云晗只觉得一阵天昏地暗,头脑发晕。
“小师弟,你怎么了?”
“我...我没事。”穆云晗喉头干涩,声音都变得有些紧,“师姐,我不去可以吗?”
“不去?”薛子青还以为他是因从前之事闹别扭,语重心长地劝道,“这次大师兄代表师门组织仙界弟子平叛妖乱,已经离开洞天一年多了,如今凯旋,咱们理应去迎一迎啊。小师弟,我知道你和大师兄之间有点误会...但你信师姐的,大师兄他没有因为那件事怪你,他只是不善表达,其实很喜欢你的...”
喜欢?穆云晗暗自苦笑,喜欢到将我一剑穿心犹嫌不足,还要生生掰去双角置我于死地吗?
他松开薛子青的手,勉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不、不是因为这个...师姐,我只是身体不太舒服,要不...就不去了吧。”
想到居无思,便会想到他那把狠狠刺入自己胸膛的垂云剑。要有多没心没肺,才能扮起笑脸,去为前世取了自己性命之人接风洗尘?那还不如让居无思再给自己一剑来的痛快。
“大师姐,你怎么在这?”
穆云晗回头,几个外门弟子向着他们的方向走来,看到穆云晗后,彼此对视一眼,露出不不甚和善的笑。
“我当是谁,原来是穆师弟啊!你一直躲在藏书阁里,师兄们差点以为你在朝会上那一跪把腿跪断了,不愿见人呢!”
“哪能呢?穆师弟这么超凡脱俗的人物,只是不屑见咱们这些肉体凡胎罢了。这不?连去接大师兄这样的大事,都得大师姐亲自去请。”
“正是呢,不愧是执律长老的关门弟子,一句体弱多病连早课和日常巡猎都可免去,这样的人物咱们可攀不上。”
穆云晗的身体不适合修炼,师父寂宵真人便只交了他基本的吐纳心法与独门剑法,为避免他调动内息影响体内封印,还免掉了他日常的早课与巡猎任务。
其他弟子对此多有不平,时间长了难免会对他冷嘲热讽,穆云晗前生便早已习惯,此时更不会放在心上。
“好了,你们几个。”一旁的薛子青却听不下去,她板起一张俏脸,“师弟的事是师叔亲自安排的,岂容你们在他老人家背后嚼舌非议?”
薛子青讲话干脆,掷地有声,几个外门弟子不敢还嘴,小声嘟囔着离开,薛子青待他们走远,面带担忧望向穆云晗,“小师弟,我知道你不是故意偷懒,实在是你的体质特殊...哎,但旁人不明真相,只会觉得是师叔偏心,难免忌恨,你别往心里去。”
“师姐放心,你知道的,这样的话我向来不会在意。”
“只是你也听到了,今天你若是不去展羽台,免不了又是一场风波,就当是师姐拜托你,你站在人群中露一面即可,好不好?”
薛子青话说到此,穆云晗也不好拒绝,看来与居无思重逢的这一劫怕是躲不过去。
“好吧,我去。”
不管是福是祸,都只能随机应变了。
***
登上展羽台时,长阶两侧已围满内外门弟子,穆云晗将大师姐送到台上,不动声色地躲进人群里。正巧七八个面生的女弟子拥挤着向前,他顺势退到最后。
这里既不起眼,也方便撤离,等大师姐接走居无思,他就可以转身回到小院,继续实施自己的避世计划。
“听说大师兄容貌英俊,丰神俊朗,我入门时间短,无缘得见,也不知是真是假?”
“我师姐说大师兄身高九尺,腿长八尺,宽肩窄腰,剑眉星目!”
“什么呀,身高九尺,光腿长就八尺?那不成妖怪了!”
耳边传来几个年轻女弟子的讨论,穆云晗听着有趣,不禁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倒引来几个女弟子侧目。
“抱歉。”他微微颔首,“我并非有意偷听,若是几位师妹介意,我站到别处便是。”
几个女弟子见他先是一惊,随后低声讨论起来。
“这是谁啊?好生俊俏!”
“也不知道大师兄有没有他一般好看...”
“嘘!”一个看起来年龄稍大的女弟子注意到他腰间玉佩的颜色,急忙行礼,“师兄好,我等是新入们的外门弟子,师从寂空真人,不知师兄如何称呼?”
“几位师妹不必多礼。”穆云晗拱手还礼,温和笑道,“大师兄归还的时辰就要到了,我瞧西南角还有些余地,师妹们若是想一睹大师真容,不妨再向内走些。”
“真的吗?多、多谢师兄!”女弟子红着脸又做了一揖,拉着另外几个女孩向人群内走去。
穆云晗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他叹了口气,望向远处高耸的展羽台。
好冷,应当听师姐的话,拿上那件氅衣的。
“铛——”
一阵金鸣之声,打断了穆云晗的思绪,片刻之后,展羽台顶部的金光消散,十几道身影出现在高台之上。
穆云晗不禁心中震荡:那个人,终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