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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桔梗 ...

  •   看戏前要先吃饱肚子,郎善彦带他在外边酒楼点了道木樨肉,一道炒白菜,吃完就去喜乐茶楼。

      京里有八家看戏的地方,都在外城,但旁人一般叫茶楼或茶园。

      喜乐茶楼门口早已挂了满座牌,显示票没了,郎善彦也不急,因为他的票是昨儿就买好的,亮出来,伙计便立刻引他上座。

      “这次压轴的是津城来的柳如珑柳老板,唱得好,眼儿媚,脸儿俏。”

      郎追跟着父亲走路时,耳边是票友兴奋的讨论,他们说着柳老板的俊俏,说他比之前的月红招更柔媚可爱。

      郎善彦一顿:“没粉戏看吧?”

      伙计瞟一眼郎追,连忙说:“没有,都是正经戏!压大轴的人您更是武生里的头一号人物,金子来金老板!唱的可是《夜奔》,绝对的硬功夫!”

      在戏曲行业有一句“男怕夜奔女怕思凡”,指的就是这两出戏对技艺要求极高,是个人戏,没任何配角配合不说,演员还要边唱边跳,若是功夫练不到家,肯定要演砸锅!

      郎善彦说:“我以前没听说过这号人啊,京城头号武生那不是朱小筠嘛?”

      伙计笑道:“金子来在津城可是火得快烧房子了,不然咱们也不能请他们进京啊?老板本来也看不上这皇城外的角儿,可他的《夜奔》唱得太好啦!”

      他这么一说,郎善彦也来了兴致,一撩衣摆坐下,正要回头喊儿子:“寅寅,今儿有好戏看嘿,寅寅?”

      等会儿,他儿子呢?刚才还跟后边的、戴红色小瓜皮帽、喜气洋洋的儿子呢?

      大脑内有关通感的弦再次轻轻颤抖时,郎追立刻感受到对面的情绪,那不是格里沙、菲尼克斯和露娜想要与他见面时的期待和兴奋,而是难过,很浓郁的难过。

      而且那三个孩子的弦都不一样,格里沙的弦就像他舅舅挂在腰上的刀,外边裹着皮革做的鞘,摸起来很柔软,内里锋利坚硬。
      菲尼克斯的弦像橡树,总是有着向上生长的力量,却又携带一丝阳光留给树叶的残温。
      露娜的弦则像奔流不息的长河,充满活力。

      而新感受到的这根弦,像是桔梗花,微苦,花枝纤细,却有着扎实的根系,带着清韧的生命力。

      郎追看着一个女孩,她穿着朝族裙装,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根辫子,靠着一棵樱树,低声唱着朝语歌谣。

      她看起来很脏,像是在灰尘里打了许多个滚,脸上有两道泪水冲刷出来的痕迹,脸上带着淤青,周身躺着石子,应该是被石子砸过。

      看到郎追的时候,小女孩一惊,歌声停止,她问:“你是谁?”

      郎追回道:“我是郎追,你可以叫我寅寅,你是谁?”

      女孩回道:“我是知惠,南知惠。”

      远处传来女人温柔的呼唤。
      “知惠,要回家了。”
      知惠立刻爬起来,向着母亲跑去,嘴里呼唤着:“eo meo ni,我在这。”

      郎追站在樱树下看着她跑远,连接断线,才转头去找郎善彦,结果有生以来第一次被郎大夫按腿上抽了屁股。

      郎善彦满脸焦急:“你怎么不紧紧跟着阿玛呢?不知道外头吃人的拐子多么?再这样下次就不带你出门了!”

      郎追心说,别看郎大夫巴掌抬那么高,真挥下来轻飘飘的,还不如张掌柜家的猫师傅力气大,雷声大雨点小的,威慑力简直是负数。
      但他嘴上应得很好:“知道啦。”他最讨厌拐子了,这方面可谨慎了。

      郎善彦就把孩子放下了,接着问了一句:“打疼了不?”

      郎追:“不是很疼,阿玛你别担心。”

      郎善彦立刻就心软了。
      他崽真的好乖巧好懂事,明明才挨了打,还要对阿玛说“别担心”,其实仔细想想,这事也不是孩子的错啊,这儿人那么多,孩子短胳膊短腿的跟不上阿玛脚步,难道能怪孩子吗?他这个当阿玛的才不对呢,既然人多,为什么他不抱着孩子走呢?

      郎善彦心里反思自己,转头就让伙计端一盘枣香的盆儿糕。

      郎追捧着盆儿糕吃得喷喷香,眼睛看着戏台,神情专注。

      台上锣鼓喧天,台下叫好不断,这新来的三祥班实在厉害,分明挑大梁的两个角儿都是以往名不见经传的人物,进京半月,却已是红透了半边天,喜乐茶楼日日要挂满座牌。

      郎善彦手指敲着扶手,心想,倒是有股冀省梆子的味儿,估计戏子就是梆子出身,可京剧也唱得好,音很正,一举一动一看就知道是科班里打了好多年的戏。

      只是等柳如珑出来,郎善彦还是有些失望。

      郎追也想,这樊梨花味不正啊。

      若说月红招的《棋盘山》演的是唐朝薛丁山的妻子窦仙童,《棋盘山》里的窦仙童是还未出嫁的少女土匪,她既有刀马旦的英气,又有女子的率真娇俏,月红招演出来的就是巨能打的活泼女孩,虽然也有旦角的媚,但整体是很符合剧情基调的。

      这位柳如珑演的《樊江关》演的就是薛丁山另一个老婆樊梨花……对了,薛丁山一家是京剧热门ip,他的妻子姐妹和亲爹亲娘都是常被人演绎的。

      但《樊江关》里的樊梨花是嫁人后进入军队为统帅的,这就意味着无论戏子怎么演绎这个角色,反正不能是上台就小腰一拧、柔媚到骨酥神醉的,这不是女将军的演法。

      而且郎善彦和郎追都看得出来,柳如珑功夫很好,也没故意抛媚眼,演是正经在演,就是长得很媚,因此与樊梨花契合度不高。

      估计柳如珑自己也知道这个问题,所以全场都肌肉绷紧,努力想把樊梨花演端庄点,可他就是不成功,他就是天生自带粉戏气场,他能怎么办?

      最让柳如珑暗自咬牙的,还属座儿的反应——鼓掌、叫好,甚至还有吹口哨的。

      如今能来茶楼看戏的都是男人,许多人还是来这谈生意的,戏看完了,大家携手往八大胡同里一钻,诶,生意还能深入的谈,他们就爱柳如珑这个风格!

      郎善彦说:“功夫真俊,但他要是演贵妃就好了。”这位柳如珑不适合刀马旦,却绝对适合醉酒的贵妃。

      郎追却想,这个演员看着满堂迷恋自己小蛮腰、桃花面的男人,恐怕不怎么开心。

      柳如珑的功夫那么俊,一看就知道是挨了很多打、流着血泪才练出来的,演得也认真,可是台下爱他功夫的人少,为他销魂的人多。

      郎追拍着手,在一精彩处叫了声好。

      听了这稚嫩童音,柳如珑眼朝台下看,望见一个喜庆的小红帽,他嘴角微不可查地一勾,手上的功夫越发精彩。

      戏台后边,已经扮好就等着上场的戏班头牌,武生金子来面露同情:“我早劝过师弟,让他演贵妃,怎么演怎么有,他就是不信。”

      班主抽着玉兰烟,说:“他不甘心呗,明明功夫比你俊,因为相貌只能去演旦角,再不让他上个樊梨花,他就觉得自己一身功夫白练了。”

      金子来:“那也没白练啊,进京这一路,咱们遇到勒索的流氓,不都是他打跑的吗。”

      班主:“那也不行,若是看客苛刻些,他这会儿已经吃倒彩了!下次你们再撺掇他去演不合适的,要是砸了戏,我立刻赶你们走!”

      金子来面上喏喏,心中不以为然,知道班主舍不得赶走两棵摇钱树。

      这三祥班的班主并不是金子来和柳如珑的的授业师傅,不能拿师徒大义约束他们,只是他们师兄弟出师后到三祥班搭班唱戏,班主还要多多依仗两个角儿多捞些钱呢。

      金子来笑呵呵的,等柳如珑的戏完了,一整衣装,迈步上台。

      正如伙计所说,金老板的《夜奔》是顶顶的硬功夫,金子来更是妥妥的好武生身段,他身高腿长,身形挺拔,一拳一腿都颇有力,嗓音高亢嘹亮,是一个长了眼睛都知道“武生是他的舒适区”的天生武生。

      这出《夜奔》,只一个字形容,正!

      郎追小手鼓着掌,又转头拿起香香甜甜的盆儿糕塞嘴里。

      戏唱完,夜也深了,郎善彦抱着郎追回家,郎追半路上就靠着他昏昏欲睡,什么时候被扒了外衣,摘了红帽,被拿湿帕子擦了脸和手脚也不知道,只四肢摊开,享受父母的照顾。

      吵醒他的却是露娜的声音。

      “寅寅,寅寅,这里是什么地方?”

      郎追睡到一半醒来,十分茫然:“什么地方?我的卧室啊,你怎么这么晚叫我?”

      露娜摇头:“不是!我知道你在卧室,但还有一个,还有一个,我不知道,就叫你来看。”

      孩子比划着,可惜语言表达能力跟不上。

      郎追这才意识到他居然开了三个视野,他自己的位于东厢房,露娜的视野则在发黄的草坪上,远处便是连绵起伏的安第斯山脉。

      还有第三个视野,是漆黑湿冷的柴房。

      破旧的柴堆在一边,白天见过的知惠抱腿坐在地上,怯怯望着他们。

      郎追说:“她是知惠,我今天白天才认识的。”

      露娜点头,只当羽蛇神又派了一位朋友给她,她蹲下说:“我是露娜,你好,知惠。”

      知惠糯糯地回道:“你好。”

      两个女孩望着对方,试探着伸出手,她们的精神体远隔千山万水,却轻轻地触碰到彼此的温度。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桔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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