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井》白耕墨

16、拾陆 陵墓

　　向西而行，不过昆仑，可遇一灵山山脉，山脉绵亘一百里，山高拔且险峻。中有一断口处，两侧断崖峭壁，高耸入云，其上峰峦诡谲，两峰相对，断壁绝崖。

　　崖口处，建有一楼关，上书“龙门关”，而雍王宫则藏于这龙门关之后。

　　有人说，你站在龙门关向西望去，可以隐隐看见自龙井之渊喷吐出的红雾，红雾久漫而不散，似是无数镇压龙骨前辈们的英魂。

　　雍王宫以观测龙井为宫门己任，宫门供奉蒲牢神兽，因为此神兽敏感好鸣，哪怕龙井只是生出细微的变化，它的鸣声就可立即传至昆仑之巅。

　　程云间将手中的飞黄马车缰绳递给守关的战姬灵，低着头默默地踏入雄壮巍峨的龙门关。

　　山间只落了薄雪，依山夹道一侧种满了绿松，看过去雪绿相间，更添几分清寒，另一侧则是深不见底的山崖谷底。

　　程云间抬眼望向天空，大致判断出时间，不过午，宫主占风铉此时大概应该在闻霭堂。

　　夹道在山壁前戛然而止，程云间走到尽头，弯腰低头从旁侧山壁间打的洞隙中钻过。

　　甫一穿过，眼前鲜亮起来，藏于山中的宫门巍峨而立，守宫门的战姬灵恭敬行礼道，“程将军回来了。”

　　程云间挤出一个微笑，过了宫门，孤身往闻霭堂的方向走去。

　　闻霭堂不是宫主占风铉的居所，是他名义上的母亲乌芳蕤的居住地，可怜程云间平日孤寡，不喜与人交流，只知道乌芳蕤是一个很厉害的约衡师，并且脾气还不好，应该时时刻刻躲着避着。

　　她已经想好了，她就在闻霭堂外面站着等，绝不踏入一步。

　　待她行至闻霭堂门前时，发现门外廊下也站着一个人，背对她而立，身着一暗纹玄黑长袍，腰间系着一条同色红纹大带，腰带上挂着一方红青面具。

　　他站姿随意，就差没倚着廊柱打瞌睡了，他双手隐藏于宽大的袖袍之中，程云间有直觉告诉她，此人功力深不可测，非等闲之辈。

　　她就地停了下来，借旁侧的雪松隐藏身形。

　　有穿堂风拂过雪松，窸窸窣窣地响动着，落了程云间一头，一肩膀的雪来。

　　立在廊下的那人陡然转过头来，视线若淬了毒的箭矢直刺于她，程云间神经立即紧绷，右手已经不由自主地放在了腰间的长刀之上。

　　也许是见来人是战姬灵，他微微一笑，收起不甚其善的目光，摇头晃脑般地又转回去了。

　　程云间松了口气，低下头去看融了雪的石子地板。

　　哪知下一秒，声音近在头皮，“我好像之前见过你，你是复生的战姬灵么？”

　　程云间陡然一炸，寒毛倒竖，仓皇间只顾抬头，却哑了声。

　　那人的声音如他的长相一般，透着深深寒意，眼眸乌黑深邃，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我想起来了，你叫程寰，在人间的时候。”

　　——

　　“哎呦哎呦。”纪娴井整个扑倒在冰冷的石砖之上，下一刻，缩成一团的铜雀砸上她的背部，给予她重重一击。

　　纪娴井一口气呕在心间，缓了两三息才算回过神来。

　　她费力地从地砖铺就的地面上爬起，于怀中摸出一张鬼火符来，摇了摇将其摇亮。

　　绿色的光芒散发开来，照亮黑暗的甬道。

　　甬道笔直，一路延伸至无光的远方，甬道地砖与墙壁都贴了石砖，很是整齐，应是被精心修缮过了的。

　　纪娴井举着鬼火符，转身走回她落下的洞口，探头向里，手指摸过潮湿光滑的洞壁，一瞬间否决了自己爬回去的想法。

　　铜雀紧紧依靠着她的腿，静待着她的下一步动作。

　　纪娴井吐了口浊气，低头瞅了一眼怂得不行的蒲牢神兽，思量后还是决定顺着甬道向前去探探。

　　“跟紧我。”

　　她一手鬼火符，一手执匕首，缓步走在甬道之中。

　　甬道中偶有水滴落下，嘀嗒一声，略显突兀。

　　也不知走了有多远，甬道一侧出现一个拱门来，内里依旧是黑暗不见五指，原笔直的甬道依旧向前延伸。

　　纪娴井踌躇了下，微微将手中举着的鬼火符往拱门中递了些，向内里也多走了半步，以此来看清门内光景。

　　火光有限，刚照亮一隅，只听传来“叮铃铃……叮铃铃”的镣铐碰撞声，声音急促，一息之间就从门里远处到达门口。

　　那声音毫无征兆，直击心房，纪娴井顿时呼吸一滞，慌忙向后退，没几步就靠在了甬道墙壁上。

　　紧接着，门洞内好似有浅蓝色的光芒绽出，映出房间的一角，有物带着猛烈的冲击波向她袭来。

　　也因镣铐之锁，那物只能将半个头探出，眼睛幽绿，满嘴獠牙，恨不能将闯入者生吞。

　　被惊吓不止的铜雀大声吼叫着跑远了，纪娴井则定在了原地，不顾此兽流了一地的口涎，有些难以置信地张口道，“是阿瑞吗？”

　　被称作“阿瑞”的神兽豺身龙首，通身火红，在轻嗅了下纪娴井的味道后顿时偃旗息鼓，收起一副凶狠的模样，追着自己的尾巴转了两圈，原地坐下了。

　　纪娴井试探性地往前走了两步，见那神兽对她乖巧不已，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是她姐姐纪宸井的睚眦神兽——阿瑞。

　　“你怎么会在这里呢？我以为……我以为你和姐姐一起……”

　　她走进拱门内，赫然见到放于房内正中央的棺椁，石棺上面阳刻着变形后的睚眦图腾，四周则刻了岐王宫好风光。

　　纪娴井一瞬间就想到棺椁中的人可能是谁，她踱着步子走上前去，伸出手来想碰一碰石棺。

　　在即将碰到的一瞬间又收回手来，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一般。

　　她垂下头，又重复念了一遍心中的答案，是姐姐吧，原来她并不是尸骨无存，尚且还留有棺椁。

　　她复想起三年前，她前往吞云裂谷之时，奕川说的话，“娴井，你不想见一见宸井吗？”

　　她当时只当奕川是唬她，谁进了龙井还能活着出来呢？

　　如今想来，也许，奕川说的见一见，是真有可能见到，不过难以活着相见罢了。

　　她压下颤抖着的手，全身已没了力气，靠着棺椁坐了下来，声音细细地道，“姐姐，是你吗？我是娴井啊。”

　　墓室空洞，可听回音，却无回应。

　　纪娴井以手捂脸，身体轻颤，泪珠从指缝悄然流出，偷偷滴落在石板地之上，与尘土混为一谈。

　　睚眦神兽阿瑞调过来，用长嘴亲昵地蹭着她捂住脸的手，蹭掉她落下的眼泪。

　　纪娴井抬头望它，伸手摸了摸它头右侧断了一小截的龙角，“姐姐，我身上出凤凰印了，怎么办？”

　　——已经出了十年了，也许龙井之渊的红雾明日就会化为黑色，我就要被雍王宫的人喊去镇压九渊之下的那条龙。

　　——我不想去……

　　——我可以害怕吗？

　　——姐姐。

　　纪娴井向后靠去，背部紧紧贴在冰凉不已的石棺之上，手中捏着的鬼火符落在地上，跳了两三下后瞬间熄灭。

　　她就这样坐在黑暗中发呆，仿佛又回到了八岁前的岐王宫，背靠姐姐的怀抱，笑望着山腰成片结果的桃李之树。

　　锁住阿瑞镣铐碰撞的声音突然剧烈了起来，纪娴井猛然抬起头来，斜睨了一眼旁侧略显激动的睚眦神兽，整个人飞速起身，三两步就行至门边。

　　门外甬道壁上灯堆一丛接一丛地亮了起来，昏黄的光也映了一点进来。

　　纪娴井反手执匕首，身体贴在门内的墙壁之上，头微偏向拱门一侧。

　　待来人踏进门洞的一瞬间，双手动作飞快，一手锁喉，一手执刃往那人脸上呼。

　　匕首尖端停留在占风铎眼睛前不过一指的地方，散发着森森寒气。

　　两人氛热的气息交织在一起，被压在墙壁上的占风铎全程没有反抗过，似是十分笃定来人就是她。

　　纪娴井的眼睛忽地一眯，头陡然偏向洞口，按住他的手松开，转而攻向门外的另一人。

　　她反握匕首，以极快的速度刺向奕川胸口，不出意外地被挡开，她顺势后退，准备再刺，谁料，挡开她的手臂反手就是一拽，将她身体带往前倾的同时，狠狠向下压过她执刃的手腕。

　　纪娴井吃痛出声，一下被卸了力，匕首也拿不住了，应声掉落在地。

　　奕川点到为止，松开她的手腕向前一送，纪娴井踉跄着向后退去。

　　她心中是不服气的，转动疼痛的手腕的同时运起了周身之气，浅蓝色的水属灵气从手掌间溢出。

　　“娴井，你确定要在宸井的墓室中，使用阵法吗？”

　　刚冒出头的灵气就这样被一句话所击散，纪娴井收了手，罕见地没有与奕川作对，低下头来自嘲似地笑了一声，后质问他道，“奕川，你真的爱我姐姐吗？”

　　“爱。”奕川立时回答道。

　　纪娴井的笑声大了些，笑着笑着眼中的泪就流了下来，“怎么爱的？”

　　奕川显得异常冷静，丝毫不惧怕纪娴井的质问，“娴井，不是所有的爱都如同烈火，轰轰烈烈，有的爱如细水流深，于细微末处，难以阻断，生生不息。”

　　纪娴井显然想听的不是这样的话，她的声音更大了些，“我问你，怎么爱的？是怎么爱的？”

　　她的手指向门洞内的石棺椁。

　　奕川一下反应过来，娴井是在怪他，怪罪于他，将宸井的不能归来怪罪于他。

　　他的喉咙滚动了一下，没接过话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