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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大还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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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诗,你觉得这个花色的琨边是应该用线香琨还是出芽琨?”
十里塘的旗袍店里,程筱站在柜台一旁,手里拿着块温润柔和的竹黄布料,犹豫不决。
关越诗坐在旗袍店内的休息椅上,目光似有呆滞。
“小诗?”
“线香琨吧,不抢布料的原色。”
“对啊,我选的时候就是看上了这块料子的颜色,”程筱一拍脑袋,对站在边上的服务员说,“小姑娘,帮我记下来,用线香琨。”
柜台内的女孩怀疑地问:“确定?”
程筱一脸骄傲:“我乖女说的准没错。”
关越诗朝程筱飞出一个媚眼表示受用,余光看到服务员长出口气,总算在工艺单上刷刷几笔。
“小诗,这块紫的呢?做传统旗袍还是无领那种?”
不等关越诗回答,程筱又想好了:“还是无领吧,我想要个随性的。”
不止服务员,关越诗其实也有点吃不消。
这条街上旗袍店众多,成衣自然也多,很多人来此就图个量身定制,程筱自然也是。
可成衣不比其他,都是已经成稿的完整设计,客人要想改动细节店家自然也是接受。
但把成衣店逛成布料批发市场的,关越诗想程筱大概还是头一个。
确定了在这家店做衣,程筱就开启了她的选择困难模式。
从衣长到琨边,又到领型,最后甚至到了盘扣,程筱全要问过关越诗,然后再反复变卦。
就这么消磨到了日暮西垂,桌上还放了三四件旗袍未定。
眼看服务员耐性耗尽,关越诗叹息一口走过去:“我来吧。”
对方也看出关越诗应是专业人士,放下工艺单如蒙大赦,头也不回走了。
服装行业虽然知一也算能看其二,但关越诗深耕时装毕竟没有系统学过旗袍,能做的更多是依照她对小姨的了解改动些许细节。
“这件是民国废领的全开襟旗袍,”关越诗拿起一件在程筱身上比划,“四分袖你穿有点短了,给你加五厘米余量做成半袖吧,更趁你手上的翡翠。”
程筱听得连连点头,又说:“乖女,我实在看花眼了。你也别问我了,看着差不多把这最后几件都定了吧。”
关越诗的世界里服装就没有差不多这回事。
她低着头填工艺单,顺便揶揄小姨道:“筱姐你对美好事物的追求呢?怎么能被一时小小的累难住,不要放弃你追求美丽的那颗心啊。”
程筱喝了口茶淡定回嘴:“还不是晚上约了和林欣柔一家吃饭。眼看都六点了,我这叫分得清轻重缓急。”
关越诗心思都在工艺单上,听罢随口问:“什么林欣柔?”
“就原来你爸的同事,住你家隔壁的林阿姨。”
怕关越诗想不起来,程筱又补充道:“她儿子你应该熟悉点,听说当时你转来上学,他还给你补了一暑假课。”
钢笔洇出一点墨团,关越诗抬眼定定问:“谁?”
“我记得他名字还挺好听,叫什么来着……林深时见鹿。陆,对了,陆林深!”
程筱很为自己的记忆力骄傲:“我当时回来接你听过那么一次,竟然就记住了。”
关越诗早已傻在原地,林阿姨……一家吗?
“鸾翔凤翥却又劲骨丰肌,小友的书法技艺又有精进了。”
潭拓寺后院的茶室里,身披袈裟的老者反复看着陆林深的墨宝夸奖道。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过就是平日写得多了。”陆林深很是淡然。
老者是潭拓寺方丈,陆林深每来寺中两人都会见上一面。
方丈爱茶也爱书法,抄经室的手抄经卷常由寺院统一保存,当年老方丈无意在其中看到陆林深的字,喜爱非常,引其为友。
晚霞如莲,山中幽静,寺中香客都已踏上归程。
方丈呷一口茶欲言又止,陆林深看到主动问:“方丈有话不妨直说。”
“与小友相识已是第十二个年头,人说字如其人,我观你字与当年不可同日语,心中却仍颇多负累。人生苦短,千难万难,小友不要自己网罗茧与鞘才好。”
陆林深今日心绪确实不高:“我也知作茧自缚的道理。”
他放下茶杯,右手按在左臂,摩挲间像要把自己抱住:“可如果能那么简单,想来就不会有这沪市苏城往返的一十二年了。”
像怕再听到劝言,说罢他将剩下半盏韶峰一饮而尽:“我知方丈好意,只陆林深实在愚人,想是要再续上另一个三年。”
长明灯,祈福灯,三年一盏,一盏燃三年。
陆林深供下的第四盏马上又要燃尽了。
“清兴比方心境妙,月明池净白莲开。”方丈摇头轻叹,最后道,“也罢。让你师父有时间过来,我刚得了新茶,想请他品鉴。”
陆林深应声出了茶室,准备回城赴宴。
时间有些晚了,寺中香客散去只余下神佛众僧,陆林深一路走来都没碰到有人。
快到寺门,一个小沙弥突然呼喊着跑过来:“陆施主,陆施主留步。”
寺中“不可疾行”的禁律被打破,小沙弥气息急促:“有位施主饭后突然倒地抽搐,香客打了120,但本寺偏远还不知多久能到,你快跟我去看看吧。”
陆林深和方丈相熟,连带寺中僧众也对他了解颇多,知道他是名医生。
闻言陆林深忙去摸衣兜,熟悉的触感还在,他心下一定让小沙弥赶紧带路。
两人步履匆匆,转眼消失在潭拓寺门口。
潭拓寺内院最外围禅房多宿禅修客或义工,平日这个时间大家都待在房中做晚课,今天却都聚在屋外,闹哄哄围成一圈。
陆林深匆匆而来扒开众人,一眼就看到个姑娘四肢抽搐口吐白沫倒在地上,口中不受控制地发出“嗬嗬”呓语。
四周人被这情形所摄,皆不敢上前,只一个女孩抱着她的头,拼命往她口中塞着丝巾,应是怕她咬伤舌头。
是痫症发作。
陆林深初判过后,迅速冲过去跪在地上。
他一边摁住发病者不停乱抖的腿帮女孩卸力,一边对围观的人喊道:“都散一散,病人需要新鲜空气,请保持空气通畅。”
“你不能这么抱着她,她现在需要平躺。”陆林深转过头看着女孩,示意她把人放在地上。
那人听到这声音才像是回过神来,抬起头急切道:“陆医生,求求你救救我朋友。”
竟是王璐。
陆林深深点下头,示意她安心。
王璐见状总算从一直的惊慌中找到丝慰藉,按陆林深所说牢牢控住朋友的头,将她放平到地上。
陆林深松口气,转头朝人群道:“来两个人,帮我按住她的双腿,我需要施针救她。”
众人踟蹰不前,有人犹豫往前走了两步,又被同伴拉回。
癫痫发作的人力大如牛,不受控制,王璐此时早已筋疲力尽。
她双手都在发颤,满脸泪痕朝人群乞求:“求求你们,帮帮我们吧。求求你们了……”
“她只是癫痫发作,不会致命。你们只需要帮我按住她别让她乱动,我能治疗。”陆林深提高音量解释。
地上的女孩明显呕吐起来,怕是有窒息的危险。
陆林深话说得又快又急,却掷地有声:“我是医生,任何后果都与各位无关。出了事,我一力承担。”
人群中又是一阵骚乱,被拉住的两个大汉甩开亲人的手跑过来,一左一右摁住了女孩双腿。
陆林深双手总算自由。
他从内兜掏出一个长条布包,摊在一旁空地上,有条不紊道:“再来两个劲儿大的,帮我按住她的胳膊。”
又有三名香客站出来,跪在地上固定住女孩的胳膊和肩膀。
说话间陆林深从布包上取下数根银针,细如牛毛的针尾被晚间灯火一照,幽幽跳着荧光。
陆林深捻住长针,半跪到女孩面前,找准水沟穴准备施针。
毫针就要入体,王璐却一个脱力松开了手,女孩失去控制的头部扭曲舞动,口中丝巾掉在地上。
癫痫发作的人最怕咬到舌头。
女孩的抽搐依旧在持续,牙关不受控制锁闭,掉落的丝巾定是来不及再塞回去。
眼看咬到舌头,陆林深当机立断伸出左手,将整只手掌让了出去。
“嘶……”
陆林深左手顷刻血流如注。
王璐吓得放声大哭,人群一阵惊呼后陷入沉默。
“再来两个人,帮我控制住她的头,”陆林深声音依旧沉静温厚,像此时被咬住左手的人不是他。
他催促道:“快些,不能让她继续呕吐。”
人们这才像反应过来,没人说话却好多人上前,有人递来一条毛巾,又有几人去掰女孩牙关。
一阵有序又慌张的骚乱过后,陆林深的手终于被解放出来。
他来不及舒气,随意擦掉手上血迹,就去给女孩看诊。
肢冷肤凉唇发紫,项脊强直,角弓反张,脉细数无力。
确是瘾疯之症无疑。
陆林深再次捻针,边找穴位边说:“毫针入体不可随意移动,需10到15分钟才能得气。这个时间里,就有劳各位了。”
为防意外,他对控制女孩的几人再次交代道:“力气用尽时一定不要硬撑,提前出声换人。”
更多的人走动着挪了位置,站到此刻控制女孩的几人身后,像是在用无声的行动告诉陆林深:你放心,他们累了还有我们。
悬臂提肘,陆林深找到水沟穴,扎下第一针。
内关、合谷……
陆林深神情专注,下针飞快。
太冲、阳陵泉、足三里……
众人只看他手指翻飞,捻着的细针还没看到就已入了穴位,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就施针完毕。
“老公,你看她是不是没刚才抽搐那么厉害了?”有人小声问。
“真的,好像不怎么用劲了。”另一个角落里有人回声。
“我看也是,嘴里也不吐白沫了。”
“嘿,神了!”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
救护车呼啸而来,声音越来越近,有人善意玩笑:“这不白跑一趟,让他们回吧回吧。”
众人配合大笑,带着救人成功的喜悦。
陆林深收好银针,兜里的手机响个不停,震得他心脏发麻。
趁没人注意,他缓步退出人群离开。
“妈。”陆林深坐进驾驶室,给母亲回电。
电话那头顿了顿,话里带着责怪:“小深,晚上七点约了在雅厨吃饭,你还记得吧?”
陆林深看眼副驾上的针灸包,语带歉意:“对不起妈,出了点事,我得迟一会儿到。”
“那回了吗?”林欣柔像她的名字一样,说话柔柔弱弱,哪怕语带怀疑,听起来也温柔的紧。
陆林深打了方向盘驶出去,车将圆月和潭拓寺一起甩在身后。
他望着前路回道:“在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