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恨》桂生幽山GYX666

1、此为全文

　　丹青恨

　　“平生只做江海客”

　　她走到屏风前，看那屏风上方寸天地间展现的辽阔之景：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千万气象，山高水长，双鹤展翅于青绿山水之间…………她提笔，写下了他未作完的题跋，也是她这一生都不能了却的愿景，“愿为云鹤长伴君”。

　　放眼于这千里江山，她寻寻觅觅，找寻着她那心中的桃源，要林泉为友，松鹤相伴，要与他种桑采菊，煮雪烹茶……目光终是停落到那铁画银钩的题跋处，好梦堪惊，她想起他临别时的背影，一马白衣，他与初见并无不同，只是时过境迁，他们再也回不去了。“奈何，此生此身，既许家国，再难，……许卿。”他含泪说完，一去无还……

　　当时只道是寻常。

　　纯白象牙制成的狼毫笔握在她的手中，竟略微衬得泛黄，饱蘸浓墨，硬毫劲走，皇家苑囿中的一隅山石便随着洁白柔荑的婉转勾画赫然现于宣纸之上，别无二致，眼前一方平坦草场，众皇子与官宦贵族家的公子们骑射赛马，正热闹之时，见一袭白衣翩翩迟来，融入玄黄衣色的众人中。“拿箭来。”他随即接住侍从抛来的箭筒，翻身上马，疾速驱驰间援引长弓，那箭矢便深深嵌入靶心，众人赞叹，“呦，杜公子，难得一见偏又迟来，今夜宴饮，定要罚你多饮几杯。”人群中着玄色衣冠的皇太子下马走来，白衣公子亦舍了马，对皇太子弓身一揖“臣虽来迟了，却为殿下夺得了桂冠呢”，他嘴角上扬，眉如墨笔细描，目若春山明月，她执笔勾勒着，神思纷飞，再也听不见周围之声，目光紧随他的一容一止，直至他与太子策马离去，才发觉自己出了神，恍惚之际又慌张忙乱，看向笔下画作，竟已完成一半，她连忙再次下笔，工笔细描，将那少年绘于纸上，如此，方安了心，她又提笔写下一行簪花小楷““情”之一字，不知所起，不问所终。”

　　黄昏入定，月上柳梢时，她仍念念不忘那少年，思虑再三终忍不住问身旁侍女“今日见太子殿下身旁，着白衣的少年，是谁家的公子？”“姑娘说的，应是杜尚书家的公子，卢先生的高徒，太子伴读，他可是我朝难得的才子，书画双绝，长的嘛，也一表人才。”小丫头说着，眼底眉梢难掩喜悦之情，她听了，也不觉笑了，心中不断回想那今日场景。

　　她也是官宦世家的小姐，父兄均在朝为官，她也因一手妙笔丹青得太后赏识，奉召入宫，做了女官，每日便是陪着太后公主们赏景作画，到了出阁之年，由太后指婚，便可光耀门楣。在此之前，她总是安于自己既定的命运的，而如今，初见杜郎生情愫，她自己暗下誓言，此生此身，为他一人。

　　人生若只如初见。

　　宫廷晚宴，群臣入宫，金玉雕饰的殿堂中，鼓笙并奏，琴瑟齐鸣，更有皓齿歌姬，细腰舞女，案上金樽玉馔，珍馐佳果一应俱全。酒过三巡，正是热闹之时，群臣向皇帝献酒，堂下贵族公子们饮酒论道，雅的谈诗，俗的论曲，杜公子正与皇子公子们赏画，乐在其中，不过几副画呈上来，无非是画些牡丹芍药之类的凡花俗草，略微感到厌倦失望，正烦闷不欲再看时，忽有几副奇绝山水画映入眼帘，第一副以青绿为底色，所画为千里江山，江水澄碧，浩浩汤汤蜿蜒整个画卷，又有青峰簇簇，连亘不绝，鹤鸣于山水之间……再细看时，发觉此画既无题跋，亦无落款，应是没有画完，惊奇之中不乏好奇，想到自己的书画本已冠绝京师，不想此画，不论形态意境，皆不亚于自己，细看运笔走势，亦不像自己熟识的书画高手……正思想间，太子举杯走来，附在他耳边悄声说“杜郎，本宫视你为知己”杜公子吓了一跳，也悄声回到“臣知殿下赏识，不胜荣幸，只是殿下，您有何事，非要这样告诉臣？”太子微微一笑，脸上有困窘之色“陛下一时兴起，命众皇子品画作诗，这本非本宫所长，但本宫知道，杜郎犹善此道。”随机让侍从将画作呈上，杜公子眼带笑意，“殿下原是有求于臣，那有何赏赐呢？”太子殿下佯装威怒，“君让臣死，臣都不得不死，你既认我为主君，怎么还不识抬举了？”太子又忽而一笑，“罢了，若你品鉴得好，陛下自有奖赏，到时候赐予你便是”杜公子答应着，太子又笑道，“没见过这么无耻的臣子。还是赶快赏画吧”侍从展开画卷，荆楚山水现于眼前，巫山神女，汨罗烟波，湘水云飞，洞庭水漫……洋洋洒洒，俊秀磅礴。“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带女罗。好一个巫山神女图。臣曾听人言，景可入画，诗亦可入画，以眼前实景作画，得形神兼具，已非易事，而以诗入画，更为不易。画中之诗，乃屈子《山鬼》，该诗所写，非现实事，现实景，而是梦幻之事，虚无之景，以此诗入画之人，想必除画技非凡外，必是清雅超逸之士，臣若能得此人为友，当死而无憾。”杜公子且评且叹，太子将其要义主旨之言一一记录，并言道“杜郎放心，本宫定让你与此画作者相见”他听闻此言，难掩欣喜之情，深深一揖“臣先谢过殿下，殿下勿要食言”“君无戏言”两个少年会心一笑。

　　盛筵将散，皇帝看完众皇子所品鉴的画作和所作之诗，又交给众位大臣品评，评鉴完毕，皇帝和众臣一致认为太子所评《楚天风韵》一画和所作的品鉴诗为最上乘，其诗言“一梦入画楚天阔，湘水巫山云雨落。平生只做江海客，逍遥天地伴云鹤。”皇帝因召太子于前，说道“朕已看过你写的诗，深得朕与众臣之心，朕曾说过，品鉴最佳者可得赏赐，你想要什么，就说吧。”太子恭敬答道：“臣不敢欺君，品鉴之词与所作之诗，乃臣与杜侍郎共同完成，杜侍郎十分仰慕作画之人，臣亦准许他与作画之人相见，不知陛下可否恩准。”皇帝微感惊诧，“你所说杜侍郎，可是杜尚书家的公子？”“回陛下，正是。”“如此，朕准了，即刻召见作画之人，你等自可去偏殿相见。”皇帝应允了，不再多言。

　　太子与杜侍郎行至偏殿，随机便有小黄门来报画师已到殿前，等候太子宣召，太子便下令让画师进殿，只见一十五六岁的少女，碧色衣裾，袅袅婷婷，向着两位少年款款走来，盈盈一拜，称道：“臣女戴月茹，拜见太子殿下，杜侍郎。”，两个少年有些怔了，“先不必多礼，那《楚天风韵》，可是姑娘的画作？”太子问道，“臣女不才，《楚天风韵》是臣女所作，不想……”她顿了顿，脸上有小女儿独有的喜悦与娇羞，杜公子见了，更觉可爱，并不想她小小年纪，能画出这等超然画作，“不想能得殿下品鉴赋诗，是臣女的荣幸。”太子一笑，转头看了看杜公子，“哦，恐怕，倒让姑娘失望了”“品评之语，鉴赏之诗，皆出自本宫身边这位……”太子一时竟想不起来杜侍郎官称为何，遂说道“这位杜公子”话不及说完，白衣少年对她拱手一揖，“姑娘所作《楚天风韵》与《千里江山》，真乃传世佳作，小生不才，着实钦佩，初见此画，以为必是前辈所作，已知竟是姑娘所作，更生仰慕之情。”她抬眼一瞧，恰与他四目相对，内心竟如潮水汹涌，不觉得羞红了脸，便低下了头。“本宫也原以为，作画之人，必得是个前朝老人了，如今可巧，才子对佳人，这位杜公子，可是和本宫说，要寻得作画之人，结成至交，方死而无憾，不知姑娘可愿否？”太子瞧着身旁的俊杰才女，不由地打趣说道，“殿下……”少年见姑娘脸颊绯红，悄声向太子说道，太子投以一个会意的眼神，“好好好，本宫不说了，既是杜公子要交友，本宫，便不必在此了”说罢，看了眼身旁几个随行侍从，“还不走吗？”一众人纷纷退下，阔大辉煌的殿堂中惟余两人。

　　“戴月茹 ，姑娘的名字真是好听。敢问姑娘，令尊可是礼部尚书戴大人？”“正是家父”“小生今日见姑娘所画，想必姑娘是楚人吧，荆楚山水之意境，可真是被姑娘挥洒的淋漓尽致呢”“公子真有眼力，小女生于楚，长于楚，去年家父到京中任职，方随父入京。”她说着，忽觉离乡已一年光景，不觉无比思念楚地山水，感慨说道“蒸湘平远，他处无此好江山。”

　　那一晚，她们谈诗论画，畅想那宫墙外，大漠孤烟，江南烟雨，落日秦川，小桥流水……那些所有可入诗入画的景致，那些归隐山林，逍遥天地的美好愿景，分别时，公子解下玉佩，姑娘卸下钗环，赠予对方，以表相知相惜，“诗言志，歌传情。“平生只做江海客”，这是我所作之诗，亦是我所怀之志，不知姑娘，愿不愿相许？”“愿为云鹤，长伴君。”

　　除却巫山不是云。

　　三年相交，期间二人书画往来，接连不断，虽不得日日相见，却是情义甚笃。

　　斜阳西渐，落日光辉洒落在宫城的金瓦红墙，雕梁画栋，她如往日一样，目送着落日缓缓沉落，在心中描摹着那“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壮阔景象，感叹自己在深闺中辜负年华，蹉跎岁月。她爱诗，也爱画，诗能带她领略无尽之宇，无极之宙，四海八荒的玄黄莽苍，画能让她于方寸之间畅游天地，逍遥四海，这些凡人目力不能穷极之境，于诗画间铺陈展开，尽致淋漓。

　　“明日午时过后，江边见。”她素手展开信笺，见这字迹如铁画银钩，笔笔皆华丽，字字如金玉，虽以墨书纸，却有着刀著石刻般的锋芒，知是杜公子平时并不常用的鹤书，只因这京师中，再无人能写出这种字体。

　　次日过午，小雨淅沥，已入深秋，雨打花落，更添行者愁苦之情。她一路走来，行至江边时，身上早已淋湿过半，心中不由懊恼，欲等见面后将怨气尽数吐出，怎奈远远的望见她所想念的杜公子独立江边，临风斟酒，风吹拂这他一袭白衣，不胜凄愁。

　　“杜公子可是遇到愁苦之事，为何偏要今日约我见面？”他沉默良久，开口道：“我要随太子殿下去边疆了，此去经年，不知何年再见了。”说罢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她闻此言，如遭晴天霹雳，不可置信，但直觉告诉她，他已决心，再无转易之可能，“为何？”她哽咽说出，极力隐忍自己的悲伤之情，确保不至失态，“家父之命，不敢不从，不能不从。况边疆战起，当以家国为重……，与你的江海之约，恕不能兑现了。”雨落无声，风起浪涌。“如此，便罢了。”她转身离去，即便心如刀绞，但贵重的教养告诉她，女子断不能在男子面前落泪，他若有心，便不会惹你落泪，他若无意，便是落泪又有何益，她越走越急，最后竟已不顾滂沱大雨，抛去纸伞，在雨中奔跑，过往之景一一浮现眼前，无比清晰，无比朦胧，“平生只做江海客”“不知姑娘愿不愿相许？”钗环散了，鞋袜尽湿，她丝毫不顾，她跑得心痛，却不敢停下，因为她想起曾听人言，若能追上流光，便可回到从前。她要跑，要回到心念的楚地江山；她要跑，要回到不曾相见之时…………

　　雨中，她落泪了。

　　劝君更尽一杯酒。

　　他翻身上马，白衣翩翩。她提笔勾画，泼墨晕染。

　　一切便如初见，他仍是京师才子，一表人才；她仍是丹青圣手，才貌双全。他今后可驱驰疆场，建功立业，她今后可嫁得如意郎君，寄情山水。流年依旧，青丝依旧，还有什么改变了呢？

　　“此去山长路远，后会无期，公子能饮一杯无？”

　　他一饮而尽，“多谢姑娘”。

　　“愿公子，青春做伴，羁旅浩荡，早日，还乡。”

　　“愿姑娘，良人相伴，江海余生。”

　　一马白衣，此去，不还。

　　桂生幽山

　　2022年1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