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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故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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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沸水蒸气 ,窗外白雪纷飞。
“来取什么? “前台的服务员瞧着来人将刚沏的热茶推到桌前,转身取了块帕子擦拭胧着水汽的玻璃器具,全程没分出来一个眼神。
“一本册子。”
我顺手解下一圈围脖,寻了张高转椅坐下,肩头落的霜雪消融,折出一条不浅不显的温痕。我抿了两口热茶,服务员漫不经心笑了一声,摘下手套到身后的柜台取了一本B5牛皮纸封的册子递过来,轻声道:“一年也这般快了吗?”
我接过册子却没应声。
服务员也不甚在意,视线越过我,穿过不远起了薄雾的窗棂看着梅林里,藤春椅上蜷身坐着的女人。
“她又在那儿坐着了。”
寒风朔雪,满室梅香,大雪纷飞。雪落在梅梢枝头里轻轻地压上花骨朵,天地寂静。
城西环唯一一片百亩梅林——白漏梅园。我怔了一秒,寻着服务员的视线望去,宋折川却确是坐在那儿。
她坐在梅林中的藤春椅上,蜷身而坐。小半张脸都埋在双膝间,微卷的墨发尽数都垂落在身侧,她肩上落了一层厚重的雪,己然不知在那儿坐了多久。
我垂下眸,很轻地说:“她怕冷。”
这么冷,她明明这么怕冷却还是要归栖在那片梅林里。
我知道曾有人在那场千山人鸟声寂绝的大雪里,等了她一日、一月,又一年却还是没撑过故人重逢。
那本厚重的牛皮册子里被装载进了没有未来的救赎和字句舐血剔骨的想念。
“不告别了?”服务员收了视线,又转身去擦拭玻璃杯具,不急不缓的问了句。
“不了。“我摇了摇头,“她素来不喜别人打扰。”
“倒也是她作风。“服务员笑了笑,不再语。
茶水凉却,凛风寒冽。我拢了拢身上的大衣,指尖摩挲着牛皮纸封,许久才翻开第一页。
那是一张有关宋折川的速写。她侧身站在窗边,微仰着头,似乎是在看着天,眉宇间皆安静得不像话。
下面有一行字:
“折川,这么好的折川,本应一生顺遂,喜乐无忧。”
我下意识转头往窗处看,天空暗贫,自雪飘忽。而坐在藤春椅上的人,不知何时就静静躺在了落满厚雪的藤春椅上,她眼睫结了霜雪,闭着眼像是睡着了一样。
雪还在继续下,落地无声。可这一瞬间我无端想起了很多事。
折川小姐有位己故的爱人,姓江名之近。她没熬过十九岁那年的深秋,明明还差些时日寒梅就开了。
她走得安静,宋折川也安静极了,像场黄梁梦。
往下翻,第二页只有寥寥几行字。
“折川,黄泉路上若闻汝泣声,尔必合之。”
“折川,我要你永远记得我,我要你坚韧活下去。”
第三页是手稿,江之近的过往手稿。
“折川,见字如晤。
我想我写下这份手稿时才入冬,寒梅初放。那时你站在鹅鹅飞雪的梅林里,穿着暖调的杏色大衣,裹着红绒的围脖,转身朝我笑了笑。
那一瞬间,明明天地寂静,我却独独觉得绚烂盛大。
我突然生了私心 ,只想为你好好活着。
可我拖着这副残破的身躯早已是强弓末弩,又能支撑多少时日呢?
我不敢想,也舍不得,舍不得你平白为我流一滴泪,舍不得你为我而要去忍受数十年里我离开的苦楚。
折川,这么好的折川,又为何要是你呢?
我过得不好,不好到没有任何活下去的念头,可我又偏巧遇见了你。
我三岁那年亲眼见着母亲离开,她却只送了我一句话“你不配活着,你不该活着。”
我那视她如命的父亲自此烟酒不离,许是同我那母亲般,也认为我不配活着,他可从来不肖把我当人看。后来没多久他在外面带了个漂亮得稍逊我母亲三分的美人回来,逼着我喊妈,我当真以为他情深似海了呢。
那位漂亮的小妈她温柔安静,甚至在某一段很长的时间里补完了我那段残缺的母爱。只可惜好景不长,第二年那位小妈有了她的孩子。我瞧过几眼那位与年岁相差甚多的弟弟,可真是一个粉雕玉啄。
他很快便剥夺了我仅剩的欢愉时光,他那对父母这么疼他、爱他,苦难酸楚又怎会舍得只有他一人受呢?
于此我成了他所有灾祸的陪同物,他所遭受的痛苦成倍千倍的被强加于我身上。
“之近,你这么好,你肯定舍不得你弟弟一个人痛苦的,是不是?”
寒风朔雪的冬日,兜头的冷水,那位漂亮的小妈是这样字字句句温柔地说的。
可我也是一个人,活生生的人啊。我无力的想道。
数不清多少个日夜后,我生出了逃离的念想。那些不见天日里的挣扎和绝望,终是没能成功,明明就差一点,就差一点我就能走了。
可我那位好父亲啊,他那样一位占有欲极强的人,又怎会容忍,又怎么容忍得了我生了逃离的心。为了折我这双想飞的翅,他可真是煞费苦心,竟不惜找人来轮//奸我。
如他所愿,我不走了。
后来我没能继续念完高中,又被我那好父亲送去陪酒。我抗拒了,抗拒的方式是从五楼往下跳,然而这种悲惨的方式换来的也不过是冷眼旁观。
有道是贱命难折。我没死成,却落了个腿脚不便。
我早该清楚的,父亲只爱他的妻儿,小妈只爱她的儿子,母亲也只爱她自己。没有人会爱我,没有人会爱江之近。
头一次这般尝尽辛酸苦楚,只道是累啊,累到没有任何由头念想活着。
后来我边打工边回去念了高中,我想我纵然还是想离开这。我如愿的参如了高考,拿到了理想的录取通知书,明明一切都已经在往好的方向走了。
可我那与我年岁相差其多的弟弟却擅自跑来找了我,满心欢喜的只是想要为我过生辰。
他在用他欠我的,想着方法用他有的在弥补,在心疼。
可我却突然间像个木头,不知如何应对,更不懂得该如何欣喜。所以我拒绝了他的好意。
可事故的发生总是接二连三,既不会先打声招呼也不会事后告别。我们被绑架了,那是一帮被逼疯了的绑匪,他们给的要求无非是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后来小妈与父亲凑够了钱,却只想换一人回来。从头到尾他们考虑的人都只有一人,我知道这结果的。
只是我万万没想到,被送出去的小弟义无反顾的跑了回来。混乱不堪的场景,尖叫哭喊刺入耳膜。
我看见他倒在那滩血泊里,冲我笑着说:“姐姐,快跑。”
我脑子一片嗡然,一路踉跄的跑到他身旁,视线任眼泪模糊,我无措的手忙脚乱的捂着他被捅出的伤口。可血一直流,我怎么捂都捂不住。
“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再跑回来?”我终于哽咽出声。
“姐姐别哭,我不痛的。”他紧攥着我的手,摇了摇头说:“阿晏不要抛弃姐姐。”
阿晏没有抛弃姐姐。
后来警车与救护车都来了,却只有我活了下来,那样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脆弱的停在手术台上。
我被送进了抢救室,身上五、六道刀口皆是来自,我那位小妈的手笔,她笑得近乎癫狂,她说“你怎么不去死啊,为什么死的不是你啊。”
是了。我才是该死的那个,是我害死了阿晏。是我害死了他们唯一的孩子。
我醒的那天那位小妈就坐在我床边,她既不疯笑也不哭了,只是静静的看着我,眼里说不尽的悲凉和空洞。
我不知道她还要这样看我多久,我想叫她,却如鲠在喉。半响,也没说出一个字。
没多久,她自杀了。就坐在我的床边,血顺着手腕,滴落床单,又染红地板。
我挣扎着想去阻止她,却连人带被从床上摔了下去,挂着点滴的针头完破血管,狰狞的红肿充血起来,被绷裂开的刀口,血迹瞬间浸红蓝白的病服。
我痛得意识模糊之际,看见那位小妈朝我笑了笑,眼里除却悲凉又多了一种怜悯。后来那位漂亮的小妈就这样将生命终结在了我眼前。
阿晏死了,她也死了。
全都死了。
我靠坐在那面白墙下,也自杀了一次又一次。
“求求你们,别救我了……”
“为什么还要救我……”
我挣扎得厉害,泣不成声,又被强行按住了手脚,打了镇定剂。
再后来我转了病房,终日枯坐在那片面墙下,做过最多的事仍然是自杀。
直到某一个夜晚,我在无尽吞嗡的黑暗里又自杀了。我记不清过了多久,有人接住了倒下的我,后背直撞上铁管口,我却借着朦胧的月光看清了来人的模样,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折川。
以这种残破不堪的方式开场。
后来你常常来与我搭话,我却连个眼神都舍不得给你。那时我便在想,怎会有你这般自找没趣的人。
再后来有天你也不在了,护士小姐说你出院了。我以为我们并无那么深的缘分,可偏巧你又回来了,带着各种小玩意亮像般的出现在我的面前,你问“你什么时候能好起来?”
“你为什么不笑笑?”
“你笑一下,整个秋天的风都归你。”
“江之近,你会在入冬的时候好起来的。”
“如果你好起来了,我便带你去看寒梅。”
“江之近,你要快快好起来啊。”
“江之近,我要你平安喜乐。”
我难得的在了你一声,你却雀喜得像中了彩漂。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人也能这么开心,像人间四月天。
可我的病情却日益严重,我没撑过与你告别,便被匆匆转了院。转到了附属精神病院里,我开始长期地接受各种治疗,记忆也退散得如潮水般。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连那段与你之间短暂的欢愉都忘了,忘了悲欢苦乐,忘了时间年岁。
我做了好长一场梦,梦里一生辗转起落,尘埃落定。我没躺在这张病床上,阿晏没有死,那位小妈也没死。
她们一生安好,我夙愿了却,再无挂念。
后来我才知道,我又自杀了。听轮班经过的护土说,这是我求生欲最差的一次。
我不知又睡了多少个日夜,醒时外面却已是深冬,飘飘忽忽的雪落满视野。
我看见了伏在床边睡着的你,眼睛是红通通的,肩上有雪融后折显出的湿痕。我不知你寻来这儿找了多久又在这儿等上了多大,一时心口顿痛。
你醒后什么话也没问,只是抱着我哭,好似要将这平生的泪都尽数哭出来。
我才知道原来你是个假太阳,发散着为数不多的光芒,每天却不知道要有多努力才能让自己看起来很开心。
也是某天闲聊的时间里,我听见那些护士小姐们提及,我才知道原来为了找我,你找遍了所有医院。
我不敢想你是凭着什么样的念头,在一次又一次的落空中寻找我的,诺大的城市只有孤零零的一条名字。
有次治疗出来没多久 ,我又自杀了,醒的时候连自己是谁都记不清楚。你抱着我,哭得不能自己,却唤了一遍又一遍我的名字。
我想起了你,我没有忘记你。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宋折川,你别可怜我。”
“我没可怜你,我不可怜你。”你摇了摇头,笑着说,“江之近,我爱你。”
“江之近,我爱你,所以你活着好不好?”
我空洞的看着你,没有应声。
后来我仍在日复一日的接受着治疗,你考了高考,本该去更好的大学,却为了我继续留在了这儿。
你放弃了理想,跑去学了心理。
我知道你想救我,可我却累了。
“折川,别再拽着我了,我累了。”
“什么……“你怀里的书哗啦掉了一地,眼泪像绝了堤,一滴一滴滚落我掌心,却灼烫得我心口痛疼一片。
“我累了。”
你没放手,你拼命摇头,就是不放手。
后来我的状态越发糟糕,每目都靠着营养液吊着,连自杀都变成无意识。我开始不敢让你知道我有多活不下去,可你明白一切,却只字未提。
就像那晚,漫延不尽的黑暗里,我听了你叫了我,模糊不清的噪音和我一同跌进那片血里。我撑着幻觉回笼里的半分清醒,一点一点的爬过去,我知道你在门外。
你跪坐门外,手背抵着牙齿,连哭声都隐忍。
“江之近,你也救救我,好不好?”
我哭得不能自己,血和泪混进嘴里,心里胃里绞着痛,苦楚灼烫五脏六俯,麻痹了四肢百骸。
我熬过了那个难捱的冬日,想通了该如何努力活下去。可这具残破的身躯,死亡却先行一步。
器官衰竭。只剩九个月。
我始终站在那儿,脸上没太多的表情。你极致的冷静了下来,牵着我的手走了一遍又一遍那片梅香四溢的白漏园。
那一刻生离死别好像都皆与我们无关。
那天晚上你将自己锁在卫生间里,泣不成声,而我跪坐门外也哭得无助。
为何偏偏要是我?
为什么……
我只是想活着……
后来的人间春三月,草长莺飞。折川,我要你活着。往后冬不尽,朔雪寒风,你见梅开即是见我。
折川,千言万语总难一别,此去繁花又盛开,辗转零落。遇你,我这一生知足,了而无憾。
往后,经年几载,我穿过那个长夜抵达你身边,夏不尽,我爱你年年岁岁。”
那位之近小姐,她死在了她最想活着的那一年。
那年她才十九岁。
窗外白雪渐厚,梅花簌簌飘落。我围上围脖,倏的起了身,那本牛皮册子厚重的掉在地上,一下散开了许多。那幅画了满室寒梅的速写静静地躺在最上面,藤春椅又落了一层雪。
“折川,天太冷,我带你回家。”
我拾起那册子 ,玻璃柜门“叮”的一声,又有新客至。服务员扭头瞥上一眼,又转身倒了小半杯酒,推到我面前,缓声说:“雪又厚了。”
我看着她 ,接过浅尝了一口,在客人到来前,将杯落回桌台上,拢着大衣出了门。
风雪不止,寒梅依旧。我踏过深厚的白雪,穿过白漏园,任风雪梅花落满肩头,而躺在藤春椅上的人真的睡着了。
安安静静的,只和一场冬雪辞别。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