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3、庄周梦蝶 ...
-
夕阳流淌在城墙之上,氤氲着宫城苍凉的底色,孟卷舒静静地立于高处,极目向远处眺望,沉默着,长长地沉默着。
薛云照实属无意踏入此地,不知怎的,在宫里他的方向感一直不太可靠。入朝为官这么久,去某处时还是需得有人引路,否则经常误入他处,引得自己羞愧、旁人啼笑皆非。
今日是郡主和亲启程的日子,陛下去了,一众朝臣也去了,随行的宫人也不少,宫里瞧着比往日清净许多——当然,能为薛云照引路的人也大大减少。他心中想着不可长此以往地依赖旁人,故而便想自己走一走,然而一不小心,似乎又踏入了不该涉足之地。
孟卷舒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响,转而回眸,两人的目光在这一刻交接。
夕阳与晚霞交叠,映射出斑斓的光晕,她便是在这漫天华彩之下,半转过脸来,目光停驻在他的身上,惊艳而绝伦。
薛云照不觉屏住了呼吸,敛衣的手滞在半空。纵使出身大家,礼数先行,一时也忘了行礼,只愣愣地望着那个融于漫天画卷下的女子。
“你是?”
孟卷舒不识得此人,但认得他身上的官服,想来应是哪个不太紧要的官员。
一……二……三……四……
薛云照心里默数着两人见面的次数,眉目间有些黯然。他行至孟卷舒身前,恭恭敬敬地俯身作揖道:“秘书少监薛云照参见贵妃娘娘。”
“哦……秘书少监……”
她的口气淡淡的,听不出有什么感情,也听不出究竟是想起还是未想起这么一个人,末了转过身去,又继续沉默地看着宫墙之外的远方。
“今日是明和郡主启程的日子,陛下去了,百官去了,大人怎么没一同前去?”
薛云照立于她六尺之外的地方,余晖映亮了两个人的脸,温柔而缱绻。
“臣有些事务处理,事毕早已赶不上出宫,便也就此作罢了。”
一卷风拂过,将最后一缕话音吹散,便又是长久的静默。
风很轻,贴面而过时凉凉的,很舒服,就像薛云照觉得,这样一个晴明的黄昏同样有一种令人久违的心旷神怡,单单就是这么静静地站着,就已经很满足了。
“明和郡主要去的是南疆吧……”孟卷舒看着城外密如星点的人群,语气里似乎藏着几分落寞。
薛云照偏过头望着她,她的脸上被晚霞洒了一层淡淡的金辉,眉目间是淡漠疏离的神色,说话时目光一刻也没离开过远方,那遥不可及的远方。
“大人,你去过南疆吗?”她问他。
“臣……没有去过。”
“南疆,南疆是个好地方……”
她笑了,那笑容很浅,转瞬即逝:“我也没去过,听人说,那地方很美。你若有机会,替我去看看……”
“娘娘……”
“你说,一群男人犯的错,何苦要一个云英未嫁的女子赔上一生呢?我们这些妃子最后也是要凋零在此的,倒不如替了她,也算是功德一件……”
她的话里藏着千万种深意,可是薛云照听不出。今日的贵妃似乎与往日都不同,所有的笑容都不是发自真心的笑,可所有的叹息却又格外沉重。
“娘娘,慎言……”
孟卷舒似乎是反应过来了,抬眸看了他一眼,脸上立时笑靥如花:“都不过是随口的玩笑话,大人可莫要放在心上,更不足为外人道。”
突如其来的笑让薛云照心中不由地一动,却又蓦然觉得两人之间似乎筑起重重高墙,再也没有方才那般邻近了。
他俯首作揖:“臣明白。”
孟卷舒呼出一口长气,天气有些冷了,细看似乎已有了淡淡的水雾。是啊,深秋将至,寒意也就是这么一年又一年轮回转换的。
她转身回望,车队不知何时行出很长一段距离,人立于高处也渐渐要看不清了。
“今日之事,也莫同旁人说,免得叫人污蔑。杨大人仕途正好,莫要因此埋没了。”
贵妃说完,向薛云照莞尔一笑,而后转过身,从他来时的路一步一步走下了高楼。
她从身侧经过时,不经意间掠起一卷风,有淡淡的早梅香。
薛云照静默地行着礼,没有看她离去的身影,而是耳畔一遍又一遍回响着她临走时的话——
“杨大人仕途正好,莫要因此埋没了……”
“杨大人仕途正好……”
“杨大人……”
他黯然敛眉,迎着余晖,静静地望着极远之地,那渐行渐远的大队车马,曾是她目光长留之处……
***
一旦入了秋,天似乎总是暗得很快,不给人几口喘息的空,便日落月升,黑了个彻彻底底。
夏之秋十分懊悔此前没有问过容悦的住处,以至于每每想要寻他时总是要倚仗缘分。灯青透露上次是从鸿雁楼寻到的江令桥,可是再去,早已不见了人影。
马车在街巷间驶行,她透过帷幔望着这世间,一个个往来之人,越看越陌生,越寻越沉重。
夜渐渐深了,两旁的商贩也挂了灯开始做起了营生。他们吆喝着,有卖各式玩意儿的,有卖香甜鲜美吃食的,更有说书的卖艺的。一时间,街上愈来愈热闹,人也愈来愈多。
马车笨重,渐渐地有些行不动了,夏之秋身着一袭狐皮白氅,围了兜帽,索性掀开帘幕下了车。
白氅华贵,那是阿娘的遗物,夏峥第一次领兵征战时猎来送与她的。
夏之秋身披故衣穿行在人群里,如一朵逆生于寒秋的白粉蝶。
就是这么一个栓马车的空,灯青回过头来,便再也见不到夏之秋的踪影了。
“小姐啊……”她见怪不怪地轻叹了口气,话语刚出口便化作寒气,一点一点消散在幽黑的夜里。
在熙熙攘攘的人潮里,夏之秋漫无目的地寻找着。且不论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日子他会不会有兴致出门,就算是出门了,中都城这样大,碰面的机会有多大?
她知道微乎其微,却还是固执地在人潮中穿行,目光扫过每一张喜乐不同的脸。
然而,全都是陌生的模样。
不知寻了多久,只知身旁来往的人都渐渐归去,夏之秋也还是没能遂心中所愿。风更锐利了,刮在人身上像刀子一样隐隐作痛。
她的脚步缓了下来,心中的火也跟着一点点隐灭。
或许,注定是有缘无分么?
不知是风吹得眼眶干涩,还是哀从中来,夏之秋的眼底泛了微红。正欲止住脚步的那一刻,一个苍老的声音忽地喊住了她。
“姑娘,买花吗?”
她定眼一看,是个年逾古稀的白发老人,肘间挎着一只竹篮,里头五颜六色地摆了好些时令的花。
夏之秋迟疑了一下,抬目看了看周围——夜要深了,不多久便要秋寒刺骨。这位老人又衣着单薄,不知还要走多久卖多久才能回家。
她佯作出挑选的模样,看了半晌道:“老人家,你这花真好,若是我全要了,能不能把零头抹了?”
老人呵呵笑着:“好说,好说!若是都要了,不但抹零头,还送心上人呢!”
他笑,夏之秋便也跟着笑起来,一面笑着一面从钱袋中摸出银子来给他:“老人家,天要冷了,晚上出来记得多穿些衣裳。”
“好,好……”老人接下银子,乐呵呵地要把花拿出来给她。
“哎!”夏之秋的目光落在那个竹篮上,“这个篮子好看,能否一同卖与我?”
老人愣了一下,似乎有些迟疑。
“这篮子别出心裁,做得也巧妙,五两银子可以卖吗?”
“卖……卖!”老人听到价钱,脸上明显露出喜色,连连应声答应,直接连花带筐挂在了夏之秋的小臂上。
夏之秋付了钱,又目送着他远去的身影这才欣慰地转过身来。
然而,就是这么不经意的一眼,透过一重又一重人群,远远地望见了一个熟悉到足以铭刻在心里的身影。
车马笙箫千里至,楼台灯火九衢通。香舆轧轧凌风驶,粉袂翩翩照地红[1]。
容悦方从铺子中出来,一袭玄色衣衫立于花天锦地之下,正转身回望着铺面上的匾额。浮动的光影落在他身上,将面庞描摹得清明而温暖。
那一瞬间,仿佛整个世界忽然就明亮了起来。夏之秋臂间还挎着花篮,却忍不住敛起衣裙加快了脚步,一路向那个心心念念的梦奔赴而去。
似乎从见到他的第一眼起,他就存在于心底的最深处。想着他,念着他,两人却又始终保持着一个让人悸动的距离。从前那个循规蹈矩的夏之秋或许难以想象,未来的某一天,那个规规矩矩的女子会做出如此疯狂的举动来,不合世家礼,不切俗世规,不利女子名声。
可是今天,那些东西似乎都不再重要了。他从来都是她眼中最特别的存在,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哪怕是隔着万紫千,隔着红人潮人海,她也总能于千千万万中,一眼看到他。
风从耳畔呼呼而过,衣袂如翩跹的蝴蝶,那手边竹篮里的花悦动如心跳。夏之秋扬起的长发在空中掠出一道柔和的弧线,满载欢欣,无所顾忌地奔向灯火阑珊处的那个人。
一如多年前,江南皇商家的嫡长女翻过高强深院,勇敢地奔向那个爱了她一生的穷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