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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送礼也是个技术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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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佳节就要临近了,对于桂卿来讲要不要给姜月照送礼是个大问题,其重要性并不亚于生存还是毁灭这类的事情。
按理说这根本就不是一个需要反复考虑的问题,从南京到北京十个人中估计有九个人都会说要送,因为送不仅是正常的,也是必须的,而不送才是反常的,少见的。
但是从内心来讲他又是极不愿意跑到人家里送礼的,他实在拉不下那个脸来,尽管他的脸根本就不值钱,总觉得那是一件极其难为情的事,这比让他大白天去偷人家的东西还难呢。
所以,这个本该不是问题的问题在他那里就成了个很大的问题。另外一个原因就是,他完全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和知识,因为从小到大他从来就没给人家送过礼,他一点都不了解这里边的道道。
还有,如果一定要送的话,什么时候送、送什么和怎么送,对这些问题他心里也是一点谱都没有。
事到临头了,他才头一次极为深刻地体会到,尽管以前的日子过得很艰苦很窘迫,缺盐少油的苦不胜苦,但是那时候他远没有现在这么多的烦心事。
以前过节就是过节,他完全不用想着该给谁送礼这样的烂事,而现在就不同了,如果人家都送而唯独他不送,那他岂不是太缺心眼子、太傻帽、太没眼色了?
他现在还不想做一个另类的拧筋熊或肉头,太特立独行的事他不想做。
而让他感觉更加焦躁不安的是,父母前一阵子曾看着他的脸色胆胆怯怯、虚虚弱弱地提醒过几次,问他要不要去人家里走一趟,说这都是做人该尽的礼节,尊重人家和尊重父母也差不多。
他当然知道父母也是抱着十分淳朴和厚道的心说这话的,至于到底送不送他们其实也不敢多说什么,毕竟对于农村老实巴交的农民来说,他们能够凭借自己极其有限的人生经历为子女提供有价值的参考意见的时候早就已经过去了。
他不想太伤父母的心,因为他已经长大了,也参加工作了,这些大主意归根结底还得他自己来拿。
私下里他彷徨和痛苦了很久,最后终于咬咬牙下定决心到姜月照家里走一趟,哪怕人家那里是万丈深渊,是刀山火海,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老虎洞。
同时他还想好了具体怎么送的问题,那就是在节前三五天的晚上去送一些烟酒之类的东西。礼太轻了不行,那样显得他太抠门了,有点看不起人家,太重了当然也不行,因为第一次干这种事他还摸不准人家的路子,贸然送太重的礼怕没有回旋的余地。
他考虑来考虑去,觉得就照一个月的工资钱花比较合适,这样既不前沉也不后沉,如果人家欣然收下了,那么对双方来讲都没有太大的心理压力,反正他也不求人家办什么具体的事,心意表达到了就差不多了。
东西非常好买,他早就计划好了,到时候就在金碧大厦一楼的超市里采购就行,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不知道姜月照家具体在哪里。
问姜月照的司机虽然是个最省事的办法,但是那样的话就会暴露他的意图,而且他也拿不准司机的嘴是不是严实。
如果问单位里其他人的话显然是更不靠谱的行为,那样不仅让人家知道了他的目的,而且还显得他和一把手的关系不好,因为如果关系到位的话,他还用得着去向他们打听这个事情吗?
渠玉晶这个人肯定知道姜月照的家在哪里,而且也一定愿意非常详尽地告诉他,但是有一点可以预料得到,那就是也许他这边还没把东西送出去呢,那边估计全单位的人都会知道他给人家送礼的事了。
考虑到最后只有一个笨办法了,那就是像特务一样跟踪人家。
“路见不平一声吼哇,该出手时就出手哇,风风火火闯九州哇……”为了给看起来可能有点鬼鬼祟祟的跟踪行动壮胆,他不时地哼唱着刘欢演唱的《好汉歌》,同时也是为了掩住自己的耳目。
按理说跟踪这个活很不好干,因为大部分单位的负责人都是专车接送上下班的,尽管这个小小的县城也就是巴掌大的地方,他骑的又是自行车,两个轱辘肯定追不上四个轱辘。
但是姜月照这个人很有意思,他平时上下班基本上不坐单位的公车,而是自己骑车子来去,除非哪天喝多了没法骑自行车才让公车送,这就让桂卿的跟踪行动变得非常容易实现了。
在一天下班之后连半个小时都没用,他就摸清楚了姜月照的住处所在,即田庄小区一栋老旧楼房中的一家。
巧得很,白郡家就住在这个小区里,只是她家和姜月照家不在一个片区。
史无前例的送礼行动正式开始的这天下午,他下班后先是在办公室有意磨蹭了好一阵子,然后才去金碧大厦的超市把东西买齐,他估摸着快到《星闻联播》开始的时间了,然后才像个蹩脚的小偷一样直奔事先踩好的点。
“但愿不要遇见白郡,要是碰见她那就太尴尬了;但愿姜局长回家后不要再出去,那样的话可能又要白跑一趟了。”他一边在心中默默地祈祷着,一边悄悄地拐进了田庄小区的大门。
到了,到了,终于到了,幸好没碰见一个熟人。
他哆嗦着手锁好车子,拎好两个装满礼物的超市袋子,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千万不要紧张,就开始往那个黑漆漆的楼洞里走去,就像过去的烈士要奔赴刑场去慷慨就义一样。
还好,姜月照家里有人,因为他从门外就能听见人家的电视机发出的声音,那两个似乎百年不变的主持人正在雷打不动地播报着当天的新闻节目。
姜月照住的那栋楼显然是这个煤矿小区最早的几栋楼之一,它的水泥楼道已经显现出来衰败的气象,墙壁上也贴满了各式各样的小广告,本来是花花绿绿的颜色现在变成了一片片灰灰白白,各种粗细不同、颜色各异的电线布设得凌乱不堪,连蜘蛛网都不如,家家户户的防盗门都锈迹斑斑的,把手位置都覆满了暗黑色的油迹。
姜月照家简陋的防盗门两旁的对联已经破损陈旧得不成样子了,估计得等春节的时候才会被新对联取代,门框上边清明节时插的柳枝已经干枯得一碰即碎了,内门上边暗红色的门铃也差不多成了摆设,因为桂卿悄然按了几下,它竟然没有丝毫的反应。
他按照心目中所能揣测得到的最理想的力度不轻不重的敲了几下门,随着门里一声熟悉的声音,姜月照亲自来开门了。
见门口站的人是桂卿,姜月照连忙热情地把他往屋里让,并大声告诉里屋的人:“单位的小张上咱家来了,你快去倒杯水。”
桂卿从姜月照的语气里一下子就猜到了,那个被支使的人肯定是其夫人。
而且他还知道,姜月照之所以这回称呼他为“小张”,而不是惯常使用的“桂卿”,完全是为了照顾其老婆的官太太情绪。
姜月照本人在单位里可以和他称兄道弟的,但是绝不能在老婆大人面前没大没小的,必须得表现出一把手的样子才行。
官是官,吏是吏,这个丝毫不能乱,尤其是在媳妇面前。
桂卿有理由觉得这是做男人的一种悲哀。
虽然屋里的陈设一望而知就非常简朴,完全是照着俭以养德的路子来的,但是桂卿毕竟是第一次踏进姜月照的家门,因而心里还是很忐忑的,这种感觉其实和紧张非常接近,但又不是紧张。
除了白郡家之外这是他进过的级别最高的人的家了。
姜夫人并不如想象中的那样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看来二十多年的婚姻生活并没有使他们两口子真正地融合到一起,丈夫和妻子的做派完全不是一路的,可谓是泾渭分明、界限清晰。
她只是似有似无地点点头,稍微回应了一下桂卿的问候,随后便程序性地泡了一壶茶,就移驾到其他房间去了。
这种无言的回避也许是一个小小的诰命夫人最合乎规矩的做法,而并非一定就代表了冷漠和无视,桂卿只好努力往好处想着才能感到融融春意。
作为关系还不错的烟友,桂卿和姜月照互相让了烟之后便各自吸了起来,同时他还趁着吸烟的空又粗粗地梳理了一下思路,默默地演练了一番他想要表达的主要意思。
其实,这种意思非常简单,就是一种礼节性的问候,没有任何其他特殊要求和想法,就像过年了就要长辈拜年一样自然而单纯。
在寒暄了几句之后他就简单地说明了来意,而姜月照也恰如其分地表达了谢意,同时又发自内心地夸了他几句。一切都是那样的随和融洽,他初始的那点紧张感早就荡然无存了。
如果抛开局长这顶不大不小的官帽子,姜月照这个人其实和普普通通的农村老头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真是人如其名,他的性格脾气就和他的名字一样,有一种“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的浩然之气、恬淡之风和无为之意。
这让桂卿倍感珍惜并觉得十分亲切,虽然姜月照的这种状态或心态不止一次地被某些大有作为、雄心勃勃的人物痛心疾首地严厉批判过,表达了一种截然不同的看法。
大约十几分钟之后桂卿感觉时间也差不多了,便要起身告辞,茶几上的那杯茶他并没有喝,他怕人家嫌弃他脏,拿着客套当真了。
他这次并没有脱鞋,因为姜月照的家里既没铺高档瓷砖,也没铺太贵的木地板,还是普通的水泥地,并且有些地方甚至还拱起了皮,形成了坑。
姜月照很自然地客气了一通表示要留他吃饭,他当然不能把这种随口说出来的客套话当真,便坚持不再打扰人家了。
在送他出门的时候,姜月照把他带来的东西顺手也给拎着了,一样都没少。
桂卿一看这个情形连忙去制止对方的举动,并一再强调“又没拿多少东西,局长您千万不要客气”之类的话。
此时的姜月照仿佛喝醉了一般,铁了心了地非要让桂卿把带来的东西拿走,并且非常认真地说道:
“桂卿,你的心意我领了。
你来,我很高兴,你不来,我也高兴。
总之就是一句话,咱们之间处的是感情,不是烟酒这些东西。”
桂卿原本想把那些并不是多贵重的东西先接过来,然后再趁机扔进对方家的门里之后赶紧跑走,不给对方留机会拒收的,结果人家早就料到他这一手了,坚决连人带东西硬往楼下推,一步也不肯停留,而且毫不在意会影响到周围的邻居,或者会被邻居们知晓。
桂卿一看这架势心里就明白了,姜月照宁肯冒着被邻居们看到的危险也坚持不收这些东西,看来人家是打定主意不肯收了,他再坚持下去恐怕也没什么意思了。
于是,他只好顺承姜月照的意思,把那些东西拿在自己手中并往楼下走去。
这种结局是他一开始完全没有想到的,他一边由衷地赞叹姜月照的人品,一边连骂自己没点狗出息头,连一点小小的节礼都送不出去,真是个无用垃才的货。
知道底细的人也许不会笑话他,但是任何不明真相的人恐怕都会严重鄙视他的这种无能之举。
未经此事之前连他自己都会觉得,一个连一点烟酒都送不出去的人还能干成什么大事呢?
唉,真是十足的酒囊饭袋和无用之辈,这种人也就只有去梁山当军师的份了。
他两手僵硬地拿着原封未动的东西,只能靠着那张笨拙到顶的嘴来给姜月照告别了。
下楼之后他的情绪还没稳定过来,脑子还没想清楚是怎么被人家推出门的呢,就忽然吃惊地发现自己的自行车不见了。
“这是哪个犬娘养的干的好事啊?”他不禁在心里大声地痛骂道,根本就不敢声张出来,“这才十几分钟的功夫,竟然把老子的自行车给偷走了,真是狗胆包天,肆无忌惮!”
他又气又恨的,再加上送礼不顺,一股热血上涌,差点当场晕过去。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人要是倒霉了,喝凉水都塞牙缝,放屁都砸脚后跟啊。
看看周围连个自行车的鬼影子都没有,根本就不是谁嫌碍事给挪一边去了,他这才忿忿不平地接受了自行车被盗的现实。
此时的他好后悔啊,后悔自己怎么就不买把链子锁或者钢丝锁的,要是把车子锁楼梯栏杆上就好了。
不过骂归骂恼归恼,剩下的路还得继续走下去啊,甭管这个路看起来有多难走。
他痛定思痛后赶紧躲一边去了,仔细盘算起如何应对这个可恶的突发事件,因为他还怕姜月照看见呢,要是那样的话就更丑了,估计连他姥姥家的人都给丢光了。
那么,现在到底该怎么办呢?
他就像个刚刚又失手一次的毫无经验小蟊贼一样,一边在小区内一个小角落里彷徨不安地躲避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多疑的目光,一边强迫自己的脑子迅速地排除各种纷杂的念头,赶紧想办法摆脱眼前的困境。
都说急中生智嘛,他现在可是够急的了,应该能生智了。
白郡家离这最近,并且她和他的交情也可以,但是这个事说起来有点丑,他万万张不开那个口。
宪统估计在宿舍了,似乎可以到他那里住一晚上,可是手里拎着的烟酒又该怎么解释呢?
要是人家揣测到了事情的真相,那还不得笑话死他啊。
高峰那里呢,他没从人家的店里买过什么东西,现在却拎着两袋子烟酒去找人家救急,自己想想都有点太搞了,肯定是不行的。
前思后想他觉得还是赶紧买辆自行车是正经主意,反正车子是必须得买的,不然他以后也没法上班啊。
幸运的是他兜里还有多准备的二三百块钱,正好能派上用场。
他知道汽车站对过有好几家卖自行车的,于是便赶紧拦了辆好不容易才发现的三轮车坐上并赶到那里,他像个半路出家的基督徒一样再次虔诚地祈祷起来,希望人家还没关门。
上帝一向是仁慈的,他老人家还不忍心去折磨一个一心虔诚念诵他那伟大名号的俗人,所有的车铺都还在营业,而且每个店铺里放射出来的光都是那么的温暖安详。
他当然不舍得买好车子,一来是口袋里的钱着实不多了,二来是这些私人的车铺根本就没有什么好车子。
大约花了140块钱,他就挑了一辆浅灰色的自行车当做自己的新座驾。
这种车子通常都是旧车子翻新的,粗制滥造的痕迹非常明显,不出意外的话骑个一年半载的可能就会坏掉。
在他的目光所及之处,汽车站附近满大街卖的都是这种翻新的烂货,而且邪门的是这玩意还特别畅销。
这种假冒伪劣产品能够大行其道的现象,十分有力地驳斥了社会一定是往前发展进步的观点,因为他刚刚丢的那辆“上乐牌”自行车虽然已有十年高龄了,但是骑起来依然感觉不错的,大部件一点毛病都没有。
他历来是个喜旧厌新的比较迂腐的人,怀着对老自行车深深的眷恋之情悻悻地回家了。
至于那些没送出去的烟酒只能留着去看望亲戚们的时候再发挥其作用了,因为无论是父亲还是他自己都舍不得留着享用,他甚至都能想象得到亲戚们见到这些东西的时候会说出怎样的话来,那都是他不愿意听的话,仅仅是想想就头疼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