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蓝点》乔伊梦游中

16、锐蓝

　　下午上完体育课后是数学课，蓝点还是和之前一样，讲题时才稍微有点兴趣，一到复习概念就开始走神。
　　视线在涂子录和乔明川座位间瞟了两眼，桌子干净，他们都不在那儿。今天学校请了之前参与过高考出卷的老师来给高三年段排名前三十的同学讲课，屹耳刘便把他们两个还有郑写喊去坐在后排跟着一起听。
　　她扭头，发现罗琳也在看着他们的座位发呆。
　　其他同学则是一会儿仰头，一会儿低头，笔尖在本子上抄写得飞快，内心还在默默盘算要怎么熬过这次半期考，抱怨时间太快，应该从开学就重新做人好好学习，并全然忘记自己上学期期末考的心路历程也是如此，大约没在意班上少了的人去了哪里。而此时，涂子录、乔明川、郑写已经把目光放在一年后，或者，是更远的以后。他们不动声色地将成绩展现给大人们审阅，于是所有资源都十分配合年轻的宏图壮志，毫无保留地倾向他们。
　　空空的座位好像芝士块上的洞，总让人觉得这个地方没有人坐才是合理的。
　　他们比所有人都努力，所以似乎不存在任何不公平。
　　但是蓝点看着罗琳的眼神，有一点五味杂陈。

　　小时候她和蓝星都在少年宫学过乐器，她学长笛，蓝星学萨克斯。一次年中汇报表演前，楼上学琵琶的小姑娘逮着蓝星非要亲他，蓝点看到后很生气，和她结下仇。正好长笛班和琵琶班的学生极少，两个人都是独奏演出，便赌谁会在汇报中拿到最佳表演奖状。
　　赌约很简单，如果小姑娘赢了，那蓝点就不许管她和蓝星之间的事情，她爱怎么亲就怎么亲；如果蓝点赢了，那小姑娘就不许再来烦蓝星。
　　那阵时间可能是蓝点整个人生里除了准备中考以外最勤奋的日子，每天都练到十二点，陪练的妈妈爸爸都困到打呼噜，她也还在练。蓝星不知道自己被拿来当赌注，只怀疑她吃错药了。
　　但是无论多累，蓝点都没有一天松懈，因为她知道小姑娘也每天练习弹琵琶到十二点。
　　结果汇报表演那天，蓝点听到自己只拿到进步奖，蹲在地上一下子嚎啕大哭，蓝星发着懵问“拿到奖干嘛不高兴”，她叫道“我没有拿到最佳演出奖就是输了，我输了你就要被琵琶班的那个小姑娘亲啦”。
　　蓝点被她说的话吓得也蹲着哭，两个人干脆不上台领奖，躲在台阶后面一起哭。
　　主持人宣布最佳演出奖是民族舞班的一个不认识的女孩子，她从半年前就开始练独舞节目还去省外参赛拿过少年组亚军。听到这里，他们才放心，舒了口气。
　　结果一站起来，看见弹琵琶的小姑娘也在哭。
　　“我不是因为亲不到蓝星才哭，我是因为我这么努力连进步奖都没有才哭。我是因为那个女孩子居然比我还努力才哭。”小姑娘说。
　　蓝点一愣，扑上去抱住她，又哭了。蓝星被她感染的，也伸开手臂，继续哭。
　　三个人背着乐器抱作一团哇哇流泪的样子后来还被少年宫的老师拍下来，在墙上展览了好多年。
　　后来，大约初二的时候，在学新概念英语的机构里，蓝点察觉到一个女孩子老盯着她看，被盯得恼火，想上去质问，那个女孩子笑出来：“你还在吹长笛吗？”
　　掰扯了一会儿，蓝点才认出来她就是当年弹琵琶的小姑娘。
　　“考完级就没怎么碰啦，我太懒了。”她不好意思道，“那你呢？你还在弹琵琶吗？”
　　“其实从那次我们打赌的汇报演出结束后，我就没有再弹了，连考级都没有继续。”
　　“啊，为什么？我记得你好像很努力来着的。”
　　“因为没亲到你哥，所以受打击啦。”小姑娘开起玩笑，“没有啦。其实我比你们早来少年宫两年，却没有任何一年的演出汇报拿到了奖状，永远有人比我努力、比我厉害，家里人觉得我学这个好像也学不出东西，所以是被这些加在一起打击到了，不想再继续学琵琶了。”

　　“虽然都说努力的意义在于过程，但对我们这种普通人来说，结果才有意义。得不到奖励的努力是个笑话。”
　　蓝点的脑袋里响起小姑娘最后说的这句话。
　　七中的几位优等生不像一中的，他们的人生失误过一回，因而完全不相信自己的天赋，只将七中和一中间那裂缝般的差距当作鸿沟，猛盯着然后一个劲努力。尽管是仿佛吊儿郎当的郑写，也同样地每天都在拼命写卷子，写到书包里没有空白的题目，都不知道还能再写什么的程度。
　　可是罗琳就不努力了吗？
　　这段时间，罗琳的努力不再掩饰，蓝点都看在眼里。罗琳真的已经特别努力了，可是仍然有人精神抖擞，比她更努力。
　　拿到奖励的规则是这样的——赢家的席位坐落在山顶的最尖处，却要所有在山底的人都爬去争抢。定分晓后，会例行安慰输家，虽然你是为了山尖的位置才爬上来的，可是你赢得了整个过程，沿途的风景都是无法被剥夺的收获，和过去的自己比，也是赢了。
　　问题是谁要过程啊，过程算是结果吗。谁又是在和自己比，不都是在和别人比吗。
　　比输了就没有奖励，只能灰头土脸地下山。可如果连比较的过程都没有，那更是只能站在原地，一无所有。
　　这才是冠冕堂皇的言语后的残忍规则：请努力，尽管你应该知道努力是一种漫长的赌注；请努力，尽管你应该知道最后你可能毫无结果；请努力，尽管你应该知道永远有人比你更努力。
　　但是这个规则这很公平。真的很公平。
　　罗琳的瞳孔漆黑一片，短暂地覆上一层薄薄的水膜。
　　蓝点猜不准在这片刻，罗琳究竟是认输了而心灰意冷，还是太羡慕而不平衡，又或者单纯地太困，在忍哈欠而已。
　　老师敲了敲黑板，说这个公式运用半期考必考，罗琳在三声敲打中，抽回视线，继续看黑板抄写概念，没有让眼泪漫出来。
　　只要还有一位选手没有停下脚步，那么山尖连同赢家席位就会无限向更高的海拔延长。胜负未分，比赛没有结束。
　　蓝点信罗琳不会是她，也不会是琵琶班的小姑娘。

　　蓝点想得入神，猝不及防被下课铃打断，吓了一跳，接着被人拍了下肩膀，又吓了一跳。
　　一扭头，她更是直接惊呼地站起来：“星期八？你怎么又来了？”说完，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涂子录的座位，还好还好，人不在。
　　“哎哟，找到你了，你们这学校还真大。”
　　星期八依然是那个穿着皮衣、留着及肩长发的星期八，傻呵呵地笑：“我想过了，我还是要告诉袁颂我喜欢她。”
　　“怎么告诉？”
　　“所以我才来找你帮忙啊。”星期八神神秘秘地笑，“不是有人能看得见你吗，嗯，小水鱼？”

　　星期八见蓝点呆住，解释说其实他走出校门后骑着摩托晃晃荡荡，一个中午而已就反悔了。折返回七中，在操场上有班级在上体育课，走了一圈，很遥远地看见她和男生一起坐在树下，那个男生甚至还在写作业，特别认真的样子，于是他心想等下再来，暂时不打扰了。结果七中太大，重新再找他们就花了一阵时间。
　　他说，能不能让她去叫那个男生帮忙把他写过的情书转交给袁颂，她和男生关系好像很不错，男生应该会帮这个忙吧。
　　蓝点甚至听到一声不知从哪个方位传来的狮子怒吼，震耳欲聋，声波绕着圈，像一个巨大的旋涡把她吸进去。
　　蓝家基本没什么特别的家庭规矩，唯一一条三申五令的是“不能讲脏话”。
　　但是刚刚听完的那瞬间，她把星期八扯到教室外，脑子里只剩下脏话了，噼里啪啦，把他骂得一愣一愣的。
　　“你这人，看着挺乖怎么嘴巴这么厉害啊……”星期八扶着墙虚弱地说道。
　　蓝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火气就突然这么大了，转念好像有点过分，语气缓了缓：“你想让我怎么帮你都行，但你不可以找他。”
　　“为什么啊，你也帮不了我啊。”
　　“因为……就是不许找他，你少废话了，反正我能想得出办法。”
　　星期八仿佛没有听到，冲着她的背后，眯起了眼睛。
　　蓝点顺目光转身，看见了涂子录，带着笑地跑来，特别好看。
　　她的心底骤凉。
　　完蛋了。

　　体育课结束，涂子录去实验楼的多媒体教室听讲课，蓝点没兴趣，就没有和他一起来。其实莫名地有种空空的感觉，这阵子，他很习惯了学习的时候旁边有她在。
　　操场离实验楼近，涂子录和乔明川到的时候，教室很空，他们自觉地拉了两个塑料凳，坐在所有桌椅的最后一排，视野最差的角落位置。
　　预备铃打响，高三生陆陆续续坐齐了，袁颂也在。
　　她抱着笔记本，手指试探地伸出来，用很小的摆动弧度对涂子录招了招，涂子录也抬手示意打招呼。
　　袁颂抬起笔记本遮住嘴角和飞红的脸颊，跑开找了一个位置坐下。
　　乔明川忽然问道：“你发现学校的铃声的问题了吗？”
　　涂子录说：“弱了一拍。”
　　“嗯。因为我还以为你和我一样难过，所以当时才希望你留在没有人的空中花园待着，那样会好过一点。”乔明川扫过袁颂的背影，语气冰冷，“原来你不难过啊。我们不一样。本来应该一辈子记住的，但你忘得很快。”
　　涂子录知道她想表达什么，但无话可说，便由着她冷嘲热讽。
　　郑写匆匆忙忙地赶来，整个人快乐的像大大泡泡糖上的大大超人，往涂子录和乔明川身后张望：“高二就你们两个来了？”
　　“还有你啊。”乔明川说。
　　“对啊，除了我们三个呢？”
　　“就年段前三名有资格，你装什么。”她淡淡道。
　　郑写的嘴角垮塌，拉了张塑料凳坐下来：“她好凶哦。”
　　他装出一副抽抽搭搭的可怜样子靠在涂子录的肩膀上，鼻腔里喷着温热的气，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点开一个聊天界面。先前发了不少消息，满屏绿色，他在消息框打了好几行字，开头是：“阿点啊，刚刚我……”
　　涂子录不小心看到了。
　　然后他把椅子往后挪了一下，眼睁睁看着郑写失去重心，侧着倒下去，无动于衷道：“老师来了。”
　　“小录录你也好凶哦。”郑写坐起来时，故意吸了吸鼻子。

　　涂子录总忍不住把余光放在郑写的笔记本上，看见他只写了个日期，在角落画了一只《猫和老鼠》里的斗牛犬斯派克。
　　郑写洋洋得意地撇过头想给他看画，两个人撞上眼神的时候皆愣住了。
　　“你偷窥我啊？”
　　“没有，刚刚漏记了一个东西，想看看你写了没。”
　　“行吧，不过，你不觉得他压根儿没讲出什么新玩意儿吗，学校是不是被什么混子给骗了。诶——你居然真的在听这老师讲课。”
　　涂子录垂眼，看着自己写得密密麻麻的本子。
　　他也听过这些，但还是记了。
　　只是习惯性认真听课而已。又如何了呢，好好听课有多稀奇吗。
　　不知哪来的火在心中烧起来，这种情绪太不像总是保持平静的他会有的。
　　他“哗”地翻过一页，在空白面上压了压，继续看着黑板提笔。
　　谁也不知道，涂子录，其实你多小心眼啊。

　　“哎哟，找到你了，你们这学校还真大。”
　　上完课，涂子录迎着刺眼的光走出门，一个尘土飞扬、穿着工装的男人在楼梯中央，冲他憨厚地笑着，下半张脸的胡渣舒展开，像海胆壳一样。
　　闭目塞听。闭目塞听。闭目塞听。
　　他默念这四个字，冷着一张脸，向前迈步。
　　“涂子录！虽然不太好意思，但还是得特别谢谢你那天听我说那些话。”
　　和男人擦肩时，袁颂追了出来。
　　涂子录转过头，微微一笑：“没事。也谢谢你那天帮忙整理材料。”
　　袁颂双手紧紧交叉，眨眨眼，接着目光以他为中心开始游离，没有个落脚点。涂子录知道，袁颂看不见男人。在这里唯一能看得见男人的，只有他。
　　“没关系。”袁颂飞快地说完就跑回办公室。
　　“哎哟，小年轻，挺有意思。”男人笑道。
　　男人的声音很清晰，涂子录只将此当成缥缈的大雾，穿行却不留痕迹。
　　“哎哟，不调侃不调侃，怎么还不高兴了。我只是要你帮忙把我缝在被子里的钱交给我女儿，这也不过分吧，家里日子本来就苦，我老婆早走，女儿才十岁，好不容易老板高兴，在工地里给我们多发奖金，还没来得及存银行，本来想给她个惊喜，等放暑假带她去什么尼还是里的乐园玩，她同学都去过，就她没去过，求了好久了。要是被我工友发现那就完蛋了。除了你，谁帮我啊。我总得留点东西给孩子吧。”男人说着开始抹泪。
　　这不是第一次听这番话。从他上周某堂补习班结束回家，身心都太累，再加上漆黑夜里什么都变得不好判断，走在路上快撞到男人时，他不小心说了句“抱歉”起，就一直在听。
　　这也不是第一个找上他的人。而这又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忘记了。
　　穿过操场，同龄男生的篮球快乐激烈地敲打地面，咚咚咚，男人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在这样的鼓点里说出来的。
　　“行行好，你哪怕有一丝良心，我下辈子也做牛做马报答你。”
　　咚咚咚。
　　咚咚咚。
　　咚咚咚。
　　一直到走完操场，都只剩下打篮球的声音了。男人走了。
　　时间的节奏被篮球打乱，夏天的高温好像也能溺死人，热意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上来，侵入鼻腔和喉咙，不停往前走，都没有找到能呼吸的歇处。
　　想找蓝点，想见她，想和她说话。
　　涂子录浑身失力，撑着楼梯扶杆站了好久，突然开始飞奔。

　　这个世界仿佛有一盏只有涂子录看得到的聚光灯，降临在蓝点身上，周遭外物都能与她隔绝。
　　他笑着跑向她。
　　蓝点在看到他时，表情很怪异复杂。
　　涂子录皱着眉头，才发现她身边一直站着一个男生，吊儿郎当的模样，穿着皮衣和不知道哪所高中的校服，头发坠在脸侧像拖把。
　　直觉即刻做出判断。这个男生是岸半人。
　　蓝点好像不想岸半人看到他，所以忙垫着脚，挥着胳膊，扰乱岸半人的视线。
　　岸半人拍开蓝点的手臂，抬着笑脸，走过来：“兄弟，有件事儿想求求你。”
　　刚走一个，又来一个，没完没了。这世界果真安静不下来。
　　涂子录的太阳穴神经突突地痛，步伐却沉稳。无所谓了，他很擅长应对。
　　“我真的求求你。”
　　岸半人扣住他的肩膀，用力地把他摁在原地。
　　“帮我，看在她的份上。”岸半人说。
　　涂子录的眼睛瞬间熄灭了灯。
　　他回头，盯着蓝点：“为什么，他说，要看在你的份上。”
　　蓝点茫然地微张着嘴。

　　生死为此岸，传说，只有超脱生死、涅槃重生的圣人，才会渡河到达彼岸。
　　涂子录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时，小小少年，热血澎湃，以为后半句就是为他量身定制的。而现在想自己经过这一生，到最后应该也不会成为圣人。他不仅超脱不了生死，连自己都超脱不了，只会在无数个疑问里挣扎，一生混沌，得不出答案。
　　比如，为什么这个力量不偏不倚地在人群里选中他；为什么那么多人都在哀求他成为他们的神明，而他除了能察觉他们的存在，就毫无多余的能力，无法控制命运的方向，也无法负担灾难；为什么既然已经如此，却没让他同时舍去懦弱与悲悯的本能。
　　还比如，为什么这个陌生的岸半人说，他应该要看在蓝点的份上去帮忙。
　　空气中的光束不知何时如泡沫般破散，好像被泼了桶冷水，潮气长出了高温的刺，滚烫且尖锐。
　　可是我真的不是神，我只有十七岁，还以为至少你理解，你不是知道的吗，世界太吵了。涂子录的腿钉住了，望着蓝点，这句话迟迟说不出口。

　　“为什么是看在我的份上！我也想知道啊！你说啊！你这个狼心狗肺的王八蛋竟然还来挑拨离间！”
　　蓝点反应过来，狠狠推了一下岸半人的肩膀。
　　她嘴角上翘，双眼冒着愤怒的火焰，带着握紧的拳头胳膊伸直向后，像小企鹅一样，脸颊旁的碎发上翘，和气得微微抖动的鼻子接在一起，也有点像小猫。
　　蓝点生气一向有点可爱。
　　涂子录心底有一处柔软地塌陷，不禁一笑。
　　有她。
　　真好，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