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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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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慕容复是三更半夜时才回来的。一日未见他人影,萧峰不免隐隐忧心,傍晚同那小僧虚真打听他的去向,对方称早间玄净师父曾通传知客院众僧,一齐寻找慕容施主的下落,才过得一个时辰,便有僧人发现,他正在戒律院的一间偏堂里,只是端坐于案前阅览典章案卷。师父将人请回了知客院,之后未让他寻到借口离开半步,晚膳应是也一并在那里用了。
闻听此语,知他尚未惹出什么祸端,萧峰稍觉宽慰,结果却是直到夜静更深,他一人独守空室困倦已极,才听见房门吱嘎一声轻响,一个身影迅捷如燕般闪了进来。昏暗的烛火下,萧峰仔细瞧得那人正是慕容复,梗在心口的一块石头方落了地。但见他神色自如,淡淡道:“ 萧爱卿,你还没睡下?”好像这一天过得稀松平常,毫无异状,引得萧峰在心底咦了一声,犹疑片刻,索性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可是去寻令尊了?”
慕容复回答得倒也坦荡,“正是。”
“那——可曾寻见了?”
“朕自然查出了他的行踪,只是尚未见面。”慕容复解开衣带,将外袍搭上木架,顺手抄起茶碗饮了一口,才凝目看向萧峰,眼中似笑非笑,“萧爱卿是想一探朕的虚实?”
萧峰沉声道:“说与不说便都由着你。”
”好,朕也不怕你去告密,”慕容复斜坐上炕沿,瞧上去毫无倦意,昂然道:“朕一早就去逐间地巡察僧舍,当然不令那些小僧察觉,只见他们挑水煮饭,洒扫庭院,修习早课,其间确无家父的身影,想来他已不在此地。这几日朕有意随玄净在寺内各处游走,布局陈设自是了然于心,于是从西端的证道院开始搜起,一直到朕未曾涉足的戒律院。知道时候久了,那群僧人必满寺寻朕,便在那里歇脚避寒,果然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有小僧闯了进来。下午朕自然好生待在玄净眼皮底下,以免他们起了疑心,将家父转藏别处,”他轻哼一声,继续道,“方才趁夜色正浓,朕又依次找过各所院落,别处都没什么异样,只是最东端的菩提院大门紧闭,门前守了两个小僧——家父若不在此地,那可定是下山还俗去了。”
萧峰闻言暗惊,想起父亲确然同他提起,慕容前辈近日避入菩提院中,眼下当真被慕容复给寻到了。他不禁问道:“你刚才没有进去?”
慕容复摇了摇头,“今日时辰已晚 ,朕何必这时去搅扰他老人家。待得明天再作分说罢了。”
萧峰知他心意已决,不与其父相见岂肯善罢甘休,只得苦笑道:“你那天分明苦劝过一番,可想必令尊已放下尘心,并不为所动,明日却又待如何?”
被他这一问,慕容复的眼神一时显得涣散、怅惘,他低声念着:“明日……如何……”眉头紧锁,缓缓合上双目,兀自陷入沉思。萧峰从旁劝道:“先别想了,赶快休息要紧。”对方并不理睬,过了半晌,他的眼睛蓦地睁开,竟透出一股决绝之色。他利落地熄了烛火,背冲萧峰卧于炕上,萧峰隐约听得他最后一句低语:
“只待明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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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天刚破晓,萧峰便早早清醒过来,再难入眠。他预感到今日要有什么事情发生,只是与他并无牵系,他也难以从中插手。身旁的慕容复呼吸均匀,似乎尚睡得安稳,可萧峰侧头去看,只觉他躺卧的姿势好像一夜未曾变过。
过不多时,慕容复悄无声息地坐起身来,如往日那般,将自己收拾得整齐干净。等二人坐在桌旁用早饭时,萧峰忍不住讪讪地问道:“你可想清楚了,到底要如何行事?”
慕容复并不答言,只垂首喝着手中的一碗清粥。等他喝完,才抬眼看向萧峰,目光平静如水,声音也清冷得像一缕秋风:“萧爱卿不必替朕挂怀。朕既已封你当朝为官,今后无论为谁尽忠,想来都是一样的。”
萧峰一时不明这话为何意,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又继续嘱托道:“这些年你与令尊见少离多,如今要去寻他,这番心情我自能体谅,故而我不会阻你行事,也不向僧人们提前通传。只是你内伤未愈,到时莫要声张,溜进菩提院内与令尊说几句话,也算尽了一份孝心,可别与旁人再起争执,更是千万不要与人动武。”
“知道了,朕自有分寸。”慕容复的态度不置可否,起身理了理衣衫,随即飘然而去。可自他迈出门槛,身形消失不见,萧峰便心神难宁,没来由地一阵阵烦躁,一时只想闯入菩提院看个究竟,又觉此举莽撞不妥,自顾自地言道:他去寻自家爹爹,我跟着瞎凑热闹,岂不是自讨没趣!
两相为难间,他已将壶中茶水饮个精光,遂撂下茶碗,提一口气欲打坐运功。合上双眼,只觉身下如坐针毡,五脏六腑被文火烤着,十分煎熬难耐。“我这回可是要多管闲事了!”半盏茶功夫后,他终于长叹一声,支起拐杖,也疾步往外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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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未行至菩提院前,隔着院墙,竟隐约听得拳脚相接之声,萧峰悚然一惊,连忙加快脚步,转过弯来,果见慕容复赫然立在门口,身畔数十位僧人已成合围之势,群僧衣帽分色,或红或灰,或黄或黑,有几位手中竟提了兵刃,或杖或铲,兵锋皆对准慕容复,他们足下不断变换方位,左右翼卫,前后呼应,萧峰当即认出,这是罗汉阵的步法。
慕容复傲然注视周围变动的阵形,身姿未动,只提起右掌,凝运功力,高声道:“你们再不让开,就休怪朕手下无情了!”
带头一僧断喝道:“少林重地,岂容擅闯!”言罢,忽以手势示意,众僧齐上一步,将敌手合围在垓心。慕容复双掌分击各路攻势,自能一一化解,不伤毫发,但骤然间却也是难以突出重围,这时,忽又有四僧从战圈之外纵跃而来,踩上同伴肩膀,如跳木桩般在其上辗转腾挪,避过慕容复的掌风,其中两人趁他分神对付余下众人之际,抢到其身后,高举方便铲,就要直劈下去——
“住手!”萧峰一声虎吼,情急之下,以内力将手中拐杖凌空一掷,但闻呛啷一声兵刃交鸣,那支木杖挡下两柄铁铲,其凌厉之势震得二僧虎口迸裂,双铲脱手而出,杖身也随之断为三截,滚落地上。
众人俱是一惊,待看清来人是萧峰,才纷纷停步罢手,面带疑色。慕容复瞪了萧峰一眼,也是有些诧异,道:“爱卿怎么也跟来了?”
萧峰一瘸一拐地走至近前,无奈道:“方才还嘱咐你不要和人交手,你可倒好,偏要反其道而行,亏得我赶过来了。”又双掌合十,对众僧行了一礼,“还望各位师父见谅,我看这其中必是有些误会。”
慕容复冷哼一声,“谁要你来护驾,朕还对付不了这几个小僧不成?”
萧峰自知刚刚那招有惊无险,若他不来相救,慕容复使出家学斗转星移,那二僧当然难敌,但双方动了真格,手下不再容情,僧人们势必要负伤,慕容复运使真气,也恐有旧疾复发之虞。见慕容复神色倨傲,他连忙使个眼色,道:“这里由我来和师父们分说清楚,你莫要插手,去做你自己的事要紧。”
慕容复随即领会,向萧峰略微点头致意,长袖一拂,阔步往菩提院大门走去,几位僧人欲再阻拦,却听萧峰道:“众位师父,咱们借一步说话。”碍于萧峰之言,只得任他自行步入院中。
很快,慕容复穿过前堂,直趋后殿,在后院门口止住脚步,只见院门敞开,三尊佛像并列于殿上,佛像前点着几盏油灯,昏黄灯光下,只有一位老僧盘膝坐在蒲团上,虽穿着和其他僧众一样的灰布僧袍,背影却是再为熟悉不过。
“父亲!”慕容复轻声唤道。
慕容博并未转身,只停下了口中诵经念佛之声,缓缓道:“慕容施主还未放下。”
“父亲——”慕容复又急切地喊了一声,“孩儿想清楚了,纵然得了这江山与皇位,一人独守又有甚么意思,这世上孩儿最放不下的,便只有您了!”
一时间,殿上一片寂然,惟有烛火摇曳,佛像慈悲。过了好一阵,慕容博长叹了口气,立起身来,举步走出殿外,慕容复见此,面露欣喜之色,忙迎上前去,随后郑重地跪到自己父亲身前。
“施主不必行礼,请先起来罢。”
慕容复摇了摇头,“但求父亲应允孩儿一事。”
“万事万物,皆有因果。缘分起时,如期而至,缘分尽时,强求不得。”
“——孩儿是想请您身登大宝,成为大燕皇帝!孩儿自当退位于东宫,尽心辅佐,必令父皇高枕无忧!”慕容复抬头看向其父,目光灼灼,一片赤诚无瑕。
慕容博浑身一震,不由往后退后半步,口中喃喃:“大燕……皇帝……”,这四字竟忽地勾起陈年往事,电光石火间,他仿佛看见自己身披龙袍、头戴冕旒,身前群臣俯首叩拜,他不住呵呵干笑起来,仰面朝天,触目却是一片苍茫空旷。
“晚了,晚了!想我先祖慕容彦超威镇四方,慕容龙城名扬天下,到底无所建树,郁郁而终……我自幼时起便心怀复国之志,纠集人众、聚财聚粮,一生为此奔波劳碌,什么挑唆暗算、偷盗诈死的勾当全都做尽,却又如何、又如何了……”他瞪大双眼,一时只觉自己已近风烛残年,营营苟苟,复国之望却无一星半点,心神狂乱不止,双手在空中乱抓乱挥,好似要留住些什么,复而对着自己空空的两手,怔在原地,好半天功夫,猛地双拳紧握,像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是了——是了!什么复国,什么皇位,都是空罢了!诸法空相,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更没有王霸雄图、千秋功业!正是如此……阿弥陀佛!”
他高声连念数声佛号,这才缓过神来,见慕容复仍跪在地上,愕然望着自己,才意识到方才尘心激荡,恍然失态,不禁面色一沉,道:“小僧到底修行不够,一时起了贪念,实在惭愧,从此更要日夜精勤,以求断惑证真。小僧是断断不能应允施主的请求了,施主请回罢。”
慕容复脸上现出惶惑不解的神色,“大燕故国已然兴复,父亲何必感伤?更无需在此地蹉跎岁月,父亲若为哪个僧人所强留,有什么难言之隐,和孩儿直言便是,我倒要看看今日有谁能阻得住咱们父子!”
“看来施主不破除此业障,是万万不能醒悟的了。”慕容博若有所思,忽然间蕴蓄内力,一声断喝:“复儿,回头罢!”声音一出,如雷贯耳,摇撼心神,“你且好好看看,大燕在何处,你的万千臣民又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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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萧峰出面替慕容复解围,和众僧一番交涉,得知原来慕容复先前点了守门两位小僧的穴道,便欲闯入院中,可巧适逢一群达摩院的武僧路过此地,当即一拥而上,双方这便交起手来。萧峰与众人详说了慕容复的来由,自是一分存了拖延时刻的心思,群僧听后面面相觑,因菩提院曾有秘传经书失窃,防备尤为森严,故而皆不能做主,任由慕容复去留自如,当下分作几路,各去向方丈玄寂、知客院首座玄净等高僧禀报。
众僧散后,萧峰一时不见慕容复出来,便举步走进院内,越过前堂,远远望见后殿里的三尊佛像依旧庄严屹立,却不见当初的那面铜镜,想来那日打斗中铜镜碎裂损毁,《易筋经》又被盗出,此后未再重新添置,而乔装改扮来此地盗经的阿朱也早已不在尘世,当真是风月无情,旧游如梦。
他心下怆然,好半天只愣愣盯着被修缮得完好如初的佛像出神,浑没在意慕容父子在庭院中的对话。突闻慕容博灌注内力的高喝“复儿,回头罢——”,着实吃了一惊,跛着脚往外赶出两步,迎面正对上了慕容复茫然失措、甚至在求助乞援的目光。
慕容复真的回头了。猝不及防间,那吼声震得他双耳嗡嗡作响,头晕目眩,只觉身子在虚空中浮浮沉沉,失了方向般四处飘荡,一会儿飞到一处,只见兵将厮杀、天昏地暗,旋即又换作了古道残阳、荒草枯井,已不知今夕何夕,自己又身在何地……
待得眼前迷幻散去,他双膝一软,以手撑地,勉强支持住身体,朦胧间却见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向自己走来,似旧相识般,那人的名字冲口而出:“萧……峰……”
萧峰也是被他唤得一愣,伸手去扶,这一抓触及脉门,但觉脉象急促,真气似在体内狂奔乱突,他心下骇然,正要令慕容复调息吐纳,慕容博喝声又起:“痴儿,还不醒来!复燕固然无望,你自甘沉湎幻境,岂不可笑之极!”
“你、说……什么……”慕容复张了张口,勉强自喉间吐出几字。
“我且问你,大燕是如何——”慕容博欲待再言,忽被萧峰厉声打断:“等一等!”
慕容博这才像刚看到萧峰一般,施了一礼,道:“萧大侠,你好啊。你也知晓小僧和这位慕容施主间的牵连,小僧正欲了结这段尘缘,如有冒犯或不是之处,还请萧大侠指教。”
萧峰愠怒道:“慕容前辈言重了,这原是你们的家事,我与他非亲非故,怎说得上指教?”低头瞟一眼慕容复情形,见他一副失魂落魄模样,又道:“但他拜山那天,神僧已瞧出他身患经脉瘀滞之症,这一节您也是知道的。这几日我与他一处起居,已是亲眼所见这病的凶险,要是此时引它复发,可当真是大大的不妙!”
慕容博语音平静,“萧大侠的仁义之心,小僧万分感念。但今日机缘已到,是该铲除他的心魔了。”
这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杂沓之声,玄寂、玄净等僧赶了过来,众人围拢在他们身侧,皆默然望向他们三人。萧峰环顾周身,见父亲也在当中,一时间胸腔翻起阵阵酸涩,但竟分毫无法宣之于口。他握紧慕容复的手腕,知道事不宜迟,这正是他需要自己施以援手之时,对方也未作挣扎,似已交付了全然的信任。刹那间他一念生出,随即定下主意。
“不是现在。”他缓缓摇了摇头,道:“他既伤病未愈,身边无人照管,慕容前辈又决意不会再次同他入世,若是此地此刻,在少林寺中当着我们的面清醒过来,却要他如何自处?”
慕容博被问得一怔,竟是无言以对。萧峰不再理会,转身拜倒在萧远山面前,肃然道:“爹爹,孩儿在雁门关时,以为咱们父子已是生死离别,再无重会之日。不料竟能回归寺中,多日以来蒙您教诲,当真此生无憾!只可惜孩儿无缘侍奉尊前尽孝,请您此后保重罢!”言毕,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方站起身来,又对玄寂、玄净、扫地僧、慕容博等人一躬到地,道:“萧峰受众位师父救治之恩,感激不尽,无以为报。我身为少林俗家弟子,在寺中避居数月,实在愧疚难安,如今已无大碍,不敢再叨扰下去,这便向师父们辞行了。”
玄寂等人出言挽留,被萧峰再次谢绝,知他心意已决,只得作罢。萧远山面露伤怀神色,交代了两句,要他好生珍重,便垂头默然无语。萧峰一拉慕容复,将他从地上拽起,道:“我带他一道离开,昔日承慕容前辈渡气疗伤,此恩自当相还,我定将他治好了,前辈不必挂念。”
扫地僧合掌叹道:“善哉,善哉!二位虽欠了点大彻大悟的缘法,但经此一劫,日后若能尽弃前嫌、解开心结,那也极好。”
众僧闻扫地僧已如此说,便不再拦劝,人群侧身让开,注视着萧峰携着慕容复穿过庭院,踉踉跄跄地一路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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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峰、慕容复二人从少林寺后门出来,顺着蜿蜒山路而行。先前慕容复全无防备之下,被慕容博灌注内力的喝声震得心神大乱,一时也不知周遭发生何等变故,浑浑噩噩地任由萧峰拉着,梦游一般随他而去。但觉浑身虚浮,脚下无力,脑中只响彻着一个声音,如洪钟大吕,盘旋往复:大燕在何处?万千臣民又在何处?
待他神智清明了一些,发觉自己置身于密林间的一条小道上,不禁愕然止步,又感手臂被捏得生疼,但有一股浑厚内力经臂上的少阴心经流入体内,推动真气和缓运转,不致失去控制。他望向牢牢抓住自己的那人,那张面孔分外熟悉,却一时想不起他是谁来。
“你好些了么?”萧峰也停下脚步,关切地问道。
“朕……我究竟有没有兴复大燕,身登大宝……你、你又是何人?”慕容复声音发颤,几缕碎发被强劲的北风吹得扑上面颊,又添了一分仓皇狼狈之色。
萧峰小心翼翼地抬手,从他苍白的、冷汗涔涔的前额抚过,将发丝拨到一旁,好像触碰的是琉璃瓶上的一道裂痕。他扯了扯嘴角,勉力微笑道:“慕容公——陛下说笑了,我这萧爱卿的称号还是你写了诏书,亲自封赏的,陛下这会儿怎么就认不得我了?”
“啊,萧爱卿,原来是你。”慕容复这才恍然忆起,但觉思绪起伏,仍然安不下心来,“朕、朕去求肯父亲回宫,父亲方才说了什么……朕又怎么会同你到了这里?”
“也没什么,令尊尘缘已了,自是不能应允你的请求,便托我照顾你,将你的内伤治好。少林寺并非久居之地,咱们就下山来了。”
慕容复将信将疑,呆呆回想了好一会儿,黯然道:“朕以皇位相让,他仍然不为所动,这便如何是好……是我做错了什么事惹他生气么?”
萧峰皱眉道:“你别瞎想,令尊同我爹爹一道了断尘心,只求解脱。你瞧,我爹爹不也没同我一起下山?他们两个相伴修行,倒得清净自在,咱们还是识趣些,快快走罢。”
慕容复朝身后望了望,确实不见第三个人影 ,心中暗想,先前我见过那个老僧每日伺机来与他攀谈,竟也铁了心肠留在寺里,看来此人说得不错。只有苦笑一声,兀自叹道:“朕此前蒙受父亲不断的叮嘱,除中兴大燕,天下更无别般大事,便从来都以为他同朕一样,最大的心愿就是复国称帝。看来,是朕全然错了……”
闻听此言,萧峰心下一阵难过,好像感同身受,与他经历了一般的痛苦。他低声道:“我又何尝不是。我也曾一厢情愿,以为爹爹若能早些探寻到我的下落,父子俩一同北归故里,又怎会接连发生那些祸事……可惜他终是放不下仇怨,竟宁可多年不与我相认。”
慕容复怔愣片刻,不免有些好奇,动了动嘴唇,问道:“那……那是怎么回事?朕倒不知了。”
“好,咱们先走,待我路上慢慢说与你听。”萧峰手上用劲,蓦地把人往他身前拉近,随即一条手臂横揽过对方肩头,将自己半边身子的重量压了上去。他失了拐杖,一路行来,伤腿渐感不支,每次落脚都是疼痛刺骨,再难以独个儿支撑着在此久立。慕容复闷哼一声,但见他一条腿无力地曲着,上面裹了层层布条,也不着恼,只将背脊挺得笔直,一只手搭上萧峰腰际。萧峰原比他略高一些,以这姿势借力自更加容易,直令他大感受用。
“等等,你这是要带朕去哪儿?”两人配合着往前行了几步,慕容复疑惑道。
萧峰抬眼望去,只见群山起伏,树高林密,山路绵延不绝,消失在视线尽头。他吐出一口浊气,顿觉胸臆舒畅,扬手往远处遥遥一指,正是昔年自己与义父母一起住过的房舍所在。此时相距尚远,视野尽为林木枝桠遮挡,尚不能分辨出土屋的轮廓,但他知道,它就在那里,无论什么时候,它都在等他如儿时那般砍柴归来,轻快地跑进院子,推门而入。于是,他朗声道:
“咱们回我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