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睛》一只白影

170、城镇之下

　　出了茶馆，郭雨略作思考，顾自往最近的布库塔镇走去，插在兜里的手握得很紧，胸骨阵痛让她刚换的内衫又汗了个透彻，一向笔挺的脊背弯了些不算明显的弧度，她把心痛的原因归结于外伤的牵扯。

　　衣服依然是纯黑色的运动服，拉链被拉至最上，露着一双不显情绪的紫眸，风把薄凉吹进眼睛里，化不开眉间的伤愁，竖起的衣领掩不住因发烧而红艳的薄唇，衬得雪白的肌肤更若凝霜，也无形中添了一股不近人情的冷。

　　郭雨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钟爱这种夜间死寂的颜色，但黑色这种保护色能带来一定的安全感，又能掩盖受伤流血的艳红色，用来自欺欺人足矣。

　　清竹跟在后面，背上背着个竹篓，她垂着眸，无精打采，恹恹欲睡，连那脸上月牙状的疤痕都成了暗色，她冷得抱着胳膊牙齿打颤仍然挡不住卷席的困意。

　　鬼门十三针让她从阎王爷那抢回了虞朝，所以她现在全身发寒如坠幽冥地府，内外两件单薄的素衣全然不够御寒，何况这三月初的天气尚未开春。

　　即使前面的郭雨步频不快，但她腿长步幅阔，因此清竹每走三步需加快一次脚步追上，才能保持不被甩太远的距离。

　　没一会儿，善轱镇的牌匾随着二人一前一后的离去变为小黑点，再至整座小镇消失在视野里完全不见原来的古色古香。

　　她们走的这条马路通往最近的布库塔镇，由于还在安全区外围，附近到处是废弃的汽车，能用的零件早被幸存者们搜刮干净，青苔和不知名的野花野草是它们最新一批乘客，不出意外的话也是最后一批。

　　脚下偶尔会踩到枯骨，从水泥地缝挤出的杂草生命力异常顽强，它们扎根于地缝，缠绕这些遗弃的枯骨，不客气地汲取这些回归尘土的尸体，以血肉为养料，以白骨为攀枝。

　　这座被遗弃的城市早已看不清文字，曾经的水泥森林被不知名的植被缠绕覆盖，大自然重新夺回属于它们的绿意盎然，那些楼房转瓦在岁月的流逝中慢慢化为一捧流沙，步入新的轮回。

　　走了许久，郭雨来到布塔库镇的安全区范围，路上遇到的丧尸皆被后来居上的林霜清理了个干净，最厉害的是一只五级丧尸，凭她四级邪师的实力收拾起来不费吹灰之力。

　　前方的公路与先前所走的路有所不同，它的地基是离开地面的，以磁浮力场浮在一人高的半空中，足有四辆卡车之宽，其中一头连接前方布塔库镇的入口，另一头绵延至远方不见尾端。

　　它还多了层透明的液态屏障，屏障隔绝系统优异，即便是能嗅闻人类气息的八级丧尸亦是察觉不到里面的车辆人往，美中不足的是不能像笼罩在城市上方的屏障隔绝视线。

　　清竹抬头看一眼盘旋在屏障上方的飞禽，嘶叫声颇为聒噪，她摇了摇头，掩了个哈欠，泪眼汪汪，再往前一看，郭雨已经走了数米，忙加快脚步追上。

　　临近布库塔镇入口处，从头至尾无一人说话的队伍由领头的郭雨率先打破安静。

　　“把这个药交给虞朝，她们中了莲山奇的毒。”

　　林霜接过郭雨丢来的白色小药瓶，上面密密麻麻的标注不知是哪国文字。

　　从宁森渁和那位管家的对话中显然虞朝等人的毒已被清竹解掉，况且司徒让她以郭雨下手的身份寸步不离。

　　片刻思考间，林霜看向郭雨的背影回道：“郭小姐，她们的毒已经由清竹小姐解了。”

　　郭雨微微一怔，心里有那么一瞬间的失落。

　　她最终什么都没能帮上虞朝。

　　虞朝突然离开，仓促的连行李都没带走，郭雨猜测宁家有急事，所以宁谋元才特意来接她，可连一声招呼都不打，甚至叫她别去找她…

　　想着想着郭雨唇角噙上一丝苦涩的笑，微微叹了口气，说：“那就扔了吧。”

　　不过就算虞朝再生气，宁森渁想要替虞朝打抱不平，又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

　　“等等。”

　　林霜刚松一口气，心又被郭雨的话提了起来，“郭小姐请讲。”

　　郭雨转过身，见清竹抱着胳膊，冷得浑身发颤，脸颊有一缕不正常的红晕，恐怕是发烧所致，穿这么单薄又不是界邪体质，就算是世外高人也经不起这天气冻的。

　　她这么想着，但并不打算出言提醒清竹多添衣服，而是冷淡地收回视线，看向林霜，淡声道：“你亲眼看到的清竹解得毒？”

　　林霜：“没有，是听宁家管家说的。”

　　郭雨勾唇，点点头，漫不经心道：“那就是了，你当做没听见，去把这解药交给虞朝。”

　　见林霜犹豫不决，郭雨心里嗤笑，知道她和司徒达成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协议，否则以司徒的性格，绝对不会允许一个背叛她的人好端端地活在世上。

　　她面上笑意温润如风，眼底藏着看穿一切的讥讽，“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她在哪，想跟着我就给我把事情办好，否则从哪来滚哪去。”言语里威胁意味赫然。

　　林霜心一惊，对视上郭雨的眼睛，后背肃然发寒。

　　这眼神她太熟悉了，六年来她几乎每天都能看到这样的眼神，似笑非笑，所有情绪隐藏在雾中，如同温柔乡里藏着一把利刃，不合心意就会图穷见匕。

　　只不过眼前这双眼睛的主人比起司徒尚且稚嫩年轻，还不会从心所欲隐藏暴躁的戾气与赤裸裸的杀意，但她的身上已有了那银发灰眸女子的影子。

　　林霜低下头，以手捂心口位置，弯腰标准四十五度，手心全是汗，这是她第一次以最高礼对待郭雨，这种臣服归顺的姿态往常只有邪协主教司徒才有资格享有。

　　“是，郭小姐。”

　　郭雨冷哼一声，眸里写着不屑，转瞬间收敛的无影无踪，神情漠然，转身继续向布库塔镇走去。

　　“站住！”

　　守在入口处的检测员拦住郭雨，巴掌大小的检测仪顺着几人扫过，罗列出“一级邪师”，“正常”，“四级邪师”的字样。

　　那检测员脸色瞬间变了变，其他人也立刻提起警惕，郭雨和林霜的心口处和额头上多了许多红点。

　　相比于蓝海市强大的实力压制力无惧邪体闹事，一些规模较小的城镇对待邪体的态度则显得不那么友好，又或者说更加谨慎。

　　“你们俩把这个带上。”

　　检测员递来两个黑色项圈，项圈下方坠着一个类似铃铛的挂饰，它的威力相当于一个炸弹，足以将人的头颅炸成碎渣。

　　项圈上精细的体感元件能够检测邪体嗜血发作，一旦检测到会发出三次警报，同时提醒周围人保护安全。

　　警报消除的条件有三种。

　　在三次警报结束前，要么邪体恢复正常、要么项圈连同主人离开城镇检测范围内、要么由管理人员主动解除引爆指令。

　　除了这种标志明显的项圈，其他城市还有别的预防手段，总而言之，目的都是为了保护平民安全，更赤.裸一点来说，是为了区分邪体和其他人。

　　林霜下意识地去观察郭雨的脸色，她经常出入大大小小的城市为司徒办事自然知晓这些，但郭雨不同，她从未去过这些小地方，更没有去过世界的角落。

　　被司徒教导的三年期间也只是在金阁楼所在的洛斯市活动，此后历练的地方还是全世界最自由最开放的底格里斯，回国后也只局限于蓝海市这种超一线城市活动。

　　某种程度上来说郭雨被司徒保护的太好，邪体禁止从事学术职业，所以司徒为她建造了一栋生化大楼，研制新型人造仿血造福邪体是假，让她有机会泡在最喜欢的实验室才是真。

　　然而林霜没有从郭雨脸上看出一丝一毫不满的情绪，郭雨接过项圈，左右翻转两圈，略微扫了一眼，戴上脖子，扣上皮带。

　　林霜有些惊讶，本以为像郭雨这样骄傲的性子绝不能容忍这种羞辱，甚至可以说是践踏尊严的事情，但她佩戴的动作自然，神情自若，没有为戴上家畜似的项圈感到羞耻，仿佛只是佩戴女生用来装饰脖颈的choker。

　　林霜接过另一个项圈戴上脖子，跟随郭雨和清竹一前一后进入布库塔镇，她得借用这里的电脑追踪虞朝的位置。

　　在郭雨和林霜佩戴好项圈的时候，检测仪上原先代表两人邪师等级的后面跳出安全二字，那检测人员如释重负，她们身上的激光瞄准点也一同消失不见。

　　刚进城镇，最显眼的是一马路的路边摊，吆喝什么的都有，唯独没有卖食物的商贩，交易的货币是全世界通用的金银铜币和国内流通的纸币，电子支付在这种小地方几乎灭绝。

　　周围建筑皆是清一色的砖瓦建筑，灰扑扑的色彩低沉，远处的化工厂烟囱排放着不知名的气体，没有蓝海市科技繁荣，也没有底格里斯的高楼大厦。

　　街上来往的车辆大多数是军用吉普，在坑坑洼洼的水泥路面颠上颠下，避让的镇民穿着朴素，裹着厚重的棉服搓着手哈着气，神情不满又不敢说，智能加温的衣服早已成了时代辉煌的过去。

　　这座城镇如同倒退了一百年，毫不夸张的说甚至不如一百年前的城市，至少那时候商场还有4D屏幕，而这里的商场更像是上个世纪哪个乡沟里的菜市场，臭水沟里的味道令人只想皱眉头快点离开。

　　林霜目光锁定角落一家网吧，看着前面郭雨的背影，垂首说：“郭小姐，那我先去找虞小姐了。”

　　得到一声不咸不淡的单音节“嗯”。

　　在这里认路并不难，郭雨很快找到了当地一家诊所，然后发现这里排队的人一直排到了诊所门口，门口贴着的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拒接YT！】。

　　每个字黑色加粗，足有巴掌大小，生怕人看不清。

　　有人发现郭雨脖子上的项圈，戳了戳旁边的同伴，目光畏缩着上下打量她，却迟迟不肯收回视线。

　　清竹对此感到颇为奇怪，她看了看郭雨，只见她垂眸望着那张纸，神情淡漠，长长的睫毛冷漠地垂着，莫测的眸子情绪被遮掩，面上看不出心里想了些什么。

　　脖颈上黑色的项圈固然是焦点所在，然而那白皙修长的脖颈完全征服了带有束缚羞辱意味的项圈，让它沦为一件养眼的配饰，高冷的气质里揉进妩媚性感，一张漂亮的瓜子脸回头率几乎百分百。

　　更何况，这里只有她一个邪师。

　　直到郭雨离开这家诊所，那些不怀好意打量她的人也没能得到一个正眼，有些不务正业的人向郭雨吹口哨，嘴里说着下流低俗的话，郭雨对此的回应统一是无视。

　　他们踩着邪体低微的身份，但却没胆子真的动手动脚，毕竟面对同异能人战力相当的邪体，稍有不慎失去的可能不只是调戏的手。

　　但若只是吹吹口哨过过嘴瘾，邪体也只能忍气吞声，否则一旦非自卫率先动手将被毒打一顿，然后被拉进黑名单，扔出城镇，永生不得进入该城镇，当然这规则只是针对邪体。

　　郭雨穿过两三条街区，终于找到一家接受邪体的医院，医院规模中等，邪体有专门的等待通道，只有内科和外科两个确诊室，不像普通人划分的详细，医生也是邪体，无需挂号。

　　诊室门口排队的很少，一共只有三个，两女一男，脖子上戴着与郭雨一样的项圈，手里拿着病历单，个个面黄肌瘦，形容枯槁，双目无神。

　　清竹蹙眉不解，“我听说邪体身强力壮，体质超于常人，这怎么…”

　　郭雨瞥一眼那三人，“谁饿久了都一样。”语气平淡如凉白开，不掺情绪。

　　忽得想起自己没钱，郭雨皱了皱眉，打算先弄点钱再看伤，前脚刚出门，就听清竹的声音传入耳中，“姑娘是找这个吗？”

　　郭雨回头看去，只见清竹从竹篓里取出一只黑色的钱包和一只黑色的小布袋，拿在手上扬了扬，“这是林霜小姐路上交给我的，她说这是司徒小姐为你准备的东西。”

　　郭雨蹙眉接过，布袋很沉，是一袋金币，钱包里除了大量金钞，还有一只最新款的手机，夹层有一张黑卡和一张白卡，附带一张纸条。

　　【黑卡大城市使用。白卡皆可使。】

　　看着手里这些东西，郭雨一直不起波澜的脸色变幻无穷，她看不懂也猜不透司徒的心思。

　　一面无微不至地照顾她，一面又用她在乎的一切威胁她伤害她。
　　一面对她毫无保留地倾囊相授，一面又用不可理喻的手段折磨她惩罚她。
　　一面暗中保护远在异国他乡历练的她，一面又安装摄像头偷窥她的隐私。

　　类似的事情太多数不清，每当郭雨以为司徒是真心爱她的时候，司徒总是能做出一些逼她发疯，想要杀了她的事情，可又无法对一个救她性命的老师下手。

　　十七岁那年刚被带去洛斯市，那一整年司徒是她的老师，更像她的姐姐，原先为了救虞朝心不甘情不愿许下的三年誓约逐渐变得心甘情愿，刚对司徒有所改观，司徒偏偏给她下药要睡她，之后更是…

　　总之她看不懂司徒的，也不想用她给的东西。

　　郭雨把那袋金币和钱包重新扔回清竹的竹篓里，打算去镇子上的擂馆赚点外快，刚准备离开，就捂着晕眩的脑袋，站不住晕了过去。

　　胸口牵扯的疼痛并非消失无感，一路以来伤势一直在加重，断骨摩擦脏器，脏器在自愈能力下不断愈合，只是郭雨不愿弯了脊梁，心里堵着一口气，跟自己怄着一口气。

　　“所以她胸腔积淤了这么多血，你就放任你朋友一直走路？还好就在医院，休克还能救回来，要是晚点…”医生指着片子，无语地看着清竹。

　　清竹被医生看得很无奈，先不说郭雨不可能听她的话，她的身体也有恙，怎顾得上照顾一个犟驴？

　　即使如此，清竹还是从椅子上站起来向医生作了一揖，“抱歉，是我考虑不周。”

　　医生，“让她先住两天院看看吧。”

　　清竹，“好的，有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