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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无情客演说无情事,多情人共解多情心 ...

  •   “这谁又知道,毕竟他也算是有了孩子了,至于那个女人,也就无所谓了。这丧妾之痛,怎比得上得子之喜?更何况,她也不过是一个没名没姓的青楼女子,他原也没怎么将她放在心上,不过是一时新奇得了来罢了。若是能有个孩子,那自然便是上天眷顾他了。”
      “唉,乱得很,乱得很呐,到底可怜了那女人,既没有得到该有的位分,连自己的孩子也失去了,怕只怕那孩子日后不记得自己的母亲,‘认贼作母’了。”
      “算了,到底别人的家事,何苦来,咱们还是安心些听曲吧。”
      “说了这半日,这曲我是越发听不懂了。”
      “这是旧时教坊曲子词‘悼秋情’,原是由宋时一则民间故事演化而来的。讲的是当时秋河坊边一个浣衣女,爱上一个行路歇脚进京赶考的书生,两人以书帕相交,私定终身。书生一去高中,春风得意,欲待安身立命之后再付花前之约。浣衣女日日苦等不归,迫于权力不得已嫁入豪门。当书生归来,雨中漫步秋和坊欲要寻回浣衣女,却只见她高坐别人轿内,心灰意冷。却不料当晚浣衣女私自逃出来面见书生,陈说当年苦楚,怎奈书生执念已生,难以回头,浣衣女为表心迹,出门投入秋河而死。书生心怀愧疚,亦兀自跌入秋河之中,与浣衣女共赴黄泉。”
      “果真是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呀。”
      庭芳伴着他的讲解,听那曲子唱道:
      秋风清,秋月明,
      秋雨落,秋山空,
      秋船渡,秋人泪;
      遥相识,遥相顾,
      遥伤别,遥心知,
      遥路远,遥情浅;
      情切切,痴心不改,
      两依依,芳心永随,
      思幽幽,千载奇缘;
      一朝终恨别时远,此生只叹聚无多,
      当念着山高路远,杳杳归途,
      当期着他乡明月,皎皎漆眸
      怎奈何,又奈何,无奈何,
      原是帽带金钗,
      不及当时
      书帕两相知,
      又怎知,
      造化弄人意,
      空只留,
      一对苦鸳鸯,双双远飞离。
      此时,只听一声裂帛之音,原来是台上之人琴弦断裂了,想必是情到浓时,不可自拔之意。
      台上之人有些吃惊,怔怔望着手上的琴。
      庭芳兀自起身向外走去,不一会儿便有一个女人进了去。
      庭芳在一旁的桌子边喝酒,拒绝了过来的女人。才只喝了一杯,那女人便已经站到了他跟前,庭芳抬头看见她,起身道:“姑娘有事?”
      “多谢您。”
      庭芳温柔一笑道:“姑娘不必如此。”说着,庭芳兀自从身侧解下一枚玉佩递给她,道,“姑娘的恩情,我满庭芳无以为报,姑娘若不嫌弃,还请收下这枚玉佩,以慰我的心意。”
      照离看那玉佩,晶莹剔透,质地不凡,上面用金丝刻着几个字: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角落里,还有一个“芳”字。
      照离看着那几个字,不觉脸上有微微的热,猜想这玉佩一定是极重要的物事,不肯收下。
      庭芳倒是没有多注意,只因他现下身上只这一件珍贵的东西了,道:“姑娘若是不肯收,真真要使我难堪了。”
      照离无法,只得收下,道:“庭芳先生可否愿意到屋子里坐一坐?”
      庭芳刚刚听那两人的对话,还以为她真的似那般难亲近,没成想,她竟是这样极温柔的人,便道:“姑娘若不嫌弃,我答应便是了。”
      庭芳同她并肩上楼,进了屋子时不免吃了一惊,只因她的屋子全不似那样大张铺陈,而是素雅得很。屋子同她的身上一样,香是淡淡的,也是幽幽的。屋子的墙上挂着一副画,是空谷中一枝兰花。
      桌子上放着一副字,写道:
      兰叶春葳蕤,
      桂华秋皎洁。
      欣欣此生意,
      自尔为佳节。
      谁知林栖者,
      闻风坐相悦。
      草木有本心,
      何求美人折!
      这字称不上多好,到底透着些小女儿的情态,似乎与这诗的志趣不同,可看见她的样子,却也饶恕了。
      照离取了茶出来,一见他看着那幅字,急忙敛了起来。
      庭芳笑道:“何必掩着,写了字若是藏起来,还有什么意思?”
      照离笑道:“不是什么好字,不过是写出来玩而已。”
      “姑娘的字,真真同人一样。”
      照离偏头作不解状,庭芳微微一笑,道:“我是说,姑娘志趣高洁,果真如同春之幽兰,秋之桂华。”
      照离笑道:“先生过奖了,我不过是一个俗女子。”
      庭芳笑道:“姑娘何必谦虚,俗女子才最是可爱真实,历史上那些有名有姓的女子,哪一个不是俗女子?”
      照离白皙的脸上现出略微的红,只不过因为胭脂,旁人看不出而已,庭芳自然也是如此。
      照离转身放了字,回转身,道:“庭芳先生请坐。”
      照离倒一杯茶,道:“您请尝一尝,不知道您喜欢什么,只有这龙井了。”
      庭芳喝了一口,道:“嗯,是好茶了。”
      照离笑道:“您喝得惯便好。”
      此时窗外夜雨潇潇,在那灯笼之下,越发显得幽暗迷离,这时候一阵风进来,那雨便纷纷扫了进来。恰好这木桌离窗很近,雨便洒在了两个人身上。
      照离同庭芳连忙起身躲避,照离赶忙关了窗子,来不及顾着自己,只是忙到庭芳身边,用手帕子为他扫着身子,道:“真真对不起。”
      庭芳看着她,雨打湿了青色的袖子,沾在胳膊上,显出来她纤细的手臂,一侧的发被打湿,几缕发丝沾在脸侧,多了一丝摇曳的风情,庭芳道:“我没事,倒是你自己也湿了。”
      照理道:“先生,这里……”
      庭芳瞧去,只见那里破了一道口子,虽不是很明显,可若是仔细看,也还是能瞧见,道:“怎么好端端地破了个口子?”
      照离道:“想是在哪里蹭着了。我好歹会些女红,您若是不嫌弃,我为您补一下吧。”
      “也好,那麻烦你了。”
      庭芳伸手解扣子,才想到自己里面只是一具肉身,便有些犹豫,不知道为什么,他总不好意思在她面前显出来,这倒是头一遭了,他细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指停留在第二颗纽扣上,看一眼她,她连忙道:“我取针线过来。”
      照离从内室出来,不曾看他,他也只是听着她的脚步声响,心里有些紧紧的,直到眼睛的余光看见她的身影在对面坐下来,她没有面对着他。
      庭芳将衣服递给她,她伸过来的手却不小心同他触到了,她连忙缩了缩,庭芳下意识便觉得自己侵犯了她,忙道:“对不起。”
      照离摇了摇头,拿过来衣服。
      庭芳看着她的侧脸,她缝补的时候,他恍惚间就想起一个人,在记忆里,总有这样一个人,晚上唱着歌谣哄他睡觉,待他睡着了,她便总是在他床头为他缝补白天贪玩弄破的衣服裤子,可如今,那个人只留在了记忆里,再也见不到了,庭芳只感觉到一阵酸涩,恰巧这个时候却有人敲了门。
      照离起身开门,庭芳望过去,却是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那女孩比照离低些,也比她长得热烈跟明艳。
      庭芳瞧着那女子的时候,那女子也偏过头来瞧了瞧庭芳,那女孩子旋即便露出一个笑,看向了照离,道:“阿姐,你们……”
      照离只道:“你别胡思乱想。”
      那女孩子越过照离进了来,向外张望了张望,便急忙掩住了门。
      照离笑道:“怎么了,是遇着鬼了不成?”
      女子回转身来,道:“不是鬼,是比鬼还可怕的。”
      “有多可怕,还能把你吓住?”
      “怎么便吓不住了,我又不是个死人,什么都不怕的?”
      照离掩口笑了笑,替她理了理偏掉的簪子,道:“瞧你,这样急急忙忙的,连样子都不顾了。”
      “我可不是你,什么时候都顾着自己那一点可怜的尊严跟形象。”
      “好了,快别贫嘴了,快过来坐下。”照离牵了她的手,往庭芳这边走过来。
      此时庭芳还兀自光着身子,那女孩子似乎不情愿过来,照离道:“怎么了?”
      “阿姐,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你们若是……我去别处躲一躲也行。”
      照离一见到明珠,只顾高兴的说话了,此时明珠这么提醒,她才想起来,向庭芳看去,庭芳同她注视,不好意思地偏过了脸。照离也觉得有些难为情,忙走过去,道:“庭芳先生,对不起,我……您请跟我来。”
      “没事。”庭芳跟着她进了另一个房间,是她的卧房。
      照离道:“委屈您在这里等一会子,我马上帮您把衣服补好。”
      庭芳点一点头,照离便走了。
      庭芳打量着这个屋子,屋子里没什么多余的东西,不过是一张床,一个书架子,一把琴,一张写字桌子而已。
      庭芳走过去瞧,手指一一抚着那些书梁,大多是些琴谱,另有一些书,是《诗经》《西厢记》之类的,还有几本“佛经”“心经”……庭芳呆呆地瞧着,万料不到她会看这些书,他只以为她是个熟读四书五经同女则的。
      庭芳向那写字桌子上看去,上面放着一本书,是“牡丹亭,”里面似乎夹着一张纸,庭芳忍不住翻开看,只瞧见那薛笺纸上用蝇头小楷写着: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纸上有几处微微皱了起来,庭芳用手摸了摸,不禁想象她用帕子拭泪的情状。
      “先生,衣服补好了。”
      照离此时突然进来,倒吓了庭芳一跳,只因他这样随意翻看她的东西,到底不礼貌。因此,他的手一颤,那纸便像风吹秋叶般,飘到了地上,连同着纸上的字,也一齐飘向了地上。
      庭芳只顾瞧着突然进来的照离,此时照离早已经走至庭芳身前,预备将那纸拾起来,庭芳见她这般也兀自弯腰,可还是被照离捡了起来。
      “对不起。”庭芳道歉。
      照离微笑着摇摇头,将衣服递给他。庭芳穿好衣服,照离瞧着手上的纸,道:“让您见笑了。”
      “没有。姑娘既喜欢这故事,想必一定是至情至性之人,这是极好的。”
      “谢谢您。先生也读这本书吗?”
      “嗯,许多年前的时候读过。”
      “那您喜欢吗?”
      “喜欢。”庭芳瞧着她,补了一句,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大概命里姻缘,前世今生,即是如此吧,情劫来了,逃不掉也躲不过,就像丽娘一样,为爱死,又为爱而生。”
      “您也相信这些吗?”
      “怎么会不信?”
      照离掩口一笑,道:“我还以为,您一定不会信这些哄人的话,想来,是我错看了先生。”
      “那,不知姑娘怎样看我?又是怎样以为我的?”
      “对不起,您别多心。我只是瞧您的第一眼,只当您是一个极严肃跟理性的人,没有想到您也会这样感性。”
      “不怪姑娘,人总是跟瞧上去的不一样,我也是,甚至有时候更不一样,连我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是什么样子。”庭芳笑道。
      “姑娘也通佛理?”
      照离看向那边的书架,笑道:“什么通不通的,只是闲时无聊读一读罢了,略知一二而已。”
      “姑娘可也有烦心事?不然……”
      照离敛了笑,眼睛多了些深沉,道:“人总是有烦恼的,连我也不例外,所以,才要时时刻刻开解自己呢。”
      庭芳道:“姑娘想要在经里谋得一丝安稳,这总是好的,可是也要总是记得,佛理虽好,到底读得多了,对姑娘却不大好,所以,姑娘若是以后有了什么不开心的,不妨跟旁人说一说,也可以同我说,便会开解许多。”
      照离点点头,庭芳道:“容我多说一句,不知姑娘介意吗?”
      “您说。”
      庭芳道:“我瞧见姑娘的第一眼,便觉得姑娘总有些说不出的感觉,想来姑娘的秉性便是读了这些佛理养成的。人们说,参禅参禅,是要解救自己于苦海之中,不至于一朝深陷囹周却要钻了牛角尖。可是这参禅,哪里真是这样?全都是为了旁人罢了。用这些佛理开脱自己,到底原谅的是旁人,原谅他的一切恶同不好,自己承受所有的苦痛,被这些佛理浸润慢慢消化掉,所以,我只是想告诉姑娘,姑娘在这个地方,遇到了伤心事,也可以发泄出来,总不至于自己默默淌眼泪了。”
      照离摇了摇头,微笑道:“对不起,恕我不同意先生。原谅的是旁人,可最终于自己却是好的。况且,人们读佛理,为的,原也不仅仅是自己,也为旁人,也为了宽恕。”
      庭芳没有多说,她到底跟他是不一样的,哪里不一样,为什么不一样,他说不清楚,难道只因她身在红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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