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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第六十五章 月光长照金樽里 ...


  •   她的心情很是烦躁不安,脚步声也跟着变得杂乱无章起来。此刻的我却觉得,许清子的脚步声是那么富有生机,仿佛空谷里传来的凤鸣,如同浑然天成的乐章带来一场美妙无比地听觉盛宴。
      我安安静静地聆听着她的脚步声,脑海里却慢慢地浮现起:小时候的某一天,爷爷提着一个沉重的鱼篓回家,对我说:“囡囡,今天爷爷给你做你最喜欢的鳗鱼吃!”我看了看爷爷拎着的鱼篓里面全是海螺壳,有点狐疑地问:“那鳗鱼在哪儿呢?”爷爷笑而不答我的问题,反而是看着我说:“你去拿两个盆来。”
      我依言去把盆子拿来,按照爷爷的吩咐放在地上,只见爷爷把海螺壳全部倒在其中的一个盆里,拿起一个海螺壳放在另一个盆的中间,海螺壳口朝下轻轻地摇晃几下,就从里面掉落一条肥美的鳗鱼来,在盆里惊慌地来回游动着。看得我很是惊讶:“这么灵活的鳗鱼怎么就不会从海螺壳里面游出来呢?”
      爷爷慈祥地看着我一会儿,才正色地对我说:“简澜,因为这鳗鱼误入了渔民安置的海螺壳,却不知道及时回头,它们遇到困难不知道调整自救,只是一味地往前去。结果硬生生地把自己给困在死角里,成了我们的桌上餐!”说罢,他长叹了一口气,然后若有所思地对我说:“简澜,我们是凡夫俗子,难免会误入一些牛角尖。可要懂得及时调整方向,不要似这鳗鱼原本是可以自救的,却放弃了死里逃生的机会。你一定要记牢爷爷说的话!”似懂非懂的我点点头,见状他便低头安静地如法炮制收拾完其余的海螺壳,然后把海螺壳悉数装回鱼篓说:“这鳗鱼是你张爷爷送的,明日得还给他,好让他能继续营生!”
      那张爷爷我是见过几次面的。他家前面是一条长长的河,大概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缘故。那爷爷不仅水性极好,又善结网捕鱼,去他家几次都能吃到新鲜的鱼虾蟹,那是他头天从河里捞起,待我们去了才宰杀。虽然当时我年幼,却也知道这些原本是可以拿到集市上去卖来换钱补贴家用的,唯独要留给我们祖孙俩享用。由此可见,这爷爷是真把我们当做贵客在招待。
      有一次居然是一只野生的甲鱼。爷爷大惊连忙制止:“这个太贵重了,就不要吃了!留着你去换钱用!”张爷爷笑着说:“这些对你来说,还不是寻常之物!我知道你喜欢这些,所以特意留着给你!”
      这话触及了爷爷内心深处被封存的悲怆,他的眼睛逐渐地湿润起来,长叹一口气之后,努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可声音仍然有些颤抖:“你的心意我领了!只是今时不同往日,我怕是回不去了!”
      关于家族的过往我能隐隐约约地感知一些,是家里和街坊领居家不同的家私物件;是爷爷面对一些同辈人的黯然失色;还有一些长辈们在我面前的欲言又止……这些静止的动态的都在若有若无地提醒着自己:这大人们在刻意地隐瞒的到底是什么呢?以孩童的阅历无法分辨具体是个怎么境况!唯独感觉有点周遭的气氛很诡异,漂浮着一层浅浅的薄雾在遮挡着我的双眼。我很想知道却又害怕知道,因为很清楚自己此时此刻的力量绝不够能去穿越那层薄雾,根本就无力承担起薄雾后面的景象和责任。所以很多时候就克制自己不轻易地去触碰雷区。
      可是此刻爷爷的模样的确让我心里发憷而失声大喊:“爷爷!你怎么啦?”这次爷爷没有出声安抚我,也没有顾左右而言他。他只是呆呆地背对着我站立着,张爷爷连忙安慰爷爷说:“别把孩子吓着了!”然后对我笑着说:“简澜,没事的!你爷爷头痛,我扶他去房间里休息一下就好了!”
      爷爷仍旧没有回头看我,他就那么站着,仿佛雕塑一样苍凉的背景,让我敏锐地体会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愫。那是孩童时期平生第一感受到什么叫做生命中无法承受之重!
      大喜大悲的情绪在爷爷字典里好像是绝迹一般。“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更贴切于爷爷的面部表情,人正常的喜怒哀乐更多的是死水微澜般呈现。像如此般大起大落的情绪起伏,是我生平第一次目睹,也是最后一次!
      房间里气氛很是凝重也很是寒冷,我沐浴在从窗户里照射进来大片的阳光中,依旧能感受到自己的心在一点一滴地结冰,寒气一步一步地吞噬着自己的身体。纵然当时正值盛夏,浑身却感觉不到一丝丝的热度,仿佛置身于冰雪王国般的寒冷。
      见到自己爷爷这般模样,我心如刀割且惶恐不安!纵然张奶奶拿出糖果来逗我开心,此刻于我却不为所动,木然地拿着手里看着眼前的爷爷,他俩默默无声地站立了许久之后,两位爷爷才相互扶持着去了另一个房间,我则被他家的小女儿抱着去看后院的花花草草。
      后来,甲鱼汤还是端上了饭桌!
      用浅黄色的搪瓷汤锅盛着,奶白色的汤汁里卧着深黑色的甲鱼,撒了点绿油油的葱花,看上去是挺色香味俱全的!心灵手巧的张奶奶同时还做了很多菜。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些菜肴已经被岁月的长河给稀释得干干净净!脑海里唯独记住了这锅甲鱼汤!
      张爷爷拿起爷爷面前的碗给装了满满的一碗甲鱼肉,然后两手递给爷爷:“趁热吃,趁热吃啊!”爷爷迟疑了一会儿便接过来,给张奶奶分了一点,给张爷爷分了一点,最后给我分了一点,端着碗招呼了一下:“大家都吃吧!”
      那一天就爷爷、张爷爷、张奶奶和我四个人吃饭,张爷爷张奶奶家的孩子们一个都没有出现,我们鸦雀无声地吃好这顿饭。唯独剩下了那锅甲鱼汤,却没有人再动它!
      去张爷爷家全是爷爷带着我去的,这事之所以会让我如此铭记在心。主要是爷爷根本就不曾带我去过哪里做客,也不会轻易让谁带我走。即便是街坊领居家的红白喜事,主家和管事特意跑来请爷爷去坐主桌,爷爷都是微笑着摇头婉拒掉,然后我们祖孙俩在家里安安静静地吃自己家的饭菜。
      偏偏这位张爷爷家。当时没有汽车代步且路面坑坑洼洼的,爷爷却愿意不辞劳苦地步行十几公里去他家做客,还要带上年幼的我。虽然爷爷待我很好,吃穿用度上绝对是倾其所有!但在言行举止上却丝毫不肯骄纵我,所以我对于爷爷是依恋并着敬畏。那一段路程,从第一次开始便是我全程步行到达,后来每次去照旧是跟在爷爷后面亦步亦趋地走完全程。
      第一次去的时候,那张爷爷早早就在村口等候着,他看见爷爷连忙笑呵呵地跑过来迎接。爷爷看着他居然露出一种宛如春天般的微笑,那是我鲜有见到的笑容,感觉是见到亲人般的甜蜜。他俩也没怎么寒暄,如同多年老友相见般的一切竟在不言中地会心一笑!
      看上去他的年龄和爷爷相仿,个头什么都差不多,只是感觉他对爷爷有种格外的尊敬亲热。爷爷对我说:“简澜,这是张爷爷!”我正准备开口的时候,他连忙制止对我爷爷说:“还是叫伯伯,叫伯伯!”
      “叫爷爷!”爷爷坚持着说:“你我之间还要计较这些么?”
      “叫伯伯!”那张爷爷笑着说:“不!这是应该的!”
      “这已经是新社会了!就不要用旧社会的那一套了!”爷爷微微有些嗔怒地说。
      张爷爷依旧坚持着说:“不不不!该有的礼数什么时候都不能丢!”
      ……
      两个老人家就这么坚持了许久,最终爷爷执拗不过就退步了:“那就张伯伯吧!”张爷爷笑吟吟地说:“这样才好!”我也按照爷爷的话尊他一声:“张伯伯!”
      虽然我称呼他为“张伯伯!”但爷爷嘴里还是会说:“你张爷爷!”
      他俩在前面只是笑盈盈地走路,什么话也不说。匪夷所思的是每次去的时间,既不是老人家的寿辰,也不是什么红白喜事的大日子。每年都会去一次,有时候是春天,有时候是夏天。最让我觉得有点诧异的是:爷爷是个讲究礼节的人,却从来不给这位爷爷带点伴手礼。反倒是我们临走的时候,张爷爷大包小包地给爷爷塞!而我们每次去的时候,那张爷爷总是大老远就会跑来迎接我们,爷爷看着他总是会不由自主地露出难得的笑脸,那是爷爷发自内心在开心!
      后来爷爷才告诉我:张爷爷原本是他从小就厮混在一起的小书童。爷爷的爹娘忙于打理生意无暇照顾他,便从家里的伙计家中挑选一个忠厚善良的小孩给他做玩伴。因为平日里做事机灵勤快,爷爷就把他一直留在身边同吃同睡的生活。
      两人虽说是主仆关系,可感情却如亲兄弟般融洽。爷爷说那个时候物质条件没有如今这般好,不过作为少东家的待遇却是不言而喻!所以爷爷有什么好吃的自然而然就先分给他一些。当然是视手里的资源而定,也会给其他的伙计均分些。即便是看手里的资源而分配,却谁也没有他得到的多,却也不曾刻意去刻薄过谁。
      祖孙俩独处的时候,在爷爷的描述中我知道那些往事:这位张爷爷不仅仅是陪伴爷爷从小长大的人,有着情同手足的情谊。还是在爷爷拥有荣华富贵的时候对爷爷很忠心耿耿;更是爷爷在遭受灭顶之灾的时候,不忘竭尽全力地为营救爷爷而奔走;即便后来爷爷经历家业尽失颜面扫地之后变得一蹶不振,仍旧对他维护有加。
      最后爷爷才语重心长地说:“简澜,虽然他自降辈分,可你脑袋得清楚:他是承受得起你的一声“爷爷”!”一般情况下,爷爷是不会连名带姓地唤我全名。他说话语气很是柔和,最重要的是他平日里就沉默寡言,属于那种能一个字表达意思的,绝对不会说两个字的人。在他的言传身教下,我说话也变得如此简洁明了。对此父母亲时常抱怨:“这个言行举止是她爷爷的派头!”
      但凡他叫我“简澜”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事得打起全部的精神来对待。爷爷说的话在我这里分量很重,却绝不是毫无保留地全盘在接受。有很多事情我自己能看到、听到、感受得到,有着自己的价值观和判断能力去处理事情。
      不过这次我是赞成爷爷的观点:这位张伯伯绝对是值得起我的尊重,也受得起自己的一声“爷爷”!所以虽然称谓上是“伯伯”,但实际上应该是“爷爷”的待遇。
      两位爷爷在人群前却显得特别疏离。别说是像我曾经看见过地那样会心一笑,连寒暄都没有,好像是两个陌生人一样默然。但我能捕捉到他们之间零星的眼神交流,是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想要说的话,也能明白对方的生活状态。那是挚友之间才会有的一种心照不宣。
      寻常日子张爷爷是不来我家。只有在爷爷寿辰之际,才会和张奶奶结伴而来。他们一来就跟家人一样忙前忙后地招呼着客人,临到最后安安静静地和爷爷喝点小酒便回家。每逢时令菜上市的时候,他就会早早地趁四下无人的时候给爷爷送来,爷爷想给他钱他只是百般推脱:“自己家里种的,给你尝尝鲜!”逮住机会便往门外火速地离开,爷爷拿着钱也不敢追到门外去,只是呆呆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叹气:“还是老样子啊!”
      看得一旁的我是一脸懵懂:这俩老人家怎么像做贼一样?太杯弓蛇影了吧?后来我才真正明白:那是老一辈经历过太沉重的磨难而留下的心理创伤。他们太渴望安居乐业的生活!太珍惜眼前的安宁日子!不是简单的时间可以痊愈一切伤口那么浅薄!他们对于现实仍旧是心有余悸,所以凡事小心翼翼到有点过了头的惊惶!
      爷爷麻利地把鳗鱼清理干净,缓缓地对我说:“简澜,我们是人不是鳗鱼!遇到困难要冷静下来想办法去处理。命运是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不能自己把自己逼进死胡同任人宰割!”他的语气依旧保持着和风细雨,字里行间却传递着一种强韧的的力量。
      我明白爷爷这是在借物喻理。他反复如此地循循善诱是担忧我被一些假象给困住心智从而驻足不前,更不要自己把自己困在一些完全可以走过去的困难中……未来的路是要靠我自己去走的,很多事情都是在自己的取舍中决定走向的。
      那天爷爷做了很多好吃的菜。爷爷的厨艺非常好,即便是简单的食材到了他的手里都会别具一番风味!纵然吃得我唇齿留香回味无穷,可许多美味都随着时间的渐行渐远渐无书,唯独那盘清蒸鳗鱼被时间刻在脑海里记忆犹新!
      这些被刻进脑髓里的往事,此时此刻再复盘出来,更能明白爷爷的良苦用心。他是担忧我在人生路上遇到挫折不懂得及时调整,被一时的黑暗蒙蔽了眼睛而耽误了自己的人生。不由长叹一口气,缓缓地睁开眼睛。这间屋自己居住也有些时日,按理说应该是很熟悉的感觉,此刻却变得焕然一新起来,仿佛是刚刚搬进来的情景,却又不是那种单薄的新鲜,感觉房间里开始焕发出新的生命力,变得是如此的立体且鲜活起来。
      调整了一下心绪,便对许清子说:“股苓膏和芝麻糊,你吃哪样?”原本寂静的房间里突然传来询问吃的声音。“啊?”正在烦躁的许清子一下子居然没有反应过来。我一边起身往厨房走,一边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就想吃点东西。你吃点什么呢?”过了一会儿她才说:“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我吃龟苓膏!”
      “那我也吃龟苓膏!”
      许清子对于我买的这些中药小零食:龟苓膏、墨子酥、桂花糕、金银花露、酸梅汤、杏仁酥、大山楂丸……总是调侃:“简澜,你这生活方式感觉是上古化石啊!”我才不中招和她干口水仗:“对!我就是活化石!”
      和她打口水官司?这不是拿鸡蛋和石头对拼么?
      较什么真?
      她不是照样拿着吃得欢!
      这些零食大都是爷爷偷偷塞给我的小零食,如同七彩阳光一样温暖着孩童时期的心,丰富了我关于美好的畅想,承载着我童年的美好记忆。
      后来物质越来越丰富了,可爷爷却没有了,我时常会买点这些零食回忆一下在爷爷身边的温馨,充溢着我快要干涸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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