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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大鱼 ...

  •   大周洪熙帝四年三月十一

      临淄城郊 禹河边

      无边细密雨幕下,青衫散发的年轻人靠着岸边的老柳树将小腿浸入河中,水势汹涌,挟着鱼虾乱石冲撞,她默默盯着在河心浮沉的生物,思绪纷飞。

      时唯暮春,殇海解冻,水势暴涨;位于下游的禹河水位上涨,几欲决堤。让人想起十年前的水灾,殇海入十三道支流沿路冲垮堤岸,冲向前朝。那时她还不是这临淄城里庸庸碌碌的百姓之一,能够在雨幕中悠然闲坐,而是坐在含元殿里为水患所致流民而头疼不已的宣启帝。

      她刚从父亲宣恭帝手中接下千疮百孔的国家,就被接连的天灾累尽心力,水旱疫灾后朝廷财匮力尽,无力收束流民,澜州的夷族趁乱攻入关中。她为牵制夷族,率两千禁军死守邺城,以身殉国,遗诏托江山与冀州擎政妘沂。

      乍想起来,那些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便如流水般奔涌而来,耳边恍然听见金戈鸣错,喊声遍野。

      “死也禹河,生也禹河,怪哉。”

      姜忘长叹一气,探手入手中,将攀附在小腿上的水蛭掐死,她缩脚站起来,从枯树干上取下斗笠,扶着树干甩掉靴子上的泥点,把插在岸边的渔网一点一点拖上来。

      “怪了,怎么如此沉……”她暗自嘀咕,“难道有大鱼落网?”

      手上略一用力,将渔网一端系在柳树身上,她脱下外袍跳入河中,游至河中心探手去解水底渔网。河底照进的一点微光使她看清了渔网困住的那条“大鱼”——竟是一条鲛人!

      姜忘惊得呛了一口水,赶忙浮出水面喘气,又一个猛子扎进水中,用随身带着的匕首割断渔网,伸手揽住昏迷鲛人游上岸。

      鲛人长着锋利鳞片的漂亮鱼尾一上岸就化作了双腿,姜忘了一眼全身赤裸的鲛人,忍不住自言自语道:“果真没有性别。”她把自己带来的外袍给这鲛人套上,穿戴好蓑衣,背上鲛人便往回走。

      “捕不到小鱼,只好带大鱼回去咯。”

      酉时一刻四点,临淄城楼上钟声大作,城门轰然关闭

      此时昼市已毕,街上只有疏落几户人家忙着收拾东西,姜忘巳时出城捕鱼,吃的那点早食早就没了,腹中饥饿,又背着身形高大的鲛人走了一路,不免气力不足。路过李娘子家冒着热气的铺子时,她犹豫一会儿又折回去。

      “买五个胡饼,一个蒸饼。”

      李娘子麻利给她打包,一边拿眼看她背上的鲛人,“二郎,这是谁啊?”

      接过李娘子给的油纸,姜忘摸出两枚铜钱放在她家桌上,回城酝酿了一路的谎自然地脱口而出:“这是我从弟,他爹娘去世来临淄城投奔我,跋涉半月力尽倒在城外,幸好给我遇上,就背他回来了。”她说着,把鲛人的头按在自己的肩上,遮住了李大娘探寻的目光。

      临淄城地广人稀,房价低廉,姜忘给隔壁王屠户杀了两年羊,攒钱买了一间小院子。推门进去的时候恰逢王屠户收工回家,跟她打招呼,“二郎回来啦。”往她身后一看,空无一物,奇道:“不是说出城捕鱼了么?怎么连渔网都没带回来?”

      姜忘面不改色:“鱼把网撞破了,有劳王伯关心。”

      木门‘哐啷’关上,院子空荡无人,唯堂后鸡鸭声不断。姜忘记起晨时出城忘了喂鸡鸭,懊恼一拍头,匆忙扔下了鲛人。喂完鸡鸭后天色已晚,她踏着天际微光进了西厢房,忽然想起被抛在门边的鲛人,折回去把鲛人扶到自己卧房榻上,点亮油灯,就着几案上的羊汤吃胡饼,羊汤凉透后浮上一层薄薄的白色油脂,吃到口中艰涩腥膻,幸而胡饼香甜酥脆,二者搭配总算能入口。

      吃罢,她把香喷喷的肉馅蒸饼撕开,凑到鲛人鼻子下面,肉汁顺着她的手滴落到鲛人的唇上。

      鲛人伸出舌头扫走了肉汁。

      “醒了就坐好,跟我说说你是哪个海里的鲛人,到雍州来做什么。”姜忘瞥见鲛人的耳朵动了动,冷冷的说:“否则你就饿着吧。”

      窗外打更的声音由远及近:“一更天,宵禁勿走动!”

      鲛人猛地睁眼,一挺身张口咬住她手里热腾腾的蒸饼,一边嚼一边忿忿出声:“你们华族人真是太坏了……给我点水我渴了。”他一双碧蓝的眼睛粼粼看着姜忘,好似是东海里的明珠一般,河水打湿的长发散落在榻上,衬的那张明艳非凡的脸更加惹人怜爱。

      姜忘不为所动:“先回我问题。”

      鲛人觑她神色平淡,双眸在烛光下闪着寒芒,不敢再提要求,小心道:“我、我是殇海北面的鲛人,姜氏皇帝派人屠戮我部族,唯我一人幸存,今年三月殇海解冻时我便顺流而下,想到雍州来杀了皇帝报仇。未想水势太大,触礁昏迷,再睁眼就在此地了。”

      “你怎知是姜氏皇帝屠你部族?”姜忘仔细想想自己在位时忙着和世族夺权的老父亲,没记起来他和鲛人有过联系,纳罕道:“殇海在冀州极西,地寒峰高,是华族无法踏及之地。”

      “唔……因为那些军士说了是奉天意来的,九州之下自称天子的不是只有姜氏皇族么。”鲛人说:“我们鲛人一向本分,自洪荒开蒙后便以姜氏为尊,七年前姜氏还派人来过我们部族送礼物哩,谁知道转头就下杀手。”

      这就更稀奇了,姜忘自登极后疲于灾患,连叔父赵王意图谋乱都没来得及处置,何况结交远居殇海的鲛人,此时听鲛人言及七年前,忙追问道:“那时他们去你部族有何事?”

      “称雍州大旱,要我部族雨师倒灌海水,降下暴雨。”鲛人说,他被蒸饼噎得直翻白眼。

      前世姜忘即位后天灾不断,各地诸侯作乱,百姓离心,她听信钦天监正之言,只以为是姜氏皇朝气数已近,在给妘沂的退位诏书中也写着:天厌我姜氏,垂变以告,余虽不明,敢弗天意。

      鲛人吃净她手上的一半蒸饼,眼巴巴看着几案上另一半。

      “你还记得屠你部族的人都是什么模样吗?就这样贸然去天启,能找到仇人么?”姜忘把蒸饼推给他,从榻下找了个凭几给他靠着。见她态度变好,鲛人立即蹬鼻子上脸,拿过水壶倒了点水就着吃饼,吃的嘴角流油,一双明眸眯了起来,坦然道:“我不记得啊。可是既然他们奉天意来,我当然去找皇帝复仇。”

      姜忘愣了一下,觉得这句话很熟悉,心里仔细琢磨了一会,天意、天意……她又记起她那不堪回想的前世了,姜氏皇朝的灭亡是天意,姜琼玖的死也是天意,那么她姜忘的活也是天意么?天意要她活着做个普通人,又在她就快真正成为一个普通人时送来了一个鲛人。

      “你要杀了皇帝?”

      鲛人看了她一眼,莫名其妙道:“当然啊。”

      其实坐席下就藏着一柄剑,姜忘默默的垂下手,低着头。

      这时她忽的闻到一阵腥气,像是殇海边的风一夜间卷过千山万水,竟飘到了雍州这片小城——那一刹那汗毛倒竖,姜忘手一探取出短剑,从矮床上一跃而起,抬手招架了一对寒光闪闪的利齿。

      鲛人褪去了用作伪装的美艳外壳,尖锐的牙齿卡在短剑中,森森然透着邪气。姜忘披在他身上的那件衣服已经被锋利的鳞片刺穿了,千刀万剐挂在那副狰狞的躯体上。

      窗外的月色更加浓厚,梆子声由远到近,打更人又走了过去,这会是二更天。

      “恩将仇报么?是我在禹河边把你捞上来,否则你就烂在河里了。”

      “可是你刚刚想杀我。”鲛人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他兽化后连声音也和人形时截然不同,嘶哑如同一匹被遗弃的孤狼。他在控诉姜忘:“我什么都告诉你,你要杀我。”

      鲛人在传说中是雨师妾的后裔,有呼风唤雨的能力和天神的伟力,有些鲛人还能窥见人心。呼风唤雨姜忘没见着,但力气确实很大,而且确实是能窥人心的,她微微喘了一口气。苦笑道:“好吧,我承认我动了杀心,但先动手的是你。我们现在坐下谈谈不好么,也许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

      鲛人收回了利齿,身躯又变回了人形,挂着有碍观瞻的破洞外袍,他微微缩到了窗边,戒备地看着姜忘。

      “你也要杀皇帝?”

      姜忘慢慢将拿着短剑的手背到身后,手指比了一个起势,慢慢的说:“九州三年前已经换了皇帝,如今已不是姜氏的天下,而是妘氏皇帝坐镇雍州,你又怎知仇人究竟是谁?”

      鲛人讷讷重复道:“三年前,换了皇帝?”

      七年前派人来命令雨师倒灌海水的,和杀了族人的是同一波人,这些人号称是奉天意来的。可是七年前的皇帝,和昨年派人屠他部族的皇帝不是同一人,那么、那么……

      他一时迷糊了,愣怔怔的看着姜忘,不知不觉舒展了身体。

      “傻鱼。”姜忘叹了一声,摸了摸他的脑壳,“你这样贸然去天启,杀了皇帝又怎么样呢?真的仇人却仍旧逍遥自在。”她说着,不禁想起前世和妘沂——如今的皇帝,她的前妻看过的一本复仇话本《镜花记》。那时妘沂问她,如果她是主角,会怎样报复前世的仇人呢?

      “既然又得新生,自然教仇人也尝尝我经受的苦楚。”

      可是真正放在自己身上,她犹豫了一下,心想前世种种譬如昨日,过去就过去,虽然宣启帝死了可是姜忘活了,虽然权势尽散可总算她能把握自己的人生了,虽然……

      “我陪你一同去天启。”

      还是要去天启的,究竟是为什么,为复仇吗?也不。为这鲛人吗?她倒没这么好心。

      可是还是要去天启的,姜忘摩挲着右手的指节,与同样茫然的鲛人对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大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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