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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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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江城迎来了年后的第一场雪。
纷纷扬扬的雪片子飘在车上、屋上,变成了好看的雪景。
同样的雪片,落在黑漆漆的地上,被人踩着、踏着,成了一片乌黑、碍眼的泥泞。
一辆货用大卡车缓缓驶来,将地上的乌雪压成车轱辘的纹路,一个刹车,稳稳停在了超市前。
卡车司机刘师傅刚把车门开条缝,便感受到了一阵刺骨的寒意,吓得他赶忙裹紧了身上的大袄。
北风呼啸,趁着倒春寒的时机肆虐,刮得人面颊生疼。
刘师傅关上车门,揉一把通红的脸蛋,开始干活。
他一边看着后视镜,一边操作遥控台。
卡车后门自动打开,缓缓吊下卸货用的斜坡板。
“这个位置行吗?偏不偏?”
超市外面围着一群等待卸货的柜员,清一色的中年妇女。
虽然看不出个所以然,但她们天性热情,不会让场子冷下来,便“嗯嗯啊啊”一阵附和。
在这些肯定的人群中,突然传出了点异样的声音。
“偏了,朝左一点。”
是清清冷冷的女声,听着年岁不大,却像这场飘扬的大雪,带着不容置喙的坚持。
刘师傅手一偏,用控制板调了下角度。
卸货板稳稳落地,分毫不差。
柜员们推着小推车鱼贯而入。
刘师傅跳下卡车,一眼就看见了车边上的女生。
她约莫二十出头,穿着超市统一的服装,身材纤长,一头乌黑的长发用杆签货用的圆珠笔松松绾在脑后,面色像屋外的雪一样苍白。
“谢谢你啊,小姑娘!”
女生的目光移过来,又很快移了回去。
“不谢。”
她面上冷冷的,没有什么情绪波动,也没有这个年纪的姑娘该有的活力。
刘师傅朝后退退,从兜里摸出一块糖,递给身边的妇女:“那小丫头,看着面生啊,啥时候来的?”
妇女乐滋滋地接过糖,朝刘师傅示意的方向瞅了一眼。
“面生?怎么会?李新月这丫头都在这干了6年了。”
“6年?她看着年纪不大啊。”
“是不大。”
妇女瞥了一眼埋头卸货的李新月,神秘兮兮地凑到刘师傅耳边。
“听说这丫头啊,高中时犯了大过,没毕业就被学校撵出门了。”
刘师傅又惊又奇,不由得提高了嗓门:“一个小姑娘,能犯啥事?咋还不给人上学了呢?”
他这一嗓子着实够洪亮,尴尬涌动,人群像突然静止了一般。
李新月亦是顿了一顿,然后像没听见似的,推着小车,与刘师傅擦肩而过。
妇女气得直跺脚,“你个嘴里边不带把门的老东西!”
超市内,米面粮油区,一对父女在那挑大米。
他们并排而站,正好挡住了货架。
李新月搓了搓快被冻僵的双手,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时钟指向下午的五点一刻整。
还早,她决定等他们挑完。
父女俩的目光在一排排货架间逡巡。
女儿说:“妈妈好像让我们买什么五常大米,我也记不清了,要不打电话过去问问她?”
父亲听了连连摆手:“别别别,会被你妈妈唠叨的。”
他学着女孩母亲的样子,念念有词。
“瞧这爷俩,这点小事都办不好,离了我,你们可怎么办哟!”
五点多钟的超市,正是人流量多的时候。
李新月被各种嘈杂的声音包围着,心上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烦躁。
与此同时,裤兜里也在嗡嗡震个不停。
她皱了会眉头,才反应过来是自己的手机在响。
屏幕上闪烁着一个熟悉的名字。
“周晓晓”。
这是她的高中同学,也是她与过去的全部羁绊。
电话被接起,雀跃的声音从对面传来。
“新月,魏一鸣从美国回来了。”
“有个同学聚会,他已经张罗了好几个月了,可是因为你这边迟迟没有回音,日子也就迟迟没有定下来。”
李新月像被定住了一般,直直地望着货架前的那对父女。
他们又在说些什么,聒噪得很,她希望这聒噪的吵闹能盖住听筒的声音。
可是没有。
对面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过来。
“他好像,一直在等你。”
缓了好大一会,李新月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她的声带像经久未用,卡壳嘶哑。
“以后,别在我面前提那个人的名字。”
“你难道不想知道六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我不想。”
周晓晓还想再说些什么,李新月按下挂断键,隔绝了一切聒噪。
世界重新变得清净有序。
货架前的女孩终于挑好了心仪的大米,正要伸手去拿,父亲先她一步提了起来。
女孩嗔怪道:“又不重,我拿得动。”
父亲理所当然道:“不行,你还小。”
“我都快二十了!”
“只要爸爸在,你二十了也是要疼爱的小孩子。”
两人一前一后地离开,有说有笑,李新月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追随了过去。
那样艳羡的目光,连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
好一会儿,她才紧闭了下双眼,敛起所有的情绪,一抬手,将推车上的一袋袋大米卸到了货架上。
时钟稳稳指向五点半,刚刚好。
她脱下身上的工作服,从货架上拿了一瓶酒,结了账,一脚深一脚浅地踏入了寒冬里昏黄的傍晚。
屋外的雪依然簌簌不停地下。
南江坝子上积了厚厚的一层,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
往常,李新月只要沿着这个坝子往东走五百米,约莫五分钟的脚程,便能到达一个老旧的小区,她的家。
但今时不同往日,二月十八,是李敬新的生祭。
她准备在南江边上多待些时候。
沿着坝子上的台阶而下,来到江边的一块浅滩上,李新月拨了拨地上的雪,扫出一块空地来。
她把方才从超市里买的酒打开,一股脑全倒在了雪地里。
嘴里念念有词道:“这是利口酒,柠檬奶油味的。这么多年来,我给你带过各式各样的白酒,估计你都腻味了,这次换个新的。”
奶白色的液体倒完了,只剩下个四方四正的玻璃瓶子。
李新月把酒瓶子放在空地上,盘着腿坐了上去。
走了一路,不知什么时候,雪停了。
天还没有暗透,是浅浅的灰,里边带点儿浅浅的红。
她的眼里映着那点红色,像燃着一簇小火苗。
“知道你就好这一口。怎么样?跟以前那些辣辣的白酒比,好喝吗?爸。”
没有回应,有的只是南江上渔船的汽笛声。
李新月不以为意,仿佛已经习惯了似的自言自语。
“妈的身体不是很好,老毛病了。医生说,她这个病,要养着,不能生气。可是她最近格外讨厌我,比以前更讨厌了。我就想,要是我能离她远点儿,她的气是不是就能顺了,病情也能控制得好一点。”
“为了让她不生气,我想了个一劳永逸的法子,让她一辈子也见不着我。可是,一个人还是太孤单,要是当初死的人是我就好了,你照顾她,一定比我照顾得更好。”
“爸,这么些年,妈可恨我了,她每天都恨不得我去死。那你呢,你恨我吗?”
“再等等吧,等我安顿好她,就去找你......”
寒风凛冽,而江边的风没有建筑物的遮挡,更加肆无忌惮了几分。
待李新月站起来的时候,半边身子都已被冷风吹得没了知觉。
她缓缓地活动了下手脚,拖着不太利索的身子,慢慢地往东走。
往日里五分钟就能走回的家,今日却愣是走了近二十分钟。
李新月所谓的家,是爷爷奶奶留下的还原房,她小学时建成,距今已有近二十年的历史。
整座小区地处郊区,没路灯,也无物业。在岁月的冲刷下,墙皮早已发黑,还有不时掉落的风险。
李新月像这里所有的住户一样,早已习惯了这一切,她在黑暗中扶着楼梯的扶手,脚尖一点点探着台阶,往上爬。
万幸,她们家住的是二楼,不算高。
可是刚爬完所有台阶,眼见着就能掏出钥匙打开门,偏偏一道暗影,挡住了她。
那暗影一见来了人,不仅不躲,反而雀跃地跳了起来。
“新月!”
跟电话里一模一样的声音,李新月听了,不禁头大。
是阴魂不散的周晓晓。
她没好气地问:“你来做什么?”
“为了同学聚会的事啊。”
“我不去。”
“可是,魏一鸣他……”
“我说了!”李新月有些愠怒,不由得提高了音调,“别再提那个人!”
一道光猛然照亮黑暗。
有人在屋内将门打开了。
一个女人站在门边,头发花白,目光如炬。
那是陈安梅,李新月的妈妈。她其实年纪并不大,可丈夫的溘然离世,女儿的失足辍学,让生活中所有的不幸全压在了这个女人身上。
一夜之间,她便老成了这副模样。
“妈……”
李新月惧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她反复回想周晓晓的声音大不大,陈安梅有没有可能听到那个人的名字。
周晓晓仿佛是被女人苍老的模样吓到了,也噤了声。
“有什么事进来说。”陈安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