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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 3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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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四是个好日子,宜嫁娶,宜纳采。
长街上十里红妆,敲锣打鼓,欢庆着一对新人的结合。
行至一处顶气派的府宅前,花轿稳稳当当地落地,新嫁娘被人从轿中牵着,一步步走向黑洞洞的宅门。
有人叫道:“新娘子来咯——”
江栗玉也探身看去,不料刚一动作,便被旁边一直注意着她动向的人挡住了去路。
“臣妇见过公主殿下。”
眼前的贵妇人面容姣好,妆容精致,只鬓角挂着几丝霜发,彰显她近些时日的疲惫。话语格外谦卑,行礼的动作却是傲气十足。
没等江栗玉说话,柳夫人又笑了起来:“真是女大十八变,公主殿下出落得越发漂亮了。你能来糖糖的婚宴,臣妇真为她感到高兴。”
江栗玉弯了弯唇,道:“本宫也为夫人高兴,蘸着骨肉的鲜血吃馒头,想来更加香甜?”
柳夫人面色一僵,没想到江栗玉在大庭广众之下就与她撕破脸。
“哟,玉娘今日也来了?”
两人正僵持时,席中又走来一个身披华服,面容艳丽的妇人。
柳夫人转头看见来者,便谄媚笑道:“臣妇见过贵妃娘娘,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张贵妃草草嗯了一声,越过柳夫人朝江栗玉走去:“玉娘今日得闲,也来喝浩儿的喜酒?”
柳夫人脸色暗了几分,扶着婢女的手起身,跟着张贵妃朝江栗玉走去。
江栗玉道:“给贵妃娘娘请安。请柬是娘娘派人送来疏香阁的,玉娘不敢不从。”
张贵妃掩唇轻笑:“是吗?本宫倒是忘了,既是本宫请的你,那也别急着走了,多留些时候吧。”
远处丝竹管弦齐声奏,像极了新嫁娘的呜咽。
傧相高呼道:“一拜天地——”
众宾客喜气洋洋,大声叫好,祝一对没见过面的新人白头偕老、早生贵子。
江栗玉直视着她的眼睛,扬唇道:“自然。”
她得看着这场闹剧什么时候收场。
傧相喊至“夫妻对拜”时,院子里忽涌进一批身着黑衣的匪人,手执长刀,对着院中的桌椅板凳宾客侍女就是一顿砍。
直至血珠溅落在地,斑斑血迹与满院的挂红相映时,宾客们这才反应过来抱头鼠窜。
几个暗卫悄无声息地落地,将江栗玉等人护在中心。
暗卫守玉低声道:“公主殿下莫怕,属下是禹王殿下派来暗中护着殿下的,一会儿属下便护着殿下杀出去。”
又是江去闲。江栗玉点头:“是让你们护着我,还是让你们跟着我?”
守玉愣了一下,显然没有弄明白“护着”和“跟着”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区别。
江栗玉见状了然,“既如此,便听我的,留一半的人手在我这,剩下一半去将新娘劫走。”
“啊?”
守玉这下是彻底呆住了,和旁边的同僚眉来眼去一阵,仔细确认公主殿下说得是“劫走”而不是“护着”。
“愣着干什么?抢个人还不会吗?”
守玉这才敢确认,点了几个暗卫留在原地,剩下的朝堂上的新娘奔去。
只是惦记着新娘的,显然不止江栗玉一人。
那队黑衣匪人目标明确,看似乱砍一通,实际上一直在朝着堂前还未对拜的新人逼近。
并且有备而来,与守玉几人交战时也不恋战,好似滑不溜手,一见堂前的同伙抢走了新娘,便呼哨一声,撤得干干净净。
江栗玉叫停了欲追的守玉几人,转身回望着院中的纷乱。
这厢柳夫人已经哭成了泪人,几个妇人齐力安抚,也拦不住她撕心裂肺的哭声在院子上空回荡。
张家的混乱远不止于此。院子里的桌椅板凳东倒西歪,上好的菜肴在地上被踩得稀烂,奴仆死的死伤的伤,浓郁的血腥与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让人觉得头晕目眩。
新郎张浩脸色铁青,身边围满了叽叽喳喳出主意的亲戚长辈。
张贵妃额角青筋暴起,气得暴跳如雷。
此时已经顾不上什么后妃的礼仪,唾沫星子横飞,指着院中的人就是一通臭骂:
“本宫带来的侍卫都是死的吗?连几个宵小都拦不住,本宫养你们这群饭桶到底有什么用?”
院里的人诚惶诚恐,哗啦啦跪了一地,嘴里叨叨着娘娘饶命。
江栗玉松开紧握着的手,掌心就此落了几个带着血迹的月牙。
寒塘惊恐道:“娘子,咱们快回宫吧。”
江栗玉闻言轻嗯了一声,又深深回望了一眼院内的张贵妃。
刚才劫走柳棠的男人左手持剑,隐在宽大衣袖中的右手则戴着黑皮手套。
她看见了,相信张贵妃也看见了。
张南霈劫走了柳棠,看张贵妃恼怒的反应,大抵是真不知情。
而张南霈又缘何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劫走柳棠?
江栗玉没想明白的事情,柳棠也没想明白。
柳棠仰面横躺在马背上,绣有交颈鸳鸯的红盖头早就被吹飞了,视野没了阻碍,入眼的便是男人线条流畅的下颚。
“张南霈,你现如今又发的什么疯?”
张南霈爱发疯,柳棠是见识过的。
自那日在小城遇见了张南霈,她便接受了自己草草嫁人的事实。
她在客房里一再保证好好听话,回去便乖乖嫁给他的堂弟,张南霈听后非但没有满意,反而大手掐住她的腰,与她四目相对,一双眸子里盛满了阴鸷。
“好啊糖糖,这可是你说的。”
张南霈扬鞭策马,笑得恣意张扬:“发疯?我能发什么疯?我不过是突然后悔了。”
马背上的风太大,他的话说出口没多久,就随之散在风里。
劲风吹拂下,撩起他黑色的衣袍,露出其下鲜红的衣角。
*
江栗玉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脑海里却想着张家的事情。
张南霈劫走了柳棠,既是好事也是坏事。好事是柳棠不必走进一场注定是悲剧的婚姻里,坏事则是柳棠的名声必定受损,就算张南霈晚个十年八年将她送回京,流言蜚语也能将人淹没。
想得深了,便不自觉困了起来。马车摇摇晃晃,好似幼时母亲温暖的怀抱。
只是这怀抱并不十分的舒坦,猛地一颠簸,就将她从梦中晃醒。
江栗玉恍惚中醒来,对上一双含笑的凤眼。
他的眼睛总是比他先说话。她斜靠着车壁,惝恍地想着。
“做噩梦了?”
江去闲微凉的手指抚上她的眼皮:“怎么眼睛都哭肿了?”
江栗玉微微启唇,声音有些刚起床的沙哑:“皇兄怎么会在这?”
她就算睡得再糊涂,也记得自己是一人上的回宫的马车。
江去闲浅笑:“孤的马车坏在了回宫路上,恰好碰见皇妹的马车。”
江栗玉:?
这是理由吗?她看着像傻子吗?
江去闲好似没看见她脸上明晃晃的提防,只是柔声道:“闭眼。”
江栗玉犹豫着垂下眼帘,玉制品的丝丝凉意透过眼皮传来。
江去闲道:“肿得这么厉害,不拿凉东西敷一下,明日怕是出不得门了。”
马车慢慢驶过青石长街,货郎沿街的叫卖声透过车帘落进耳中。
淡淡的崖柏香如潮水般涌来,霸道地侵入她的五脏六腑。
江栗玉缓缓睁开眼,便是江去闲放大的五官。
她心头猛地一跳,虽猜到两人离得不远,却没想到两个人竟离得这样近,近的都能感受到他的呼吸扑打在脸上。
“先用玉坠将就一下,等一会儿到了宫,孤再找些冰块来帮你敷。”
随着他的话,江栗玉的视线,恍惚落在他胸前吊着的青绿色玉坠上。
几乎是刚落上的那一秒,便挪不开了眼。
江去闲察觉到她的视线,举起手中的玉坠凑近她眼前,道:
“手边没有趁手的物件,便先用这玉坠子给芃娘敷敷。”
青绿的玉坠如湖中的浮萍,其上刻着的白鸽栩栩如生,振翅欲飞。
江栗玉敛眸,喉管中发出一声黏糊的声音,几乎是使了全身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抬头看向他的欲望。
脸上忽又一凉,江去闲伸出指腹,拭去她脸颊上落的泪。
“这是怎么了?”
“看来玉佩还是不够凉,得赶紧回去。”
他扭头让车夫加快速度,江栗玉也在这时鼓足勇气抬起了头。
男人侧脸的线条堪称完美,鼻梁高挺,山根处缀着颗小小的黑痣。
马车似乎是又遇见了什么颠簸,江栗玉晃晃悠悠,好像又看见了阳春三月的春光。
那时,长街上杨花纷飞如雪,柳树下的少年长身玉立,勃勃生机可与北疆的万类一较高低。
他闭眼倚在柳树上,直到熟悉的脚步靠近,才冷着脸,递给来者一对护腕。
来者是个娇俏的少女,对这对护腕显然不满意,撅着嘴道:“我十二岁生辰,你就送我一对护腕?”
少年掀开眼皮看她一眼,复又闭上,声调懒懒的:
“青山上的鹿皮,纯手工。”
少女惊喜地叫了一声,接过护腕仔细观摩后,激动地抱住少年的手臂:
“来福,你真去青山打猎了!”
来福淡淡“嗯”了一声,粉霞渐渐攀上他的耳尖脖颈。
“来而不往非礼也,”少女说着,拽出脖子里的玉坠:“这是你的生辰礼,你也不告诉我你的生辰,我就当你的生辰和我一天好了!”
来福低头望着她,几乎要溺毙在那双盛满了碎光的眼睛中。
暖风吹过,卷着一阵嬉笑打闹的声音远去。
春光消散,只剩下一阵回荡的落寞。
江栗玉垂下头,坠落的泪水落在湘妃粉的衣裙上,洇湿开一朵朵艳丽的牡丹。
江去闲道:“芃娘,到了。”
江栗玉闭上眼睛,脸上露出抹牵强的笑:“那便下车吧。”
刚掀开车帘,便有一片雪花悠悠落下。
江栗玉眨眨眼:“是桃花雪啊……”
去年相送,馀杭门外,飞雪似杨花。今年春尽,杨花似雪,犹不见还家。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