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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

  •   唐洵章既为食中妙手,自然不会照搬“威胁”整一出清汤寡水。鸡肉香气飘飘荡荡,以天地为鼎鬲,悠悠然缀成无形无声的长鞭炮,炸开一串串葱姜油盐的鲜与咸,勾起满腹心事与馋虫。

      聂十七凝神细嗅,估摸依小唐的脾性还要炖上一两个时辰,蔫了吧唧缩回旮旯:“三儿,做人要有点儿脸儿。你这是拣着小糖糖开火来赶趟儿,存心膈应我,好多抢几块儿鸡是吧?”

      “去你的三儿。”陶三思被他接连几个“儿”绕得晕头转向,连“呸”数声把这调调甩到脑后,“赤练主为这劳什子屠了秦家满门,哦,你家小唐不算。现今它重出江湖了,且不论其真假,幕后之人十有八九和你的老对头有些瓜葛。”

      聂十七:“哟,赤练主?不是赤练老魔、赤练魔头?”

      陶三思讷讷道:“人家好说也是曾经的邪道魁首,我这无名小卒,不能笑傲江湖也没逃命功夫,攒攒口德才好过年嘛。聂放聂大侠聂大善人,赤练主死没死透,你倒给句准话,让我心里有个谱。”

      聂十七举着铜板,透过方孔觑天:“透了,透心凉的透。可赤练宫就没‘透’了,当时年少气盛,一不小心,放过了两三只阿猫阿狗。”

      陶三思气结:“那要是人家找上门来,叱咤风云的十七刀还打算窝里蹲?”

      聂十七咸鱼似的翻了个身:“窝里蹲不成,窝外蹲不就成了。”他拖着作孽的右腿往里侧挪,目光悬上房梁,积以为常地放着空:“释之是头犟驴,我拉不牢、不想拉,更不想让他难做。三思,你人没啥本事,就一手砭石像个样,替我多顾着他。待这事结了,我俩就散伙,你不用再揪着巴掌大的恩情不放,我也能讨个耳根清净,岂不是两全其美。”

      释之是唐洵章的字。

      “什么没啥本事!三爷我好歹也是在南疆吃过十年毒玩过七年蛊的不世奇才!你少瞧不起我!”陶三思暴跳如雷,劈头盖脸一通臭骂。聂十七老神在在,陶三思一肚火气冷成了丧气:“聂放,我当你是朋友。”

      聂十七拍膝头朗笑三声,不知是嘲笑未老先衰的两条腿,还是在笑话陶三思的说法。但他切实笑没了他俩的谈兴。唐洵章添好碗筷进门,就瞧见两个面对面装傻充愣的木头人。

      鸡肉炖得酥烂软糯,箸子钳着骨端上提,浸饱汤汁的嫩肉便簌簌脱了骨头;皮肉间的油脂剩得不多不少,不腻口也不干、柴,有些豆腐似的滑润弹牙。

      陶三思恶狠狠分食大半只炖鸡,囫囵扫完一碗饭就回去了。

      唐洵章给聂十七夹了几根米苋:“你又气陶叔了。”

      “气气好,通经活络。”聂十七把菜叶撇到碗边上,满腹怨念地撕下仅存的鸡大腿,“不提这土匪,坏胃口。有件事儿,我想先与你说道说道。晓得拿人当枪使了,小糖糖,你长本事了啊。”

      他照旧吊儿郎当,但又像是在羊群里逮住了一匹幼狼,盘算着是该磨平它的利齿还是该拔光换钱。唐洵章被看得胸闷,垂眼握了握拳头。他确怀藏了几分弯曲心思。陶三思出面陈情后他再详说,或还能添几成把握,谁成想反倒闹了不痛快。

      “我姓秦。只要我还活着,这事就没完。十七,这是我的事。”不想牵累你。

      聂十七:“哦,对,你也不姓聂。尽管报你的仇,走你的路,和老子打什么马虎眼。”

      唐洵章低着头,活似一条又乖又倔又委屈的小狗。

      聂十七一来心疼他少年老成,二来气恼他不和自己推心置腹,怪不是滋味。

      前半辈子多事救了两条命,一个以坏他静修为己任,一个毛没长齐就敢惹事,全不是省心的料。

      他思来想去心结难消,扔出一个含蓄的微笑让唐洵章瞎琢磨去了。

      唐洵章没能睡上安稳觉。

      他一会儿梦到十二年前意气风发的十七,一会儿梦到被火熏黑的残垣断壁和一张张不长五官的脸孔,鸡没打鸣就醒了。他裹着一身冷汗掀开薄被,胸口空空荡荡,愈发觉得看惯的区处在这夤夜中大得不同寻常。左右睡不着了,他记挂十七的老毛病压着气息过去,孰料这厮半夜犯了歹症候,随手拿被子塑了个人形离家出走了。

      唐洵章拾起床榻上落的纸条,五脏六腑都扭成了麻花。

      纸上狗爬字横行霸道、张牙舞爪。

      “访友寻仇吃花酒,青蚨不愁,闲事不谋。恩怨常有,好走不留。”

      聂放不差钱,这他门儿清;聂放每年有十来天寻不着影踪,这他也门儿清。留一张字条明摆着是不打自招,有猫腻。

      他跟十七过日子,满打满算十二年,把二十年的人生撑的满满当当。十二年之于十七呢?他想不透也不敢想。有缘一眼心相知,无份十二年不知根底,更不必说十七甩开他易如反掌,这念头一扎根就发芽,痒得他抓心挠肝。

      这人他捉不住,他认,回回认;但这一回他不想认了。

      “吃花酒?”唐洵章对着纸条冷冷道,“没我给你剥花生,吃什么花酒。”

      被人念叨的聂十七打了个喷嚏。

      他对面佝偻着坐了个人。

      白老五刚沾枕头就被走窗的聂放捞出被窝,眼皮行将下坠,又被骇得归了位。

      “老大,您不辞辛劳亲趋玉趾,有何吩咐?”

      “收些银子花花,顺带问几句话儿。”聂十七点了点案上摊开的话本,“昆仑双姝、峨眉道姑?你这故事编得香艳哪。”

      说书人兼代掌柜白老五唯唯:“老大有所不知,当今时兴的都是这个套数。”

      “少跟我耍贫嘴。”真掌柜聂十七翻看他呈上的账簿,“让你打探的事儿有眉目没有?”

      白老五忙道:“有了有了。上月京城里流进三个本子,分别讲了十七刀的早年行迹、栾阳秦氏灭门惨案、灭谛刀谱秘辛,传书者不知几何,听过的就更不知道有多少了。我搞来底本,上头写着十七刀之所以能削去赤练老魔的项上人头,是因他先一步参悟了秦家从不外传的灭谛刀谱,乖乖,往深里想可不吓煞人啦!”

      聂十七将嘴里的花生米分了尸,拍案叫绝:“好一个明褒实贬居心不良微言精义曲尽其妙千里杀人刀不血刃的春秋笔法!”

      白老五哪听不出他是说自己办事不力,挠鼻尖赔笑:“始作俑者么,我也尽力去问了,有的说是个玉面小郎君,有的说是个跛脚老虔婆,真不是我力有不逮,是这事儿根本查不了呀。这十七刀也就是老大的本家,不至于这么急吧。你看这夜黑风高的,不如先让小的热个枕头?”

      “让你办事,没让你问东问西。”聂十七掂了掂刀,拔出半寸,“舌头捋不直是吧,动点儿真格的?”

      白老五脖颈一缩:“等等,有话好说,哎,不是,咳、咳,您请、您老请。”

      “那两条漏网鱼儿呢?还有白日里那个,”聂放含混地冷哼,“眉清目秀的小姑娘?”

      “我这是真不知道呀聂大爷!‘笑风生’闯出名头就没在活人前露过面了,‘咷笑浮屠’倒是还能和一月前的那批和尚沾上关系;那什么‘小姑娘’,我就同她搭了几句话,您不是强人所难嘛。哎哎,聂爷您悠着点儿!允、允我再想想!”

      聂十七拱手道:“您老请。”

      “这姑娘说十七刀是武中疯的徒弟,对他还挺不服气的。她身边跟了个小郎君,听口音是奚州人士,不像大门派子弟。”

      “讲我不知道的。你懂规矩,我不养废物。”

      白老五哭丧着脸傻了片晌,一拍大腿:“对了!剑!那姑娘背了把奇剑!我画给你看。”他虽无武者根骨,却有武人识见,又长于记忆,轻易便将记忆中的剑形与剑势还原了出来。他越画越起劲,溢美之词滔滔不绝往外倒:“那式样乍看粗笨,剑身两边却是少见的薄、韧,不易磨损摧坏。器形和用材本非凡物,但那锻剑的手艺才是真正绝了!咦,这字?拾什么来着?”

      聂放抢走宣纸看了一会儿,突然笑了下。

      白老五出了一身白毛汗,回神时门窗大敞,这尊杀神已经收好盘缠走了。

      “来匆匆去匆匆,吓着我没事,可谁赔我三两睡虫啊。”他打了个寒噤,抱紧早就被风吹冷的锦被,把被盖拉上颈子,含混嘟哝,“就你家小唐瞧人姑娘那样,我看认识。嘿,这可是聂爷您没听着啊。”

      饱受聂放磋磨,唐洵章修得一身处变不惊涉险不惧的本事,尽显一家之主的气派。他感念十七将自己拨拉成个人样,又舍不下宿怨,平日去白老五的黑店“贴补家用”兼打探世情,说穿了就是聂十七的银两拐了个圈到他手上,正至今被蒙在鼓里;做镖师赚个外快,也能得来消息。他和城南的镖局主人有些交情,假护镖之名行暗查之实,一来二去便摸清了各大派间的弯弯绕。

      秦家的案子是赤练宫的手笔不假,可长心的都明白里头有阴私。秦氏老祖与前朝开国名将宋铎同辈,栾阳秦氏的底子不及早成传奇的隐世宋门,但三四百年的传承也撑得起“秦门”二字了。秦门位于栾山南麓,外据天险,内有乾坤。至晏启之交,宋门业已凋敝,而秦门岿然不摇,不想也知道它有多少保命法子,觊觎秦门灭谛刀谱者虽有万千,也只能干想想。如此秦门,岂是一个赤练宫便能对付得了的。

      灭谛刀谱得名于奇兵榜上的“鬼刀灭谛”,只传秦家嫡系子弟。昔年秦门公子秦绩丹田被毁,单靠灭谛刀谱之刀式便可以一敌十。十数年前,赤练宫灭门夺宝,不久以聂十七为首的正道豪杰就捣毁了赤练宫的老窝,却无人寻得灭谛刀谱的下落。

      前些时候,即距正道之首石盟主五十大寿还有一月光景,一个年轻浮屠托镖局护送给盟主的贺礼。天子晚年尚佛,每逢闰年,京畿辄兴大佛会,数以万计的浮屠与此佛门盛事,镖局的人也没多想。哪知旬日后平地起妖风,有人说那浮屠是赤练余孽,托镖局护的镖,正是灭谛刀谱;又有人说那人系赤练右使咷笑浮屠,和十七刀狼狈为奸共谋秘宝,所以没死成。

      唐洵章就着篝火暖手脚,听同行侃大山,暗骂扯淡。

      干粮只管肚皮不管面皮,一帮粗汉吃饱喝足开说荤话,唐洵章年纪最小,又是唯一一个没浑家的,有几个起了说亲的心思,便问他想找个什么样的婆娘。

      唐洵章烦不胜烦,话到嘴边却滚得顺溜:“年纪比我大,身手比我强,喜欢吃我做的菜,性子最好洒脱些。懒些馋些无所谓,我宠着。”

      众人哄笑:“得,兄弟你这不是在讨媳妇,是供天仙哪。”

      天仙未必有,祖宗倒是有那么个。

      唐洵章面无表情,一人送了一拳。

      篝火渐熄了。天空寥寥地卧着稀疏的星子和圆得让人神昏意乱的月亮,从马匹和人堆里飘来一股汗味。

      唐洵章守着镖车,想起十七,心里发沉。再想想刚刚编的一堆胡话,又有点发苦。他掏出那张字条读了三遍,神意稍定,少顷又叹了口气。

      风向突变!

      杀气骤生,马嘶突起。一丛丛人影逼近小径,镖师齐齐围拢车马,严阵以待。

      唐洵章感到有人盯着他,心觉不对,一个鷂子翻身避开两只冷箭,落地之际双脚发力再起,跃上枝杈往下扫视。下头的人马已乱得不可开交,双方势均力敌,一时半会儿难分高下。草垛里有四个持有臂上弩的射手,见一击不中又失了矢的,正搜寻他的形迹。

      唐洵章跃下树拿最近的一个开刀,拽住尸身挡住前胸,下一瞬就听到箭头入肉的噗噗声。他有意将人引开,拖着倒霉鬼的前臂射中一个,背向镖车疾行数丈。

      身后冷兵交接声由密入疏,想来是分出一队来跟他的。

      唐洵章肩膀被箭头擦过,衣上有道口子,缝补一下还能穿。他默算距离在一棵老树前停下脚步。忽有人高呼小心,他猛地一侧身,便见一柄巨剑从脖子边笔直飞过去,正好把一个家伙钉上了树。

      另一个被什么玩意儿击中腿弯,打了个趔趄,又被不知哪来的丝线牢实地从腰绑到脚,摔了个脸着地。

      那日茶馆里的小姑娘跳到树边,不费吹灰之力拔下剑,打算故技重施,扭头却见同伴温吞地卸了死士的下巴。她遗憾地搓搓手:“好吧,得留活口,活、口。”

      方欲大开大合打上一场的唐小哥扪舌望天。

      这性子,活脱脱第二个武中疯。

      他捂住肩头豁口收起刀,朝与小姑娘同行的少年道:“念七,把他肩膀卸了。我来问话。”

      死士被苦主抓个正着,那是倒霉透顶;被苦主抓个正着并绑成爬虫,就是倒霉到见土地公,霉穿地底了。

      唐洵章并没让这场刑讯见血。他有声有色地将从前的片鱼心得讲述了一遍,不过是主人公从畜生改成了大活人,再秀了把刀工削下一块规整的树皮,朴素真实不耍花样。

      “肉一刀刀削下来,片片薄可透光。片到最末层时便需小心些走刃,选好地方平推而过,既不能碰伤骨头,也不可留有碎肉。血也不可浪费半滴,拿缸装盛放上一段时日,加葱、油熬煮,亦可制汤羹。”他以血淋淋的刀背拍了拍这人遮脸的黑布,平推刀刃把这层布削开大半,“时人以鱼唇为珍馐,所以食之,但因鱼鲜不可言语。你既然不想说,那这人唇便由你先尝上一尝,不知是否同鱼飧一般鲜美。”

      名唤“念七”的少年不由自主摸了摸嘴,小姑娘见状扑哧一笑。

      唐洵章的刀移到人中,于唇沿一停,向下压了压:“想好了,我再问最后一遍,是谁派你来的?”

      “你怎么不问问那个姓聂的兔儿爷——”

      话未说完,上唇正中便被刀刃割了一块。

      唐洵章看他已是在看一个死人了。

      “好血性!不愧是秦家的种!”杀手和着血水吐出滑进嘴的碎肉:“嘴边没毛,别掺和这件事儿。告诉那兔儿爷,灭谛刀和他的命,赤练主要定了!”

      “念七、穆姑娘,烦请你们回避一二。”唐洵章没有回头,刃尖朝满嘴血的刺客比了比,“有碍观瞻。”

      穆小还跂足翘首还想偷窥,唐念七这回难得没有顺她的意思,搓热手心捂牢她的眼皮。

      唐洵章没有耽搁多少功夫,他借枯草蹭净了刀上的血迹,和唐念七一道把几具尸体搬到了一块儿。

      穆小还被他二人推到一旁,只能动动嘴皮过干瘾:“照他这么说,赤练老魔还真没死?”

      唐洵章道:“人死没死,还不是都凭活人的一张嘴。”

      “念阿呆,你怎么看?”

      “我想他多半没死吧。穆老说赤练宫主习有邪功,可化人血气为己用,旧岁奚州死了十数人,皆是血尽而亡,或许,呃,和他有些关系。”

      唐念七正在专心致志地扒夜行衣,在光溜溜的上身来回摸索:“他还说赤练宫主以蛊毒控制门人,会在身体上留下标记。有了,左臂这有个图案。唐兄,敢问能否麻烦你……”

      “磨叽啥呀。不就是男人的膀子么,我又不是没见过。”穆小还直接撕掉了尸体左手的袖子,“有了,是条小蛇,还挺好看的。”

      唐洵章使了火折子,掰开胳膊对着照上去。火光细细密密地钩出了一尾两指节长的赤练蛇,黑章朱质,蛇身盘曲,独头尾笔直竖立,宛然两端安镞的红线。引火比对,几人身上的图纹形制别无二致,唯有浓淡之别。未过几息,这几条浸淡的赤练蛇便逐一消隐了。

      唐念七不禁道:“赤练蛇,难道还真是赤练宫?”

      穆小还对他适才的行径耿耿于怀:“说你呆还真是呆,老疯子的试练哪里会有这么简单?没江湖经验就闭上嘴吧,少让唐兄看笑话。”

      唐念七好脾气地笑笑,巴巴瞅着唐洵章。赤练宫这个破摊子,于他们是试练,于唐兄却是心头顽疾,有些事确不该由他二人插话。

      唐洵章不急于表态,放下方才端详的臂上弩,远离那棵遭了池鱼之殃的老树走了几步,扬手而发。箭矢破黑夜惊风,势不可当,将触树木之际却气空力竭坠下,与幼时父亲传授射技的情状如出一辙。他心下震骇,沉声问道:“穆老此话当真可信?”

      “那当然了。”穆小还舒了口气,“赤练老魔乃摩罗教出身,除了他自己,还有谁能比摩罗教主更清楚他的底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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