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笑天

1、第 1 章

　　笑笑记得，那天她坐在教室偏僻的一角，头靠在桌上，眼睛瞅着桌上的故事会。
　　窗外，阳光明媚。风吹打着树叶哗啦哗啦地响。
　　笑笑的一角却是一片阴暗。她只有望着窗外，才看的见天空的晴朗。

　　上课铃响了。班主任领着一位新同学走进教室。个子高高的，披散着一头金黄的齐肩发，穿着粉色公主裙。笑笑想到商店里橱窗展示的洋娃娃，不，比洋娃娃还要漂亮几分。
　　班主任说，这是刚转来的同学颜雪。颜雪，你和笑笑一块坐吧。
　　笑笑很听话，从不多言。在家里，在学校，一向都是乖孩子，好学生。老师布置的作业一定按时完成，放学后会帮父母做点家务。成绩原本在班上排不上号，小学二年纪后也突飞猛进，几近前三名之列。
　　颜雪说，你好。笑笑点点头，然后埋头看桌上的故事会。
　　颜雪把书包塞进抽屉，怦地一声锁上，说，你真傲慢。笑笑你听着，我一定会超过你的。

　　开学后的第一次语文测验，颜雪得了第一名。发试卷的时候，班主任说我考虑了一下，觉得颜雪更适合当语文科代表。于是，当场撤了笑笑的语文科代表职务。笑笑心里很难受，抬头迎上颜雪的目光，她嘴边噙着一抹胜利的笑容。
　　那时，班上流行拉帮结派。颜雪家境富裕，爱打扮，又十分好胜。担任科代表之余，也常常向老师打点小报告。为首的头头一对姐妹花说，谁要是和她做朋友，就是与她们为敌。班上的女生，一向相安无事，谁也不想招惹她们。班上的男生，出于忌讳，也很少与她说话。整个学期，颜雪与书为伴，孤孤单单的。
　　期末考试结束后，笑笑拿了成绩单回家。路上，笑笑看见颜雪蹲在地上，捂着脸。前面，是走了没多远的姐妹花。笑笑走过去，问，怎么了，你还好吧。颜雪缓缓地抬起头来，细长的睫毛下是一行未干的清泪，左脸的面颊上有五个手指头的痕迹。笑笑从背包里拿出一条绣有梅花图样的手绢，擦擦吧。颜雪看也没看，把手绢扔在地上，冲笑笑没好气地吼，你走开，谁要你猫哭耗子假慈悲，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她们一样，都视我为眼中钉。我抢了你的语文科代表的职务，你恨我。
　　笑笑捡起手帕，用手擦了擦上面的灰尘，又递给她，很平静地说，我从来没有那么想过。然后，转身离开。
　　小学毕业后，笑笑和颜雪同时考上了县里最好的一所初中。这是那所乡镇学校里从所未有的事。去学校拿通知书时，校长说，你们俩是学校的光荣，上初中后要相互帮助，争取成为镇上的第一批大学生。
　　接过通知书时，校长把两人的手放在了一起。颜雪紧紧握住了，笑笑感觉到她的手心里有微微的凉。颜雪笑了笑，笑笑，我以后一定会过的比你好。

　　上初中后，颜雪的才能渐渐显现出来。跳舞，唱歌，主持班上的晚会。班上的老师都很喜欢她，在班上和同学的关系也融洽起来。第一次数学摸底考试后，实行了分班。颜雪和笑笑以优异的成绩进了实验班。据说，实验班的同学可以直升本校的高中。半个月后，在班上的干部竞选中，颜雪当上了班长。安排值日，办板报，开会，组织郊游，开展演讲比赛。每天忙忙碌碌的，生活十分精彩。
　　笑笑依旧是很少说话。排坐位时，笑笑分到了教室最后一排，周围是一群男生。和笑笑坐在一起的那个男生，个子高高的，面容清秀，鼻梁上架着一副小巧的框架眼镜。教室灰尘很大，桌面脏兮兮的。笑笑找来抹布。男生说，我已经擦过了。笑笑感激地看了一眼。男生的桌子上摆着一本厚厚的书，笑笑凑过去，是〈红楼梦〉。顿时，笑笑对男生的好感又增加里几分。离上课的时间尚早，教室里闹哄哄的。颜雪站在讲台上擦黑板。笑笑坐在座位上，眼睛瞅着那本〈红楼梦〉。男生忽抬起头，说你也喜欢？笑笑摇摇头，我看过电视剧，还读不懂原文。男生笑笑，这是白话版的，我当故事来读。我们一起看。
　　男生把书放在桌子中央，笑笑也不再推辞。一本书，两个人，沉浸于书中的世界，隔绝了教室的嘈杂。
　　上课铃响了。颜雪回到座位。颜雪的座位在笑笑的前两排。颜雪朝这边看了眼，笑笑觉得她眼神里有淡淡的恨意。
　　点名的时候，笑笑才知道身旁的男生是这届进校分数最高，这次摸底考试的第一名石岩。自我介绍时，石岩说很高兴和大家同一个班，我的目标是考进本省最好的大学武汉大学。以后请大家多多关照。坐下后，笑笑觉得四面八方的目光都聚集到了这边。一下子，笑笑觉得和他的距离有点远了。
　　周五课结束后，颜雪走了过来，敲了敲桌子，问石岩，你怎么回家。叔叔阿姨来接你吗？石岩抬起头，我爸妈有事，我自己回家。颜雪说，那我们坐三轮吧。石岩点点头，回头问笑笑，你呢？要和我们一起走吗？
　　笑笑摇摇头，我爸爸要来接我。
　　出了校门，在人如潮水般的人群中，笑笑并未找到父亲的身影。十月份，农忙的时节。笑笑想，爸爸一定是无法来了。笑笑的家离学校有点远，步行大概需要一个小时的路程。笑笑想，就一个小时，走回去吧。
　　路上行人很多。回家的学生三五结伴，骑着自行车，在街上嬉笑。笑笑走在路上，数着身边经过的杉树，看着天上飞过的麻雀。笑笑是一个寂寞的人，却从来不感到寂寞。
　　笑笑，上来吧。经过的三轮车里有人向她招手。笑笑抬头，迎上石岩深沉的目光。他的身旁坐着颜雪。颜雪似乎心情很好，说话的语气格外温柔，笑笑，我们一起走吧。笑笑有些惊讶。上初中的一个多月，颜雪和她的关系处于冰冻状态。笑笑感觉地出，颜雪是讨厌她的。快呀，笑笑，颜雪跳下车，拉着笑笑上了车。笑笑不好拒绝。在车上，颜雪和石岩有说有笑，谈天说地，许多事情是她从未听过的。笑笑保持沉默着。偶尔抬头，发现石岩看着她。她又匆匆低下头。
　　快下车的时候。车内安静极了。颜雪说，笑笑，我们同学两年，你还没到过我家呢。正好，我妈在家准备了几样小菜，就到我家吃顿饭吧。笑笑很吃惊，刚要回绝她，又听她说，石岩，你也来吧。叔叔阿姨不在家，你自己又不会做饭，就来我家吧。邻里之间，你也别客气。石岩答应了声好，问笑笑，你来吗？笑笑摇摇头，推辞道，改天吧。家中很忙，我要回去帮帮他们。这样啊。颜雪有些失望，那就以后吧。
　　下车后，笑笑掏出钱包。颜雪说，算我的吧。这次我请你，下次算你的。

　　那时起，笑笑觉得颜雪对她少了层敌意。什么事都与她分享，班上要开展什么活动笑笑总是第一个知道。笑笑有什么困难，颜雪尽力帮助。生日时颜雪拉上石岩帮她过。三个人，对着蜡烛。颜雪说，笑笑，小学时我不懂事，总想超过你，把你当敌人看。你不计较，还处处帮助我。我给你赔罪了。笑笑有些茫然，颜雪是从不服输的，现在……感觉有些别扭。笑笑脸红了，支支吾吾地说，哎，别这样说，拿通知书时我们就已经是朋友了。是，是，我们三人是最好的朋友。石岩举起了手中的杯子，来，干杯。笑笑，生日快乐。石岩的一席话扫除了两人之间的尴尬。三人说说笑笑，吹生日蜡烛时，颜雪说，笑笑，你来许愿吧。笑笑点点头，愿我们的友谊天长地久，考上理想的大学。

　　时间过的很快。中考后，三人直升了本校的高中部。高一结束，开始分班。石岩选择了理科。笑笑和颜雪分在了文科班，不同班。有一段日子，学校食堂因扩建，伙食暂时供应很紧。三人商定，谁先下课就帮另外两个一起打饭。在和拥挤的抢饭一族的拼搏中，三人的友谊更加深了。

　　高二时，石岩的父亲因工作关系调到了另外一个城市。高二下学期结束后石岩就随父亲走了。石岩告诉她们时，距期末考试只有十几天了。颜雪非常难过，笑笑看的出颜雪喜欢石岩。颜雪和石岩在一起时，先前无论多不开心也会烟消云散。石岩呢，笑笑不知道他的感情。石岩对颜雪很好，两人家室相当，站在一起就是郎才女貌。三个人在一起时，总是石岩和颜雪在搭话，她坐在旁边看。石岩对她，大概有的只是多年来积累的友谊吧。自古以来，三人行必有一个会落单，她是颜雪拉进他们中的。要落单，也是她吧。

　　考试结束的前一天晚上，他们三人走在操场上。
　　七月，天气异常闷热。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栀子花香。萤火虫飞舞在梧桐树周围。有微微的凉风拂过耳际。颜雪穿着一件咖啡色的连衣裙，嘴唇上有淡淡的口红痕迹。很漂亮。颜雪附在笑笑耳旁说，笑笑，我要告诉石岩，我喜欢他。你要为我加油哦。笑笑愣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回过头，颜雪拉着石岩走到前面去了。笑笑站着没动，静静地看着他们。
　　颜雪的嘴唇在石岩的脸庞拂过，细小的声音在空中响起，石岩，我喜欢你。
　　笑笑的心一紧。转过头去，天上有几颗星星。很亮，可是距离很远。眼泪无声地滑过脸颊，笑笑没有伸手去擦。
　　笑笑，你怎么了？不知什么时候，颜雪和石岩已转到她面前。两人的表情很惊讶。
　　没什么，笑笑擦了擦眼泪，我只是有点舍不得石岩走。
　　颜雪拍了拍石岩的肩膀，撒娇似地说，看你，把笑笑弄哭了。你就别走了。
　　对不起，笑笑。石岩很愧疚地说，我答应你，暑假的时候我一定会回来看你们的。我虽然不在这里上学了，可我们并没有失去联系啊。平时我们可以写信，打电话。石岩说完，还不忘调侃一句，等咱们成了名人后，这些信件可就价值连城了。
　　笑笑破涕为笑。心中的依恋一点一点放掉。石岩已选择颜雪，那就默默祝福他们吧。
　　回到宿舍，黑暗中，笑笑捂着被子，眼泪如流水般止不住。

　　石岩每个月都会写信回来，讲讲他们学校里的奇闻逸事，当前的高考形式，有时也寄一些高考资料回来。有时，也嘱咐笑笑要按时吃饭。没了他的监督，可不许挑食。笑笑看过，一笑过之。
　　没有石岩，日子仍要照常过下去。倒是颜雪，一日不见石岩的信，如隔三秋，整天魂不守舍。笑笑想，这就是朋友与恋人的关系吧。朋友走了，留下的是淡淡的思恋，再见就是惊喜；恋人走了，留下的是无尽的相思，相守的是来日方长。颜雪等的大概是那份相聚。

　　颜雪从来就是老师的宠儿。校园里，随处可以看到颜雪的名字。教室内外，到处都是谈论颜雪的事。羡慕，爱慕，还有诽谤。笑笑关注颜雪，却从来不发表什么意见。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流言蜚语，从来就是说不清的。两人私下相聚的时候，颜雪说好累啊，活得真累。笑笑安慰她道，这是你自己选择的，就该坚持下去。颜雪说，笑笑，好羡慕你。名利，包袱，爱情，什么都没有。你只按照自己的想法走下去。我也好想走自己的路。
　　笑笑摇摇头，成长中谁都要付出代价的。我没有这些的拖累，但也没尝到其中的滋味。你不必羡慕我。
　　颜雪说，我知道。也许我太贪心了，想什么都抓住。明明知道不可能，却放不下。说着说着，颜雪眼睛润湿了。笑笑抱着颜雪，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印象中，这是颜雪第二次在她面前落泪。第一次两人还是敌人，第二次两人已是最要好的朋友。时光流逝间，带走的究竟是什么？原本以为颜雪会和自己和解，是因了石岩的缘故。石岩走了，两人的关系更近了。谈论知心话，相互安慰。小时候的敌意，只是任性吧。谁没有任性的年纪？
　　等颜雪平静下来的时候，笑笑说，我们一起努力，考本省最好的大学。
　　颜雪笑了笑，对，为了石岩，为了爱情，我一定要考取。

　　石岩的信渐渐少了。最后一次回信是在高三的第一次摸底考试前。信中只说，要好好照顾自己。马上要摸底考试了，抓紧复习。笑笑回了一封。等了许久再也没收到他的信。问颜雪，颜雪说他们每个月都会通信啊。笑笑想，大概是石岩不想引起误会吧。于是，渐渐断了联系。

　　高三的时间紧迫。笑笑每天早起晚归，累了就在桌上趴会儿。
　　冬天很冷的时候，就站在走廊上，晒晒太阳。
　　搬个凳子，扶在栏杆上，看看远处绿油油的草坪，挺拔的青松。
　　有时，也会想起石岩。

　　去隔壁班上领数学试卷时，常常不见颜雪的身影。
　　颜雪说，她不想太辛苦，学校每年都有五个保送名额，她会努力争取。
　　她如愿了。保送名单出来，颜雪是第一个，保送到武大的历史系。
　　笑笑想，颜雪终于可以和石岩在那个开满樱花的校园见面了。
　　而自己，会永远祝福他们。

　　去学校看成绩那天，天气很热，太阳火辣辣的，炙烤着地面。
　　笑笑穿着白色连衣裙，骑着单车。
　　校园里，有稀少的人走在路上。笑笑放好车，看了眼教学楼。
　　六年了，呆了六年，学校越变越漂亮。
　　月季，玉兰，美人蕉，兰花，栀子，竞相开放。好美！每次来去匆匆，错过了太多。
　　进办公室，查分数，很快，笑笑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成绩并不理想，略超过重点本科线二十来分。
　　武大，三人的约定，就当是随风而去吧。
　　第二次填报志愿，颜雪到处找资料，帮助笑笑找合适的学校，累的满头大汗。笑笑说，不用这么辛苦，随便填一个就好了。颜雪说，不，你不能随便填。笑笑，你一定选择一个好学校。
　　为什么？笑笑说。
　　因为选择一个好学校才有好的工作。颜雪着急地说，好工作才有好的前途，以后会买很多自己想要的东西，过自己想过的生活。还有，这是我对你的亏欠。

　　亏欠？笑笑一直不明白其中的含义。

　　石岩，颜雪，进武大后走在了一起。颜雪写信说，他们坐在樱花下，游东湖，看黄鹤楼。大一下学期时，他们在校外租了间房子，自己做饭吃。每天匆忙赶去教室，又匆匆回来。周末和石岩去邻近的校园，也去做做兼职。幸福的像一对神仙眷属。偶尔也在信中寄一些照片。颜雪说，笑笑，你赶快找一个伴，一定要幸福。
　　笑笑看了，很开心。信中，回复说，我一定会比你们更幸福的。

　　石岩和颜雪的爱情，在经历了昙花般绚丽后，迅速凋零了。那时，笑笑有四年没见石岩了。
　　石岩在□□上留言说，笑笑，十一我到你这边来旅游，你去机场去接我好吗？
　　机场里，石岩背着背包，左右张望着。
　　笑笑站在出站口，一眼就看到了石岩。石岩长高了，脸上多了几分成熟。举手投足间散发着男人的魅力。
　　笑笑招了招手，石岩，这里。
　　回到学校，笑笑先带石岩吃了点东西，又带石岩参观了学校。笑笑说，颜雪怎么没来呢？
　　石岩说，她回家了。这边风景好，我出来走走。
　　笑笑不再说什么。

　　接下来几天，石岩去了九寨沟。回来时，约笑笑在校外的一家咖啡馆见。
　　昏暗的灯光下，石岩掏出一件藏式饰品，说，笑笑，送给你。
　　笑笑接过来，开玩笑似地说，真小气，去了趟九寨沟就只送我这样的东西。你以后一定要补给我。
　　石岩笑笑，好，欢迎你随时来敲诈。
　　恩。笑笑点点头，我一定会的。你等着。
　　笑笑，你变开朗了。石岩喝了口咖啡，生活真的很磨练人。以前，你总是躲在自己的世界中，一个人翻着书，拿着笔，静静地看着周围。周围的人事好像都与你无关。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也只是听我们说话。
　　那是因为你们太博学了，说的那些事我都不知道。笑笑很坦率地说，用勺子搅了搅咖啡，小声问石岩，我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石岩笑笑，你会照顾自己，我也放心了。我一直觉得你笨手笨脚的，在城市里摸不着方向。不懂变通，撞的头破血流。
　　呵。笑笑抬起头，和石岩对望了几分钟。然后，慢慢低下头，代我向颜雪问好。我们永远是好朋友。

　　寒假回家。颜雪说，笑笑，到我家来吧。咱们见一面。
　　笑笑点头。在颜雪的卧室里，笑笑看到一本相册。相册里满满都是三人高中时的照片。那么清晰，就好像回到曾经的那段时光。照片里，笑笑总是低着头，看着远处的风景。眼神中，是那样淡，那样凄迷，那样无助。
　　放下相册的时候，落出来了张纸条。笑笑拣了起来，是一封信。石岩写给自己的。旁边，虽然添加的铅笔印已经模糊，但依稀能看见几个歪歪柳柳的字：对不起，笑笑。
　　笑笑看着，眼睛模糊了。把纸条放进相册，呆呆地盯着桌上摆放着的饰品。
　　颜雪端了杯奶茶进来。笑笑，喝点热的东西，暖暖身子。
　　谢谢。笑笑接过来，我们好久没见了。你又变漂亮了。
　　颜雪笑了笑，指着相册说，笑笑，我一直想对你说对不起。我一直在利用你。其实，石岩喜欢的人是……
　　笑笑阻止了她，初中到高中的六年，我过的很开心。认识你和石岩，是我今生最大的快乐。我们永远是好朋友。还记得小学毕业时说的那句话吗，你一定要过的比我好。

　　有些事情，已经过去了。纵使相爱，在彼此错过后，我们已回不到当初。与其走在一起，再分开，不如永远做朋友。我们没有完美的爱情，但我们保存了完美的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