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滴玉》尘夜

2、第一章 被迫启程

　　1997年5月
　　“这次的考试居然没有出岔子，实在令人惊叹！”戴着老式玳瑁方框眼镜的教导主任如释重负地摘下眼镜，轻轻地揉捏着酸痛的太阳穴，神情却是放松的、愉悦的。
　　“这么说，这次能够如期发放考卷了？”教数学的中年妇女停止往茶杯里继续倒菊花、枸杞、川贝、薄荷、桉叶的动作，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作了个谢天谢地的手势。
　　“啊呀，这次竟然没有死伤啊！”大嘴巴的政治小老头一时喜出望外，换来教导主任一记白眼。
　　“那个……”一直埋首于山高的课本之中的生物老师突然自装着蛔虫的福尔马林标本罐后探出脑袋，苍白而瘦削的脸上挂着一抹神经质的诡异笑容，“我想，没到最后关头，谁也不知道结果会怎样，嘿嘿。”他阴森地笑了两声，又把头缩了回去。
　　办公室内一片寂静。
　　教导主任第一个反应过来，恼怒地喊：“别胡说！卷子都批好了，只要从2号办公楼拿到1号办公楼，再由各科老师发放就可以了，中间不过百来米的距离，不会有问题的。一定……一定不会有问题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教导主任不自觉地掏出一方手帕，开始擦汗。
　　“对……对啊，没问题的，一定没问题的，批卷子都没出岔子，发卷子还能出岔子不成？”化学老师抚着胸口说，两腿不自觉在颤抖。
　　中年妇女咽了口口水，开始大把大把地往自己的茶里放宁神静心的草药。
　　秒针滴滴答答地走过，在这个不大的办公室内，此刻死一般地寂静，每个人都仿佛菲迪亚斯手下的雕塑一般，静默而肃然。僵硬的停在空中的倒热水的手，头部四十五度倾斜的盯着门口的眼，一半在口袋中一半在外面的进退不得的手帕，如同恶作剧的恶魔施展了一个时间停止的魔法，这里的所有人都处于一种静止状态，只有古怪的生物老师仍在埋首批改作业。
　　嘟嘟嘟——
　　突然扯着嗓子叫起来的电话刺耳地划破了这个诡秘的结界。乒——乓，政治老头手里的热水瓶应声落地，洒得四周一地热水却忘了避开。
　　教导主任抖抖瑟瑟地接起电话，清了好几次喉咙才勉强发出点声音：“喂……是……是我，什……什么，好……我知道了。”
　　他放下电话，看向周围那群不知何时围上来的人：“送卷子的老师被车撞到，现在送医院了。”
　　室内一片哗然。
　　男人信步走到大玻璃窗边，推开窗，向下望去。办公楼前的广场上，一抹人影伫立在明快的五月晴空下，栗色的短发迎风招展，看起来英气而明媚，然而在她周围直径五米以内，居然一片荒芜，人畜不近。远处的学校围墙边现在已迅速围起一堆人，男人看到学校引以为豪的古城墙被撞出一个可观的缺口，一辆小三轮翻倒在地上，垃圾散了一地……

　　“死老太婆，统统给我滚出来！”筑紫汐一脚踹开大门，将书包砸翻在沙发上，气势汹汹地冲着偌大的屋子吼，“忍不下去了，我再也忍不下去了！！！”她一边烦躁地在屋内踱来踱去，一边懊恼地揪着自己的栗色短发，即使处于盛怒的状态下，那张清秀的脸庞依然十分可人。
　　“怎么了，小汐？谁又惹你生气了？”一双强壮有力的手臂揽上她的肩膀，百多斤的体重就这么压在了那副瘦削的肩膀上。
　　筑紫汐略略抬了下眼皮：“邪火，我还不至于穷到要你把我压到一米二以下免票的地步吧。”下一秒钟就听“轰隆”一声，三面书架坍塌了下来，从堆得小山般的书堆下面钻出来一名嬉皮笑脸的俊美男子。他毫不介意地拍拍肩上的灰尘，一派悠闲地道，“今天火气可真不小啊！”
　　“那两个老太婆呢？”筑紫汐一字一顿地道，脸上的表情平静无波。
　　“怎么了？”夹着书的银发男子从房内走出，一身儒雅的长袍衬得他斯文之余更颇带威严，他很快地扫了一眼屋内的景状，目光锁定在筑紫汐身上。
　　“我只想知道到哪里可以找到那两个老太婆！”筑紫汐无畏地回看向那双湖蓝色的眼眸。
　　“她今天是真的生气了，还是少惹她为妙。”邪火很无赖地靠在魁星肩上，轻松地一挥手将屋内的景状恢复了原样。
　　“太座在寒雪林。”魁星略一吟哦，让开身去。筑紫汐不客气地夺路而过，转瞬消失在宽敞的客厅内，只余下凭空出现的金色洞口正在慢慢合拢中。
　　“小汐姐姐，等等我！”稚嫩的嗓音从门口传来。主人是个年约八、九长相甜美的可爱小男生，他穿着嫩黄色樱桃小丸子图案的套衫，小小的双手急匆匆地挥舞着，却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楔门的关闭。唉，又晚了一步！
　　“小冰，你又来迟了。”邪火弯下身，一把抱起月堂海冰在屋内兜圈子，“是不是又给老师掳到家里去了？”
　　月堂海冰乖乖地点点头，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闪啊闪。他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每个老师看到他都会眼睛放光，抢着给他上课，硬塞东西给他吃，争着送他回家，也不明白为什么班里的男男女女为了跟他说句话就吵成一团，更别提为了做他的同桌打得不可开交了。他，很特殊吗？
　　魁星含笑地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银丝边眼镜，面色却不禁渐渐凝重起来。
　　三百年前，筑紫央和月堂海煦为了维护人间界的安全，拯救黎民百姓于水深火热，不吝己身，与混魔拼死相斗，直至双双重伤，最终凭借旷世奇宝血滴玉打散混魔元魄，但其怨念之深致使两家从此永无宁日……筑紫汐死死地盯着寒雪林入口雕工精美的汉白玉石碑，她平生学到的第一个成语和第一个俗语就是由这块石碑上得来！成语是“好大喜功”，俗语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话说筑紫家族与月堂海家族本是一族的两个分支，两家历来皆以培养术士而闻名。三百年前，两家的掌事之妻先后诞下女儿，也就是之后的筑紫央和月堂海煦。这两个女娃非但根骨奇佳，天资聪颖，更难得的是两人生就互补之质，若然联手，必定珠联璧合，举世无人能出其右。然而……
　　三百年前，魔界异变，混魔出世，扰乱人间界，这两人受众人委托斩妖除魔，本可轻易杀入魔界，救苍生于水深火热，孰料两人却为了一件旷世奇宝血滴玉而斗得不可开交。但凡修道向仙之人皆知血滴玉为上古宝物，可以使持有者术力大增，脱胎换骨，甚至可超脱生死，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而此二人争执的真正原因却是……
　　“我要拿血滴玉作玉钗！！”月堂海煦的梦想。
　　“休想！血滴玉应该磨碎用来敷脸！！”筑紫央的野心。
　　于是，苍生之大不幸，魔界之大不幸，皆由此起。两人从魔界一路打到人界，又从人界打到三界夹缝的寒雪林，直打到魔界泰半毁灭，人间界鸡飞狗跳，斗足七日七夜后，终于因为月堂海煦的一个疏忽而分出了高下。谁料想，月堂海煦在失去意识前竟以血作饵，诅咒筑紫家子子孙孙，更设下反噬咒，一俟筑紫央施法解咒，回风便会以几十倍的强度反扑，但她并没有料到筑紫央虽然中技，却也顺水推舟，借强大的回风之力施咒于月堂海家子孙。这个内幕当时只有两家的大长老和掌事知晓，寒雪林入口石碑上大手笔的记录也是为了掩饰两人的失职而违心雕凿，但是两家的子孙却不得不倒霉地承担下毒咒的效果。无论是月堂海家的子孙还是筑紫家的子孙，每一代在十八岁必有一劫，如果能够平安度过，那么施加在身上的毒咒会自动消失，直到下一代出生，不然，则必横死，而在十八岁之前，月堂海家的子孙永远只能保持八、九岁孩童的外貌与心智，至于筑紫家的子孙……筑紫汐恨恨地跺了跺脚，向寒雪林深处走去。
　　远远地，便有悠扬的韵律自雪竹深处传来。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红衣的身影在空地上辗转腾挪，手中一柄绛色赤金纹长鞭在身周变幻出千种姿态，有如百花吐蕊。一边的石凳上，白衣老妪手执碧玉萧闭目而奏，清越、空灵的萧声自青葱的碧玉杆中传出如同唇间轻叹又似天际仙音，正是白居易的《花非花》。
　　“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红衣的身影朗朗吟完最后一句，一个大甩腰，绛鞭在空中划过一个弧形，稳稳落入她的手中，收了势。
　　四周响起一片噼噼啪啪的脆裂声，空地周围的雪竹登时齐齐倒了一圈，惹得雪叶乱飞，霜花翩舞。
　　“好气势！”白衣的老妪收了萧，轻轻地击了击掌，“煦老太，你的鞭舞得愈发精彩了！”
　　月堂海煦微微一揖，将长鞭挂回腰际，一扬手将红纱袍的后摆甩到空中，稳稳地坐下来：“岂敢，筑紫妖婆，你的萧音也愈发精进了！”
　　“哪里，还是你好！”
　　“不，还是你好！”
　　两人对视一笑：“哈哈哈，其实我们都很不错啊！”
　　筑紫汐脸黑口黑地站在一边看着这“和平”的一幕，拼命地按捺自己想要杀人的冲动。
　　“哎呀，小汐你来了呀，今天放学怎么这么早？”月堂海煦终于发现到站在一边几乎要石化的筑紫汐，大惊小怪地叫道。
　　“逃课会被开除的吧！” ”筑紫央不动声色，端起桌上温润的白玉杯，跷起兰花指，优雅地啜了一口——可乐。
　　筑紫汐自兜中掏出一张纸，冷冷地丢在石桌上，纸上赫然是退学申请书这五个大字。
　　“噢呀，这是第几次了？第二十次？二十一次？”月堂海煦笑逐颜开地道，“我要好好地收起来。”她仿佛十分珍惜地将褶皱的纸张抚了又抚，小心地拿在手上细细察看。
　　“二十六次了，如果把幼儿园的时候也算上。”筑紫央气定神闲，再啜一口可乐。
　　“你们难道都不会愧疚的吗？”筑紫汐终于憋不住喊出声来，明知道面前这两个绝对不会有空闲来反省一下自己一手造成的错误。筑紫家的子孙，十八岁前霉运缠身，非但自己倒霉，还会连带拖累身边的人，这也是筑紫汐从小开始便不停转学的原因。走在街上，会有招牌从头上砸下来；爬楼梯，楼梯会塌；在外面吃饭，厨师会莫名其妙把老鼠药当调料放进去；就连坐在两楼的茶座里，都会有汽车撞过来。今天，就是因为那个送卷子的老师手里拿着她的试卷，结果一个六十岁收破烂的保洁员老爷爷竟然撞破了学校厚达七十多公分的古城墙，从他身上撵了过去，当年月堂海煦所下诅咒的效力，可见一斑。回想自己离开学校时，众人的指指点点与欢呼雀跃的眼神，她的心里真是秋风飒飒！
　　“死神，呼唤死神的恶魔，冥界引渡人，妖怪……”筑紫汐扳着手指数自己的外号，很快发现把脚趾头加上也不够用。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今天校长和副校长为了求她退学差点就要跪在她面前。
　　当真是祸害遗千年！谁也不会料到，三百年前斗得鱼死网破的两人居然在雪地里大睡了十天十夜便复了原，生龙活虎地回到两家宗祠，之后的小日子过得滋滋润润，却苦了两家的子孙要受二人所累，几百年来不知吃尽多少苦头。而且或许是由于血滴玉过于强大的力量，两人仿佛成了不死之身，一路清朝、民国的活到现在，兼且宝刀不老，老当益壮，打都打不死！
　　筑紫汐忿忿地瞪着自己的曾曾曾曾曾……祖母，对方正自白玉杯后轻慢地斜睨着她，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她一向都认为，比起脾气暴躁的月堂海煦，表面看来比较正常的筑紫央反而更危险。
　　“好了，差不多该回去了。”月堂海煦突然开口，打破了两位筑紫家女子之间紧绷的气氛，一挥手，打开了楔之门，用瞬间转移法将所有人送回了客厅之中。
　　“小汐姐姐！”一个软软的身子扑到了筑紫汐的怀中，迫得她不得不收起脸上的骇人表情，迅速地扫了筑紫央一眼，她微微一笑，弯腰抱起月堂海冰。
　　“小冰今天在学校有没有乖啊？”顺手掏出口袋里的棒棒糖塞了一支在月堂海冰的手里，另一支则叼在了自己嘴上。
　　“有啊！小冰今天很乖哦……”月堂海冰开始滔滔不绝地汇报今天在学校发生的种种。
　　筑紫央看了一会，缓缓地转过头去朝月堂海煦轻轻点了点头，两人便很有默契地朝各自的儿孙走去。
　　“开玩笑的吧！”震耳欲聋的吼声几乎要震塌了整幢房屋，天花板上的灰尘不堪重负，纷纷往下坠落，连同咯吱咯吱晃动的吊灯，为这昏暗的房间内多添了几道诡秘的气息。
　　“小汐，我虽然岁数大，但耳朵并不背，你用不着这样大声。”悠哉游哉地窝在红木摇椅中，筑紫央气定神闲地瞅着自己的曾曾曾曾曾……孙女，她的脸大半隐藏在阴影中，看不出脸上的表情，只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犀利地盯着面前的女孩。
　　“死老太婆，我跟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只不过投胎的时候看错眼走岔路，菩萨面前忘了烧三柱高香，不清不楚糊里糊涂做了你的倒楣子孙，背上莫名其妙的毒咒，人生差点就毁掉，你还不肯放过我吗！”
　　“我不正在帮你?”筑紫央不悠不急地道，“禺天缶昨晚子时已经显示了天启，你是要出发或者干脆等死？”
　　“那我的功课怎么办，高考呢？”
　　“你不是已经被开除了？”
　　“你……”
　　“如果你想等考完试再解咒我也没意见，只不过到时你还在不在这个世上可没人能担保。何况要不是你能力不济，直到上个月才勉强通过筑紫家的考试，天启也不会这么晚出现，你曾祖父可是早在15岁前就已经解开了自己身上的毒咒。”
　　“好，就算是我能力不济，那小冰呢？这么小年纪，你们居然要放他独自上路？”
　　“这点你不必担心！”一直没有开口的月堂海煦摆摆手道，“小冰在你十岁那年就已经通过了月堂海家的测试，而且天启的指示是你和小冰要。”
　　十岁？那不就是整整早她六年？天，小冰的天分实在高得不象话！筑紫汐颇有些汗颜，等一等！
　　“我要跟他一起走？”不自觉地又提高了音调，筑紫汐指着已经在月堂海煦怀中睡熟的小男孩，手指在颤抖。不会吧，要她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带着个八岁的小男孩到处流浪？她照顾自己已经是自顾不暇，还要分心看好别人？而且对方还是个极端容易招人绑架的“天使”！筑紫汐欲哭无泪地接过大大的旅行包和同伴，那扇金色的楔门在她眼前缓缓开启，为什么她会觉得在那扇门外面有个恶魔正笑眯眯地向她招手？。
　　“等，等一下！”勉强躲过两双狠命将她往楔之门里推的手，她蓦然惊觉自己对于旅程的内容还一无所知。
　　“我现在要去哪里？”
　　“不知道。”
　　“去做什么？”
　　“天知道！”
　　随着话音落下，楔之门毫不留情地关上，只留下目瞪口呆的筑紫汐和揉着惺忪睡眼的月堂海冰。突然，金色的楔之门再次开启了一条细小的缝隙，一件物事呈抛物线窜出。筑紫汐下意识地伸手去接，摊开掌心，居然是一颗青色的透明玉石。
　　“带上血滴玉，它会指引你怎么做的。”空中传来筑紫央老谋深算的嗓音，随即楔门便在两人面前死死地关上了。
　　“我……”筑紫汐还未来得及发作，空中蓦然又传来月堂海煦的声音，“小汐啊，不要以为把血滴玉砸了就可以解咒哦，没解咒之前血滴玉要是坏了，你们就直接去阴曹地府报道罢！”之后是一长串得意的笑声，吓得一群飞鸟在空中仓皇乱撞。
　　“这，这两个死老太婆！”筑紫汐气急败坏地捏紧拳头，全然不顾淑女风范，更没注意到浓密的树叶中那双居高临下睨着她和月堂海冰的眼睛。
　　“筑紫妖婆，我们这样做不知是对是错。”月堂海煦无限唏嘘地道。
　　“儿孙自有儿孙福，煦老太，我们只能做到这一步了。接下来端看小汐和小冰的造化，但愿三百年前的祸事别再重演！”突然，她捂住心口，皱了皱眉头，“不妙，血滴玉的反噬力越来越强了，恐怕以你我二人的力量撑不了多久了！”
　　月堂海煦面色凝重地冲邪火点点头，邪火心领神会地划空打开一扇密门。
　　“从今天开始，我们要闭关，你和魁星负责护法，一步不得离开！”严肃地交待完，月堂海煦携筑紫央消失在黑洞的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