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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花喃 ...

  •   一、花喃
      BY——空泉

      淮水以北,有山名鸢。
      山麓向北纵走直达戈壁荒漠,向西直行切入西域苗疆,另有一麓沿东南下,盘踞沿海。
      此三川交错之处,形成一潭,潭水清美,人曰苍潭。

      鸢山山系形似鸢尾花开,故以鸢名。
      相传,有贤士避世入山,逐水而居,建庄“逐贤”。
      贤士收有三徒,均授予毕生学识,引为传人。

      *****

      鸢山,苍潭之滨。

      已是午夜时分。月华如水,冰凉柔和。四处精巧的院落掩在古木林中,有石阶至院门延伸而出,探进潭面。

      沙加立在临水的最后一块阶石,素色丝袍,浅金直发随意披下。刘海盖住他狭长细致的眉眼,烙下浓重一圈暗淡。他的衣裾泡在水里上下浮动,引得几条细小的鱼儿轻啄着来回嬉戏。

      “沙加,在么?”温文低澈的探询自身后传来,断了他的思绪。

      “穆,我在。”沙加随口应道。便闻沉稳的脚步声缓慢拾阶而下,在他身旁站定,带来若有还无的药草味儿。

      微侧过头,便是熟悉了的穆的碧瞳。翡冷翠的颜色,寒中藏暖。

      “我就知道你在。”笑容如涟漪,荡开在穆的嘴角。

      “怎么?有事?”沙加瞥过穆的装束,墨锦褂,灰衬里,袖口衣摆滚上古朴的银纹,是最正式的打扮。只有淡紫的发散着,莫名的不搭调。

      “嗯……想看看你。”穆望着沙加微阖的眼睑视线温柔,映在月光下分外淡定清明。

      两人并肩立着,风卷落晚春的气息在空气中悬浮。

      “几时起程?”沙加轻问。目光流连在潭边浅水中盛放的紫色花丛。此时的鸢山已过了四月天气,正是鸢尾季节。似剑若带的茎叶中抽出朵朵鸢蝶,舒展摇逸。

      “快了,等禁军一到就走。”

      “是么,”沙加轻掀眼帘,泻出半抹冰蓝,冰蓝里惯有的淡漠苍凉缓缓地对上了穆的视线,“一路小心。”

      “我知道,沙……”穆抬手拂开沙加散落在眉间的刘海,露出那点殷红。沙加只是静静地望着穆的举动,风扯动丝袍,裹着他的身形越发显得消瘦。腰间那条随意系上的血色苏流长长地绞在白绸里,隐约浮现。

      穆的指节修长,触碰他的脸庞如碰触易碎的瓷器,结了薄茧的指腹自额角滑下,抚过脸庞。最后,将他轻柔地揽进自己怀里。

      “沙……”欲言又止,却化做嘴边的一声叹谓。

      沙加微征。穆是很少靠自己那么近的,他总是谨慎儒雅而苛守礼仪。在这么近的距离下,他身上固有的药草香和温暖气息顷刻间包裹了他的全身。

      “穆……”他唤他的名,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穆的手顺过沙加如水的长发,感觉他的体温低寒,心率缓慢,不由得出口叮咛, “你身子不好,要自己保重。”

      沙加无语,倚在穆的怀中弯起一抹苦涩的弧度。这个人啊,都已经到了要离去的时候还老是想着别人的事情,想着……沙加的事情。

      “沙?”穆稍稍分开两人,疑惑沙加突如其来的沉默。

      “我知道了。”当再次对上穆担忧的目光,沙加已经敛容,面色沉静似苍碧的潭面。

      穆的眼里担忧之色依然没减去半分,反而蒙上些许浓郁的寂寥。从来就是这样,他一点没变,认为不该说的事情永远关在心门深处,就连对自己也没有例外。

      十多年的相处下来,他了解他何时是在隐瞒,所以他和他的相处,总保持着暧昧的空白。

      沙加见穆的神色,自然也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只是……唇齿一动,但闻穆的声音又起,说的已是另外的事情。

      “沙,我有东西送你。”

      穆放开沙加,反手振袖,一条链坠滑落在他的掌心。

      这是一块璞玉,由墨银相织的丝绳引着,色呈淡紫,系玉中上品。奇异的是,它的半面被不规则的金矿包裹,金玉相生相成,没有经过任何后天的雕琢。

      穆牵起丝绳,撩开沙加齐至腿部的长发,环过他的颈间轻巧地打了个绳结固定。随即穆往后退开半步,看着紫玉隔着衣料坠在沙加的心口处,展颜一笑,笑若和风。

      “很适合。”他道。

      “穆,这东西我不能要。”沙加手握玉坠,看着穆的笑,胸腔丝丝缕缕地痛了起来。这坠子跟了穆整整二十个年头,从出生起,直到现在。他曾经不只一次看着穆握着这块紫玉露出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

      那是家传信物,是穆的家族灭门之后,仅剩的一点记忆。

      “留着吧,”穆伸手覆住沙加欲摘玉的那支手,“因为重要,所以留给你。”

      “穆,我……”苦涩一点一点自心涌上喉头,沙加知道,这坠子还有一个被遗落的名字。

      紫醉……金迷……

      “穆!沙加!”一道挺拔的身影踏水而来,稳当地落到两人面前,神色匆忙,“你们可让我好找,每次都跑到这种奇奇怪怪的地方。”

      “小艾。”穆向来人微笑,不着痕迹地放开了沙加的手。

      “艾。”沙加阖起眼,对来人点点头,眼线变得柔和。

      艾欧利亚拍拍沙加,扬起爽朗的笑容,回过头来对着穆道,“师傅唤你,快去吧。”

      “什么事这么急?”穆的表情一下变得严肃,好看的眉头微微皱起,“难道禁军已经到了?”

      “不,还没。应该是有话交代。”艾欧利亚耸耸肩,露出无奈的神情,“我也得和你一道,又得听老头子唠叨了。”

      “那就快走吧,让师傅等着不大好。”言罢正欲举步,忽地沙加出声唤他,“穆。”

      穆回头,看见沙加轻扯下他腰间的苏流,走到他的身后。

      艾欧利亚见状,飞扬的笑意一时凝固在脸上,眼神变得暗淡,然后马上露出一个更纯粹的笑容,跃上石阶,“我先走一步,穆你快点。”

      穆看着艾欧利亚的背影隐没在林荫深处,眼底藏有感激。同是弥足深陷的人,他感谢他的成全。

      沙加挽起穆披散的紫发,在发尾的寸许用腰带束住,仔细地绕了一个又一个整齐的圈,启口说道:“这样如何去见师傅。”

      “沙……”穆侧过头,看见沙加过长的额发覆住他狭长的眼睑,浓重的阴影下看不见他的表情。

      “行了。”沙加系上绳结,苏流长长的尾端自他苍白的手里滑落在风中,正欲抬头,却再度落进穆温暖的怀抱。

      穆的手环在沙加纤瘦的腰迹,不很用力,却没有留下间隙。另一只手扶住他瓷白的脸,在眉间落下一个轻如羽絮的吻。“我在京城等你。”他道,眼色变成浓烈的墨绿,看着沙加深邃得似乎要将他永远放进眼里。

      两人一时无语,随后穆放开沙加,转身也跃上石阶,遁入夜色。

      “等我……么?”沙加伸手轻触自己的眉间,摸过一手清淡的药香。穆啊……

      握紧了心口的紫玉,犹如握住了穆的心意,那样的温暖,宁静。四下里无人,惟有荼靡的淡紫掩映着碧绿的潭水。沙加望着鸢尾烂漫地开在月光之下,眼色苍凉,笑得凄凉。

      苍潭碧波绵延,荡碎了满池光影。鸢尾花瓣在风里翻飞,呢喃出了整片整片透心的迷离。

      春已过,何处再逢春。

      *****

      龙旗飘扬,旌笙罗列,大队御林军排开在并不宽敞的正院庭前。庭前预先摆了饯行的酒水,一张长条的沉香木案,燃了两盏红烛,青铜的香炉摆在正中。

      穆手持三柱线香,长身立于案前,神情肃穆,直视着正院虚掩起的门扉。

      ——“穆,禁军亲迎,足见陛下对这件事情的重视程度。你是我最满意的门生,授你歧黄之道,今已十年,望你今后在宫中为医官之首,能尽善尽忠,以不负吾皇对你的厚爱。”

      半晌,穆把线香举过眉眼,恭敬地作了三揖。方才恩师的话还萦绕耳边,语重心长,点点滴滴,又如何能忘。

      “师傅,徒儿自当鞠躬尽瘁,以报皇恩。”线香插入香炉,穆后退半步,再作三拜,额头磕在青砖石板上,发出闷钝的声响,一下,两下,三下……

      虚掩的门内祠堂,檀香焚烧着,透出点点星火。太师椅里端坐的老人低眉垂目,形容枯槁。

      一声重重的叹息有些飘忽,老人捻过灰白的长须,待得穆最后一拜声落,终是什么也没说地起身离开,没入拐角的屏风之后。

      行过拜别师门的大礼,穆倒出一盏酒水祭天。酒渍沾地,看过吉凶,前方探路的禁军便率先开拔,往京城进发。

      师傅……没有出来……看着狭窄晦暗的山道缓慢地蜿蜒出一条通明的灯火,穆有些微发怔,他……为何也没来?

      此番进京,路途遥远,须先沿鸢山西麓直行百里,再下鸢山,改走官道。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也许月余也未必能到。为何……就算才见过面,就算清楚地明白还会见面,此情此景,他依然克制不住地希望,希望那个瘦削的身影能一如既往地抬手可及。

      “穆,”艾欧利亚首先按捺不住,开口唤道,“他不会来的……”他当然知道穆在等谁,自己又何尝不怀着同样的思绪。但他想他能理解沙加为什么没有出现,那个淡漠惯了的人,也许会比任何人,比穆……都更加害怕和穆的分离。

      两位面生的御林军副将分别牵来坐骑,催促起程。穆道过谢,对艾欧利亚扬起一个抱歉的笑,笑若和风,“我知道,别耽搁了,起程吧。”他轻轻地说,语调柔和,随即翻身上马。

      “穆……”艾欧利亚不知该接什么,也只得翻身上马,今夜他奉了师令,送穆到西麓山口。

      马儿开始缓步前行,握紧缰绳,穆的笑一点一点,细微地成了苦涩的弧度。他了解沙加,虽瘦弱细致得似瓷器一般,却从不儿女情长,象今夜这等正式的饯行宴,不仅师傅没有现身,连沙加也……他真的始料未及……

      一定是有缘由的,而所谓的缘由,也一定是他从来都不知道的。他和小艾,都是不该知道的人,他是不该知道的人,是……不该知道的么……

      小艾什么也没觉察,他的世界黑白分明,他不了解沙加却以为了解。不了解,又何尝不是种幸福呢?

      “穆,穆你快看!”身后艾欧利亚的声音突兀地响起,穆不由自主的回转过头。只见正院后头光秃秃的山坡上,一点明黄带紫的灯火亮了起来,在夜的最深处,微弱得随时都会熄灭。

      那是……平安灯。穆牵着缰绳的手微微颤抖,那是……他知道的……

      黄中带紫的颜色,是因为罩了紫色的纱绸,他知道的……因为那是多年前自己亲手为沙加扎的,一直都挂在沙加居住的院落门口,他知道的啊……沙加……你在那里么……

      平安灯火,长明不灭。沙加……你想对穆,说些什么……

      沙加……我们都太了解彼此了,对不对?

      平安灯火,长明不灭。

      ……

      寸草不生且怪石林立的山坡上,沙加依旧白衣胜雪,双眼微阖,手里挑着一盏方方正正的平安灯。灯的样子奇怪,外面罩着紫色的纱绸,引得灯火有些黯淡,黄中带紫。

      平安灯火,长明不灭。穆啊,这是你告诉我的,你要……一路平安……

      “沙加,”苍老的声音如钝刀拉过琴弦,响在黑夜中分外刺耳,一位形容枯槁的老人自阴影里走到月光下,赫然是方才正厅里端坐的那位。他颤巍巍地走着,见沙加没有回应,他继续开口,嗓音嘶哑却铿锵,“他会平安的,陛下一定会重用他。”

      “师傅,”沙加望着老人神情清淡,藏在眼帘下的瞳孔透出一种象水一般奇异的颜色,“不,丞相大人。”

      “咳咳……不要这么叫我,这是禁忌。”老人的呼吸很浓重,似乎有恙在身。他走到沙加身前站定,拿浊黄的眼直盯着沙加,“穆一定会被重用的,你不能怀疑陛下。我收徒三人,你学的是‘政’,为政者绝对不能质疑九五之尊,这是大忌。咳咳咳……”老人说得很用力,一句话下来面现血色,咳得更加厉害。

      沙加没有答话,只是听着,低着头,乱落的发丝遮去了他的半个脸庞。

      其实所谓‘政’,就是朝廷最为黑暗的东西,就是真相。他都知道……因为他学‘政’,所以他必须知道……在名为‘忠’的大义之下,什么都是次要的,不管人命或尊严,一切听凭君王喜好。

      老人咳过一阵,又絮絮叨叨地接了下去,“艾欧利亚学的是‘兵’,穆学的是‘医’,就所学而言,你才算是得了我的真传。你是最好的学生,但你知道为什么我却总说穆是我最满意的门徒么?啊?”

      是了,穆……其实可以不听,不想,不管的,但……不能不想穆的事,穆……

      “师傅,陛下他……穆的身世……”仲怔之间,所想的已经断断续续地出口。还未问出完整的句子,却见老人的眼睛睁大如铜铃,眼窝深陷,露出浓重的杀意。

      一时夜静得可怕,只有风过,呼啸着撞击所有的岩石。

      猛地老人伸出瘦得只剩皮骨的手,握住沙加右手的腕骨,堪堪使力,隐约听得咯啦一下,似有骨头碎裂的声响。平安灯掉到地上,在风中打了几个滚,停在沙加的脚边。

      “沙加,你是最好的学生,但是……”老人放开沙加的手,看着它无力地垂在空中,眼色再度变为浊黄。他转身,踩着颤巍巍的步伐离去,一句话留了下来,“……不可说啊……”

      佛曰:不可说……

      沙加,不可说……

      灯熄了……本就脆弱的灯心熄灭前,在紫绸上烧出个漆黑的洞,很小,却不那么好看了……沙加的脸色一片了无声息的白,他蹲下,用另一只手把平安灯拾起,轻轻地抱在自己胸前,脸靠了上去。

      穆啊……你才刚走,我就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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